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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平凉县城外的集市上人渐渐多了起来。时值腊月,来往的多是些采购年货的百姓。这城外的商贩无需向官府交税,是以货价较城内要略低一些。不过售卖的多是一些自家产的腌菜、鸡蛋、糕点,若是要买其余货物,还是要去城里。
远处人群分开,走出一个莽汉。路上的行人见到这莽汉,连连退避,绕路而行。周遭的商贩却纷纷躬身回礼,口中喊着“二爷好”。不多时那莽汉已行至近前,只见他头顶有些微秃,挽着一个松散的发髻,发髻上斜插着一根稻草,有些插标卖首的意思,身上披着一件大红斗篷,颜色有些陈旧,手中却拿着一个蒸糕,边走边吃边东张西望,对着四下行礼的商贩点头致意。
集市显眼处,七八个人围着一张桌子,窃窃私语着。
“这位小兄弟年岁不大,但这笔字着实难得。”
“这大字写得好!”
“哦?真是人不可貌相,阁下竟也懂得书法?”
“写得真黑啊。”
张耀写完了字,放下笔,看了看。“老先生,这幅‘欢欣绕膝芝兰茂’可还满意?”
“不错,不错。”一旁的老人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两枚铜钱,递与一旁站着的张坤。
张耀站起身,对老人行了一礼,却看到一个莽汉分开人群,站在了桌前。
老人也不等纸上的墨迹阴干,连忙取过对联,拉着孙子走了。
周围的几人也不买对联了,没多时便已散去,只留下几个闲汉,站在远处看着热闹。
早间张耀兄弟三人来至集上,待了一个时辰便将昨夜写好的十几副对联卖光,三人欢欣鼓舞,拿出裁好的红纸,现买现写,又卖出几幅。不想此时这莽汉上前,围在桌旁的主顾立时走净了。
张耀知他来者不善,从桌后走出,行了一礼道:“这位仁兄,不知有何赐教?”
一旁张坤并未上前,冷冷地看着。
这莽汉名叫郑财,是平凉县中有名的混混,平日里头插草标,在街上见到衣着利落整齐的行人,便上前将自己强卖与人家,借此讹几个钱花。他在家中行二,平凉县街面上混世的闲汉都尊称他一声“郑二爷”,县中的百姓背地里都唤他作“郑犲”。张耀早听闻过他的大名,只是未曾相见,今日假作不识,心内盼着三言两语将这事蒙混过去。
郑犲也不还礼,邪邪的一笑道:“小子,今日有福了你。郑二爷年下无事,卖身与你,保你在这集上混个安稳。”说着走到桌旁,双指敲了敲桌面,“你郑二爷在县里叫得响的招牌,过一阵再拉上几个主顾,买你几幅对子,包你财源广进。”
“原来是郑二哥,”张耀笑道“也不瞒二哥,我本是在外乡求学的学子,年下返乡,闲来无事,写几幅对子,卖个三五文,补贴家用,也方便乡邻。”
郑财撇撇嘴道:“买下你郑二爷,包你一副对子卖出五十文!”
张耀抱拳拱手道:“可惜,囊中羞涩,雇不起二哥这般得利的帮手,还是请二哥另谋高就吧。”
“二爷卖身与你是看得起你,给脸不接着,小心你的狗头!”郑财说着上前一步,举起右拳比划着。
张嵇手拿一包包子,喜滋滋的走回。早起卖了十几副对子,张耀便给了他与张坤每人三文钱。他性子欢脱,拿上钱便跑到城里闲逛。见到卖包子的,心想这买对子的人着实不少,午间或许不能返家,于是买了六个包子,兄弟几人充饥。此时走回,却见到郑财站在张耀身前,举着拳头要打张耀。心下一横,将包子揣入怀中,快步上前。走到郑财身侧,张嵇一爪伸出,抓向郑财咽喉。张嵇身形刚到郑财肩膀,郑财盯着张耀,原未见到他走近。此时瞥见人影一闪,心知不好,便想闪身。
张耀见张嵇走近,知他忧心自己安危,见他伸手,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拽至身侧。
郑财惊魂甫定,额头上渗出两滴汗水。
张耀笑了笑,抱拳拱手道:“舍弟年幼无知,性喜玩闹,冲撞了二哥,还请见谅。”说着拍了拍张嵇的肩膀对他说道:“这是乡里的郑二哥,若不是见你年幼,手下留情,此刻你手已断了。还不赔罪?”
张嵇见大哥如此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强忍着怒意,躬身行礼。
张耀见郑财神色缓和,料想无事,侧头望向张坤。
张坤收起冰冷的脸色,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递到张耀手中。
张耀对郑财笑了笑,上前将钱揣入郑财怀中。
郑财见他上前,双手背后,脸孔望向天上。待张耀将钱揣入他怀中,低下头横了三人一眼,也不言语,冷哼一声,快步离去。
张耀劝了张嵇一阵,只说若与这郑犲起了冲突,吃亏的还是自己兄弟三人。
待张嵇气消,兄弟三人每人吃了一个包子,又将剩下的包子用草纸包好。
晌午已过,集市中行人减少,张耀见纸张所剩不多,给了张嵇一钱银子,吩咐他再去买上几张。又叫过张坤,让他点数一下剩下的银钱。这一天辛苦下来,收入近百钱,除去买纸的本钱,挣了倒有六七十文。
张耀细思了一阵,吩咐张坤,拿五十钱去买两块猪肉,自己仍旧走到桌后坐下。
兄弟几人昨日算好了数目,红纸裁成了成套的对子,又留下了一些余料写成了福字。
张耀又卖了两张福字,张坤与张嵇先后返回,兄弟几人搬起桌凳,回了望祁村。
来到村前,张耀接过一块肉递与张嵇,吩咐他送到周先生家中,便与张坤搬着桌凳回了家。
回到家中,却见母亲抱着张四娘坐在屋中,泪眼连连。原来父亲张世英旧伤复发,躺在床上一日未起。
张世英在军中时,冲锋陷阵,从未言怯,身上积了不少暗伤。近几年,年室渐高,伤患时时发作,俞见严重。
张耀坐在张世英身侧,见他双目合拢,腮边却绷出一道弓形,知他并未睡熟,只是暗伤发作,咬牙强忍。
张耀心中一酸,想到若是家中宽裕,早请大夫诊治,断不至有今日之事。赶忙叫过张坤,拿了钱,到县中去请郎中。
其实村中本有乡医,只是年事已高,医术已大不如前。
张耀来到县城,寻见了郎中,便急急赶回家中。
杨郎中来在张世英床前坐定,先为张世英把了把脉,又查验了舌苔与胸腹,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副银针,几针落下,张世英神色渐渐缓和。
过了不多时,高翠娥已将晚饭备好。杨郎中也不急着吃,稍等了片刻依次捻了捻银针,这才来到正堂坐下。
桌上摆着两碟咸菜,一碟水煮白肉,兄弟几人不敢去夹白肉,就着咸菜喝了一碗稀粥。
杨郎中将一碟白肉吃净又喝了两碗稀饭,高翠娥本待再做些饭食,郎中微微一笑,只说不必,便又走到张世英床边,依次将银针拔出。
来时张耀已与杨郎中说好,自己囊中羞涩,只能先付三十钱,待明日便将诊金凑齐送至府上。
杨郎中施治完毕,说道张世英是暗伤复发,若要治本还需好好歇息,不可再做重活。又说,自己一路行来颇感疲累,不知能否在城门关闭前返回家中。
张耀本待送他离去,见他一番说辞,心知他看到了院中的老驴。这驴牵走容易,只是日后自己若是前去讨要,便失了礼数。
张耀正在为难,只见张嵇背起郎中就冲出了院门。张耀与母亲说了一句,便和张坤一起追了出去。
三人轮流背着郎中赶路,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将其送至了家中。待三人返回,走到折箭坡上,已是掌灯时分,望祁村中仅有三五点烛火亮着。偶尔能听到一两声犬吠。张耀怕眼泪滴落,举头望向天上,只见皓月当空,星汉灿烂。
第二日,兄弟三人起身,也不急着出门,先将红纸裁好,又商议了一阵。张嵇将昨日剩下的三个包子交与了母亲,又说了几句,兄弟三人便将桌凳放到驴背上,牵着驴去了集上。
张耀昨夜寻思了许久,觉得张坤那笔飘逸的书法兴许更得人心,兄弟三人议定今天便由张坤来写对联。张耀只是嘱咐他,此乃权宜之计,日后还是要依照章法来写。
三人来到集上,张坤与张嵇摆开纸笔,卖着春联。张耀从地上拾起一根稻草,插在了驴头上,牵着驴又走出几步远,方才站定。
不想这一日,集上多了四五份卖春联的。其中一份红纸裁得极为宽大,相形之下,兄弟几人的春联显得寒酸不少。有一份在墨里加了少许冰片,黑字写到红纸上,闪烁着点点银光。更有一份,摊主双手执笔,左右开弓,一副对子立时而就。
不多时已至晌午,张坤兄弟二人的对联一副也没卖出去。
张耀牵着驴,站在一旁,不由得低叹了一声,这春联的生意只怕是不好做了。
晃神间,只见一人来至身前。抱拳拱手道:“不知小兄弟这驴要价几何?”
张耀细细的打量了一番,只见这人身着绸衣,颌下留着几缕胡须,面目还算亲切。
抱拳拱手道:“多谢先生垂询,此驴要价纹银五两。”
中年人神色犹疑道:“这驴已老,又腿瘸眼瞎,五两银子确有些贵了。”
张耀轻叹一声道:“老父病重,家中又只有此驴,不得不如此。”
这时只听左近有人喊到:“不识抬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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