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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将至,不知不觉,半月时间竟已匆匆而过。
青梅居中拜年时,秦青曾说起过五原城上元节时的灯市:“这几年五原边患得以控制,曾几度荒废的习俗也就重新拾起了,如果你们不是那么着急回营地,那里倒是值得一去,说不定还有烟火可以看。”
那个时候萧紫一正对了几案上的一道“醉青萝”思索腌制的方法,张续断看了一眼发着呆的萧紫一点了头表示赞同,凌城则应着不出意外一定会来陪秦青过节。
凌城惦记一个人守着青梅居的师父秦青,前一日便已向江之兰告了假,当然也没忘记捎带上萧紫一,以医师外出采买药物的名义。这理由,其实算得上是凌城称不上特权的特权。
上元节的青梅居倒是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从门口的那两盏说不清形致的楠竹灯到小厅无任何图饰的原木书案,从青石铺就的曲折小路到红枫林厚厚的红色落叶层,仍只是弥漫着初遇时的简洁与清幽,仿佛从落成那一刻起就是这个样子,时光荏苒,却留不下任何痕迹。
那是秦青十几年如一日的固守,也是注定了无处可说的愧疚,
萧紫一和凌城到青园时,张续断手中捧着的茶盏里的云雾茶已经续了多次了。
张续断知道凌城一定会到,却不知萧紫一会不会跟来,可还是破天荒地一早就主动来了青梅居,就连侍童秦风开门时也很是吃了一惊。张续断去见过练剑的秦青后,只是选择了一个人在青园的茶厅里坐着,捧一盏茶默默等着。
隐约听到杂乱的马蹄声在青梅居门外停下时,张续断一直敲着原木几案的手指终于收了回来,眉眼间的紧张与不确定不自觉便换成了一闪而过的欣悦。
“师弟今日倒是来得挺早。”凌城迈步进了茶厅。“师弟”这个称呼自秦青提起后凌城就用上了,也说不清那语气里究竟是承认还是揶揄。
“凌兄早。”张续断起身施礼道。
“师父带小幺去酒窖了。”凌城见张续断还在看着自己身后,便好心提醒道。
“是么?这云雾茶不错,凌兄可以尝尝。”张续断讪讪地收回了目光。
“嗯。是不错,师父都喝了四十多年了也没厌。”凌城在张续断对面一张几案旁边坐了下来。片刻后,侍童秦风前来奉了茶。
萧紫一跟在秦青身后走进茶厅时,凌城和张续断正相对无言地默默坐着。
“怎么一来我这青梅居就都喜欢在这茶厅呢?仅这青园就有不少地方可以去嘛。”秦青一边回应着厅中二人的问候,一边疑惑道。
张续断声称茶厅的云雾茶味道最好,凌城推说茶厅安静方便想事情,萧紫一则坚持自己每一次都是凭感觉走到这里的。
各人重回座位后,秦青吩咐奉茶的秦风依前次增了炭火来:“紫一这丫头体寒,茶厅这点炭火我怕她受不住。”
秦风答应着离开,萧紫一起身对了秦青依礼谢过。秦青面色柔和,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凌城和秦青说起近来朴奴一部明里暗里的大小动作以及於陆王部自栾鞮都传出病危后的毫无应对,秦青边听边点头,也会从各个角度出发给凌城分析其中存在的可能性。
张续断表情时变,静静坐着不发一语,倒安静得有些反常。一旁的萧紫一看得奇怪,却是明显地感觉出了张续断的不安。
“小秦叔叔,刚才见过的‘一衫青’味道甘醇,义父应该会喜欢,我能不能跟公子求教一下如何酿制?”两人交谈的间隙,萧紫一念叨说。
其实即使秦青不说,一入酒窖萧紫一就认出了。那里有萧紫一在那座小院遇到过的散了一地的那种酒,哪怕那时候那酒香里实际上还夹杂了晒干了的药草香,哪怕那酒香萧紫一仅仅遇到过一次。有些东西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根本无须刻意,一瞬便已足矣。
“这事儿你就得问正主了。”秦青看着张续断道。
“姑娘愿意学在下当然愿意教,只是在下愚笨,无论是医术还是酿酒都难得师父精髓,还请姑娘不要嫌弃才好。”张续断回应说。
“那我们大概得借用一下小秦叔叔的酒窖了。”萧紫一听张续断应下,便转过身去带了些期盼地看着秦青。
“去吧。”秦青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眼张续断,张续断只作不知。
萧紫一跟着张续断起身告辞离开,茶厅里就只剩了秦青师徒二人。凌城在秦青面前面色如常,心下却是慌张。
“你放心,这是在青梅居,而且有续断这孩子在,紫一这丫头不会有什么意外的。”秦青见凌城望着茶厅门口,以为凌城是在担心。
“阿城明白。”凌城只好回答说。他心里想的却是:正因为有那家伙在,小幺才危险。
“匈奴两部剑拔弩张,你们那边有什么部署吗?”秦青问道。
“将军已有近半月宿在校场,应该是有所计划了吧。只不过阿城主管营地医务,按理说那些都无权过问。”
“无妨。已有部署就好。”
“阿城曾几次夜访将军营房,可是其中并无任何与宰相骆远遵互相联络的证据。”
“你进了他的营房?”
“是。”
“胡闹!”
“阿城选的都是将军不在的时候,而且大都是深夜,也没在营房里留下任何痕迹。”
“他这个人心细如发,你以为做得到不留痕迹,说不定他早有发现。还没追究只不过是还不到时候。”
“阿城只是心急。”
“急着替他洗清嫌疑?还是急着查明真相?”
“二者没有区别吧。”
“好吧。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有些事情急不得,越急越容易出错。骆远遵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杜思仲为人如何我比你清楚。这件事要查就要彻底,没有证据先别乱动。”秦青道。
“是。不过师父可认识樊钟?有好几封书信都来自这同一个人。”
“你仔细看了每一封?”秦青有些意外。
“没有,家信直接略过,其他书信打开时只看落款,不是要找的那个名字就将书信复归原位,只是这名字出现得多了些,所以就记住了。”凌城自然而然地没有提起萧云关的事。
“郎中令樊钟?那是你们将军年少时的挚友,常年被贬西南,少帝继位后才被骆远遵从西南边陲调回,那可是个宁折不弯的主儿。”秦青找回了凌城的问题。
“那就真的无从查起了。”凌城肯定道,“也许那封书信本就是假的。”
“如果上面不是落着他的帅印的话。”秦青说,“等眼下匈奴那两个部落的事情处理完,实在无从下手至少还可以当面对质。”
“是,阿城不会再鲁莽了。”凌城答应着,又往秦青面前的炭炉里加了些木炭。
出了茶厅,萧紫一提步便往西北方向走去。
“酒窖不是在那边吗?”张续断看了一眼东北方向,奇怪道。
“我以为你想出来透透气,但又不想打扰到你。”萧紫一回头看到还站在原地的张续断,回答说。
所以才说要跟我请教酿制方法?张续断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原来,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不适,她竟是看得懂。
“要去红枫林吗?”
“嗯,我想去看看凌伯伯他们。”
“走吧。”张续断并没有多问,只是默默上前几步,走在了萧紫一右侧。
萧紫一虽有些疑问,但是发现自己心里居然暖暖的,其实也并不讨厌张续断的提议。
红色枫叶褐色枝桠间的天空仍是常见的灰蓝色,厚厚的落叶层因着飘落时间的远近而略有不同。西风之外,这座安静的林子里留下的只有一前一后两组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我已经不记得我父亲长什么样了,也不记得他抱我在怀里时究竟是什么温度了。”一直沉默着的张续断突然出了声。
萧紫一闻言有些惊愕地抬起头,却只看见张续断幽深的、远不可及的目光,心下便不由得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
“但是我记得他的命令。”张续断的声音在回忆里显得格外的低沉,“追在娘亲和我身后的那些人说,他的命令只有三个字:杀无赦。”
萧紫一不知道这其中究竟有着怎样的纠葛,但是明白,有些事本不必问,也不该问。她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只是没来由地就停下了脚步。
“那时候的你,多大?”萧紫一望向张续断的眼神不知不觉就黯淡了下来。
“三岁。”沉默良久,张续断终于还是给出了答案。
“从那时候起你就开始一直跟在你师父身边?”
“差不多吧。师父从悬崖下救回了娘亲和我,可是那时娘亲毕竟伤得太重。一直到最后娘亲都没改变主意,说父亲根本不可能下那种命令。”
“可是你不相信?”
“不是不相信,是早就已经选择了不去原谅。”
“我明白。恨一个人不容易,消磨点一份恨意更是艰难。”萧紫一定定地看着张续断道。
张续断回头看向萧紫一的眼神更添了些复杂:这句话,自己不久前曾经说过的,也真的,几乎一字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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