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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丽君与荣兰五更城门一开,便出了昆明,沿大路向北疾驰。
孟丽君自此把个“孟”字隐了,就指名为姓,自称姓郦,名君玉,字明堂。荣兰则改名荣发。
当时富家子弟盛行游山玩水,访文会友,名之曰游学。郦君玉主仆二人,一望而知是此类,倒也并不特别引人瞩目。
眼看日近中天,人困马乏,向路人探问,得知此处离昆明城六十余里,已是阜阳县界。孟丽君暗度自己抗旨离家,一旦败露,便有欺君之罪。父兄发现自己离家,当不致声张,却不知是否会按自己安排行事。悬念家人,遂缓下步来,见路边挑出一角旗子,似是间客栈,唤荣兰道:“就在这歇个午吧。”荣兰上前,扶她下了马。早有伙计迎出,牵过马去。
荣发跟在马后跑了一上午,仍然精神抖擞,吩咐那伙计道:“我家少爷的菊花青性子娇贵,你小心照看。莫要拿些潮糟的草料混弄,也别和那些腌臜的行旅马匹同槽。若是生了病,蹭了皮毛,你须赔不起。”伙计见郦君玉衣服都丽,荣发趾高气扬,不敢怠慢,陪笑鞠躬,连连答应。客栈掌柜的听见如此动静,知道来了贵客,也赶紧迎出。荣发依前形状,径直问道:“你这里可有独院的客房?要干净清静,无人打扰的。”掌柜陪笑道:“小店门面小,独院的是没有,不过后进有间厢房,也是极清静的。”荣发回转身来,弯腰请示,见郦君玉微微颔首,向掌柜道:“这也罢了。你前面带路。”掌柜的被她气势压住,竟不敢逼视郦君玉,亲自转身带路。郦君玉见荣发如此年幼,又是第一次出远门,却宛如惯跑江湖一般做派,暗暗好笑,当下咳嗽一声,整整衣衫,大步入内。
客栈的房间,自然不能和孟府绣楼相比。郦君玉乔装出走,原有心理准备,并不介意这些。倒是荣发挑挑拣拣,一副勉强容忍的样子。待净过手面,打发走了端菜来的伙计,荣发上来服侍用餐,郦君玉才奇道:“你缘何像变了个人似的,这般乔张拿态?”荣发笑道:“小姐,你从未离府,怎知道那些商旅行贾,最是跟红顶白。我在府中干的是粗活,常和老爷少爷跟前的人厮混,听他们说,出来行走,三分权势,须要做足十分,不然连厮仆杂役,也要欺你。若丧了气势,不说别的,就这茶水,到你手中,纵不是别人用剩的残茶,到底水也变个温吞哩。”郦君玉闻言,揭开手中茶杯看去,茶叶自然是粗劣的,但是否残茶,却分辨不出。她向来娇养深闺,这柴米油盐,人心机算,何曾着意过,此时深觉新鲜,却向荣发道:“虽然如此,也不可太过。过分张扬,一则不是君子所为,二则也易惹祸端。”荣发不敢分辩,低头受教。
饭后,郦君玉派荣发骑马回昆明打探消息,自己却出来观看市井风情。原来这客栈外不远便是码头。昆明江从滇池而出,绕城半圈转而向北,到此与官道会合。这阜阳县占了水陆交汇的地利,四通八达,虽然地界不大,却人烟辐辏,商旅繁盛。郦君玉行到江边,见沿江停着一排大船,码头外马车成列,劳工如蚁,正卸运货物。略一打听,便知这是附近州县沿水路上来的军粮,在此上岸,运向昆明城外的几座粮仓。郦君玉自然知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只是原来战争只是书本上的概念,此刻看着码头上忙碌的力夫,流水般的车马,想这阜阳县不过是管中一斑,一场战争,全国上下,不知道消耗几多人力物力,牵涉多少计算安排?皇甫将军的五万大军一去不返,难怪朝廷震怒。五万士兵之后,更不知道有多少老人肝肠痛断,多少妇人泣血绝望,多少孩童苦熬饥寒?相对于战争的代价,一家一姓之荣辱兴衰,实在微不足道。自己既受皇甫氏之聘,便是跟着受死,实在也不能说冤。只不知这贺云霄是什么样的人,这次出战又是怎样个计划,可能克敌制胜?
郦君玉正想得出神,忽见不远处人群一阵骚动,两个力夫抬了个人到路边树下,便有闲汉围上去看。郦君玉走近,见树荫下躺着个少年,身形瘦弱,大概只有十三四岁年纪,面色本来颇为黧黑,只是如今不见一丝血色,呈恐怖的靛青色,兼之牙关紧咬,肌肉扭曲,似乎正处于极大痛苦之中,却又双目紧闭,昏迷不醒。此刻艳阳正盛,周围的人都嚷着怕是中暑了,纷纷出主意。有的说须去药铺要解暑汤来,有的说给脱了衣服凉快凉快就好。抬他过来的力夫也没了主意,一个敞开少年身上的褂子,卷起他的袖子。一个一溜小跑舀来一瓢凉水,向少年脸上身上乱洒。还有一个穿号褂子的,像个头目模样,便去掐人中。
如此折腾半晌,那少年依然昏迷不醒。周围人聚得更多了,有人猜测:“莫不是这孩子身体太弱,麻包太沉,累出毛病了?”年纪大些的便有人感慨:“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也征做力夫?太可怜了。”那穿号褂子的闻言辩解道:“这位小兄弟是今天早上自愿来应征的。管事的看他年纪小,本来不要,是他死乞白赖,非说自己十七岁了。管事的看他力气挺大,工钱又只要一半,这才勉强应允了的。这一早上他都活蹦乱跳的,干活顶个壮汉,谁知道刚歇晌午,就一头栽倒。也没什么前兆,许是本来就有什么隐疾也说不定。”
郦君玉旁观许久,终于忍不住上前道:“这位小兄弟面色发青,身上无汗,不象是暑风暑厥,倒像是阴寒之症。学生略懂医理,可否让学生给这小兄弟看看脉相?”
那穿号褂的求之不得,赶紧请他过去。郦君玉跪坐在那少年身前,拿起他的左手,平放在自己膝上,右手三指轻轻搭在手腕之上。此时明明天气酷热,那少年的肌肤却触手冰凉。他先轻后重,按过左手,又按右手,探了心头,又察鼻息,心下惊疑不定。这少年阴脉悬博而急,阳脉若断若续,似有还无,乃是猝死之征。然而他人虽昏厥,呼吸却悠长绵密,丝毫不乱,又不象将死之兆。闻那穿号褂的连连追问情况,迟疑地道:“这小兄弟阳卫不足,阴寒外泄。他这般年纪,本该阳气正盛,却阴寒入里,外阳不御,的确像是身有暗疾,只怕……只怕不容易救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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