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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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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暂停,道路泥泞,天地一片漆黑。

    阿西走上土路边缘的草埂,她摘下雨衣帽,认真地抖掉沾在雨衣上的树叶,然后把手电筒的光调到最弱,继续朝南边走。

    突然一道远光划破黑幕,一辆越野拐出弯道,驶向和阿西一样的方向。

    阿西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坚定。

    车越来越近,远光切成了近光,她听到车轮碾过黏泥的胶黏声,还有水坑里泥水被带起又溅落的声音……

    车按了一声喇叭,在这空旷的荒无人烟的黑夜里,突兀又让人心惊,阿西蓦地停下了脚步,脚始终迈不出下一步。

    车缓缓停下了,在她的右手边。

    “姐姐!”车后窗上趴着半个小脑袋,小手用力攀着车窗沿,声音稚嫩清脆。

    小女孩戴了一顶白色毛线帽子,由于身体被儿童安全座椅的安全带固定住了,再用力也只能露出半个脑袋,因此阿西只看到了一团白线和一双清澈黑亮的大眼睛。

    “姐姐,你要搭车吗?”

    竹子看阿西没反应,便想伸手去够她。

    阿西却如避蛇蝎一般,刷的一下侧开了身体。

    阿西这个动作明显,还隐隐带了丝慌乱。

    竹子以为姐姐是吓着了,连忙安抚:“姐姐,我们可是好人,我们可以搭你的。”

    竹子怕她不信,直蹬腿,帽顶的小球跟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竹子朝驾驶座上喊:“爸爸!是不是?是不是呀?”

    驾驶座上却是没有动静。

    阿西也发现自己是反应过度了,小女孩其实根本够不着她,想开口,却因为太久没说话,许久才吐出两个字:“不用。”

    声音干涩,嘶哑,难听。

    竹子“啊”了一声,一脸不解,睫毛扑闪扑闪地:“为什么呀?天这么黑难道姐姐不害怕吗?还有,地上湿湿的,不难受吗?”

    阿西的雨衣还在嗒嗒滴水,鞋子沾着黄泥,脸上的汗水雨水混着从鼻尖掉落,或者淌进衣领口,在干爽的小女孩面前略显狼狈。

    有几根头发粘在她的后颈上,里衣也全被汗湿透了,阿西确实有一点难受,而且她不喜欢下雨天,她想她得赶快找个地方,不然她会感冒的。

    阿西这样想着,抬脚就准备走,竹子急了,整个身子都大幅度扭动起来,想要往外钻:“姐姐,姐姐!我爸爸说了还会下雨的!我爸爸还说会有狼的哦!我爸爸……”

    “好了,宝宝。”驾驶座上的男人终于出声,低沉,严肃,警告。

    竹子瘪了下嘴,全身像抽了马达,一下子摊座椅上了。

    阿西往驾驶座看过去,车窗只降了三分之一,男人的半张侧脸在车内灯光下晦暗不明,但她看到了他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骨节分明,宽大修长,白皙干净,这是个年轻男人,而且生性凉薄。

    阿西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大步往前走去。

    “爸爸,姐姐走了。”竹子一脸烦闷,声音委委屈屈。

    叶耀灵重新启动车子:“走就走了。”

    “可是……为什么呀?”

    “……”

    车经过阿西身边时,竹子往外使劲伸着脑袋向阿西挥手,脸上笑靥如花:“姐姐,姐姐,再见!”

    随着车子的远离,阿西手电的那点光亮逐渐被黑暗侵蚀,吞没。

    竹子扭着身体,脸还恋恋不舍地贴在窗沿上。

    “宝宝,脑袋下来。”

    “唉~”竹子听话地在位置上坐好,看着升上去的车窗玻璃,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不开森,爹地,我要抱抱!”

    “谁教你这些的?好好说话。”某人不解风情。

    竹子朝叶耀灵的后脑勺吐了吐舌头,老大爷一样摊座椅上,眼望车顶,开始话唠:“爸爸,你为什么不帮我劝劝姐姐呢?”

    “我只答应你停车,可没答应这个。”

    竹子皱皱鼻子,好像确实是这样。

    “肯定会有蛇,老鼠,野猪,野牛,野狗,还有狼,狮子,老虎……”竹子勾着手指把她所知道的动物都数了一遍,“哦!还有蚯蚓!姐姐不害怕吗?”

    “……”

    “爸爸!姐姐不害怕吗?”

    “……”

    “爸爸!爸爸!爸爸……”无限循环。

    “……”

    “爸、爸!爸、爸!爸、爸!……”

    叶耀灵单手揉了揉眉心,他就是摊上了一个爱多管闲事又话唠又无赖的女儿:“好好把毯子盖上睡觉。”

    竹子欲张嘴说话,叶耀灵瞥了眼后视镜,轻描淡写道:“信不信我给你抓蚯蚓玩。”

    竹子立马老实了,因为她最怕蚯蚓了。

    毯子一往身上裹,竹子眼睛就开始朦胧了,梦呓般开口:“我看到姐姐的嘴巴了,好看,下巴也好看,像……”我一样好看,哈哈,这个不能说,说出来她怕自己太骄傲,羞羞。

    竹子沉迷在自己的美貌中,喜滋滋地睡着了。

    阿西望着越来越远的车,脚步越来越慢,没来由生出一股疲惫感来。

    阿西停了一下,敲了敲忽明忽暗的手电筒才继续往前走,她隐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像游离的幽灵鬼魅。

    清晨,阳光一点一点洒满小镇。

    阿西坐在一个拐角的小店铺的门口,贪婪地晒着太阳。

    为亲人祈祷完,她从背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蓝色封面的《民国国文课》。

    这是年初的时候,一个旅游的高中生嫌这本书背着太重,把它给了阿西,阿西便用它来练习普通话。

    整本书她已经读第二遍了,每一页密密麻麻的都是她用黑色墨水标注的拼音。

    帽檐投下的阴影笼罩住文字,阿西用手指点着,像小学生一样,认认真真地一个一个字地慢慢读,读的是林语堂的“乐园失掉了吗”。

    “在这行星上的无数生物中,所有的植物对于大自然完全不能表示什么态度,一切动物对于大自然,也差不多没有所谓‘态度’……”

    把书合上的时候,阿西的额头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身上的衣服裤子也差不多晒干了。

    集市开始热闹起来,已经有三三两两的藏民往她这边摆摊了。

    阿西听到身后店铺里头木板楼梯的嘎吱嘎吱音,是有人在下楼要给店铺开门了。

    阿西把书放进背包里,拍打裤腿上变干硬了的泥土,她赶在店铺开门前整理好,起身背上行李,走出拐角。

    她该出发了。

    就在不远处的一个早餐铺子前,站着一大一小。

    叶耀灵拍拍女儿的头:“宝宝,你想吃哪个?”

    “包子,鸡蛋,稀饭,饼,油条,还有糌粑,”竹子仰头眼巴巴地望着叶耀灵,“爸爸,哪个我都想吃一口。”

    “……你想得美。”叶耀灵屈指敲她脑门。

    卖早餐的藏族阿姨十分热情,尤其是对说汉话的游客。

    藏族阿姨用夹着藏语的普通话磕磕绊绊地介绍着各种早餐,强力推荐她家的面条。

    叶耀灵低垂着眼,也不打断。

    竹子认真地听了几句后,头就开始转来转去,注意力早就转移到花花世界去了。

    她刚走出去两步,就被叶耀灵抓着后衣领给提回来了。

    叶耀灵用双腿夹住女儿的身体,点了稀饭,包子和鸡蛋。

    脸皱成包子的竹子正在奋力挣扎,却不忘补充:“要肉包子!我要吃肉!”

    “再加两个肉馅的。”叶耀灵按了按快被竹子蹭掉的帽子。

    “小女娃能干,吃得多,有力气,还生得俊俏,我送给小女娃吃。”藏族阿姨笑得淳朴,多装了好几个肉包子。

    此刻的竹子却是用了吃奶的劲还没挣脱她爸爸双腿的束缚。

    听到对女儿的赞美,叶耀灵脸上笑得颇为自豪,但嘴上还是要谦虚的:“小东西皮得很。”

    竹子身高刚过叶耀灵的膝盖,而且她爸爸的腿太硬,她掐不动。

    竹子折腾累了,抱着叶耀灵的腿昂头,卯足最后一口气控诉:“爸爸!你放开我!我想玩一下!就一下!”

    叶耀灵看都不看她一眼,付了钱,提了提快被竹子扯掉的裤子,一手拿早餐,一手捞起女儿夹在腋下,大步朝车上走去。

    竹子安安分分地悬空吊着,费力地侧着头,撒娇:“爸爸,爸爸,我们逛逛嘛,宝宝想玩,特别特别想,你就让宝宝玩一会嘛,就一下下……”

    “……”

    “爸爸?爸比?爹地?dady——!”

    竹子很失望,撒娇不管用了。

    叶耀灵走得快,眼看还有几步就要到车边上了,竹子“呀”地一声吼,猛地撑着叶耀灵的腰用力一推。

    阿西远远就听出这是昨晚的小女孩了,看见小女孩不顾后果的这一推,她的心跟着一提,立住了脚步。

    叶耀灵很是淡定地扫了眼拳打脚踢的女儿,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单手稳稳地固定着她。

    “呜呜…你是不是不爱宝宝了?我不要你了!我要要妈妈!妈妈!”

    竹子大声假哭,一转头就看见了阿西,忘了哭喊,愣愣的。

    阿西也征愣了一秒,但赶快转头走了。

    “爸爸,我好像看见昨天晚上的姐姐了。”竹子望着阿西走了的方向,有点疑惑,注意力又被转移了。

    叶耀灵停下脚步,看了眼女儿望着的方向,已经没有人了。

    他又看了眼女儿的后脑勺,一个能让竹子念叨两天的女人……叶耀灵收紧了圈着女儿的手臂,这绝不是个好现象,必须扼杀在摇篮里。

    叶耀灵抱着女儿两三步上了驾驶座,竹子折腾了一圈,脸蛋红扑扑的,坐爸爸大腿上喘着气,帽子歪了,头发也变得乱糟糟的。

    叶耀灵放好早餐,抹了把她脑门的汗:“热不热?”

    “热。”

    叶耀灵把她帽子摘了,又给她脱外套。

    “爸爸,你看见姐姐了吗?”

    叶耀灵把脱下的外套扔副驾驶上,反问竹子:“你怎么就知道她是姐姐?你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不知道,可是,我就是知道。”竹子嘟着嘴反驳。

    叶耀灵没理,掀开衣服摸了下她的背,已经出了一层的汗水,他找出毛巾来。

    等用毛巾帮竹子擦完身体,顺便要把她的脸也擦了,竹子嫌弃地扭着脖子躲开,叶耀灵狠心地用毛巾用力揉了一把,竹子的脸痛得她直皱眉。

    “竹子,爸爸问你,”叶耀灵口气认真,语速缓慢,“你口中的姐姐重要,还是妈妈重要?”

    “爸爸……”竹子苦着脸。

    “嗯?”

    “妈妈重要!”竹子的立场还是很坚定的。

    叶耀灵在女儿嘴上亲了一口,语气变得柔和,循循善诱:“那我们来西藏是干什么的?”

    “去看妈妈!”竹子伸手去搂爸爸的脖子,胡乱地往叶耀灵脸上亲,兴奋地答。

    叶耀灵捉住女儿的双手,放在嘴下亲吻,低声:“宝宝,妈妈很爱你,比爸爸还要爱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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