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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明诚第一时间带着六个奴隶上了医馆,他其实也担心他们真得了什么传染病。
祁明诚作为一个有灵水的人,他是不如何担心自己的。但这几个奴隶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既然人都已经买下来了,自然送佛送到西,如果他们有病,祁明诚还是希望能给他们治好。如果是绝症……想到了阿灯怀中的骨灰坛子,祁明诚一时不愿意做最坏的打算。人啊,只有活着,才会拥有希望啊!
结果老大夫仔细给六个人看了病后,连药都没有开,收了六文钱的诊脉费用,就挥手让他们走。
六文钱的费用肯定是往低了算了,老大夫是个人精,扫那么几眼,就把七个人的关系看明白了。主家愿意给下人看病,那是主家厚道。但如果看病上花销甚多,最终倒霉的还不是这些做下人的?
祁明诚立刻若有所思地看了阿灯一眼。
阿灯却始终老老实实地低着头。
“真的没事吗?”祁明诚态度很好地把野集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老大夫掀起眼皮子看了祁明诚一眼,见他态度真诚,晓得他是真的在为几个下人担忧着,心里就忍不住高看了他一眼,于是难得多解释了一句:“你要是真舍得,那老夫就给他们开点补药,他们的身体确实有些亏。至于他们手上的这些个症状,不过是吃错东西了而已,过两天就会自行褪去了。”
祁明诚指着口吐白沫的那个,说:“可是,他都吐成这样了!”不是祁明诚怀疑老大夫的医术,实在是因为口吐白沫的这个看上去就要不行了似的,这样的病人都不给开药,难道说是真没救了?
老大夫翻了一个好大的白眼,他最讨厌这些没事装病的人了。当然,他已经知道了野集上的事,心里明白他们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就忍着脾气说:“小公子你是个和善的,不过老夫行医三十年,什么时候出过错?老夫说他们没事,他们就没事!不然老夫这儿也没什么好药了,开两斤黄连如何?”
祁明诚呵呵了一声,带着没事了的奴隶们回了客栈。
哦,口吐白沫的那个麻利从地上爬了起来,傻笑了两声。祁明诚都懒得说话了。
祁明诚和吴顺原本要了一间中等房,两个人住在一间屋子里。现在多了六个奴隶,八个人倒是不能一起都住进去了。于是祁明诚改要了一个小后院。姐夫吴顺不明白祁明诚怎么忽然就买了奴隶了。
祁明诚把野集上的事情说给吴顺听。
吴顺忍不住叹了口气,说:“奴隶也分很多等。我不知道他们在突丹族的人手里过着怎么样的日子,不过我知道,如果有异族人落在景朝人手里成了奴隶,日子过得八成比一般的下人仆从更惨。”
人牙子们卖奴隶,也卖下人仆从,这二者都需要签卖身契,但其实他们之间是存在区别的。
“所以我能够理解他们装病。”祁明诚说。他再次想起阿灯怀里抱着的那个骨灰坛子了,故土难离落叶归根,祁明诚可以理解他们想方设法要回到家乡的行为。不过,他的同情心算是被利用了吧?
“我去让他们洗干净……别身上带着虱子什么的。”吴顺在祁明诚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买都买回来了,不管你接下来做什么样的打算,总不能现在就把他们丢开不管了吧?我去帮你看着他们。”
不多时,吴顺就又回来了,对着祁明诚抱怨说:“就那个叫阿灯的……我让他把胡子刮了,他非不听。你都不知道他那把胡子到底有多脏!”西北缺水,突丹族的商人估计连水都不会让他们多用,因此这几个奴隶身上还真的不如何干净,说得夸张一点吧,他们冲凉时弄脏的水都能够肥二亩田了!
“不刮就不刮吧,不过要让他洗干净点。”如果胡子里带着虱子……祁明诚忍不住抖了一下。
吴顺一直是平民。虽说阿灯他们是奴隶,但吴顺这种还没有当惯主子的善良人其实并没有真的把他们看作低人一等。他口里虽然说着抱怨,其实并没有如何生气,又说:“那个阿灯想找你谈谈。”
祁明诚就出了屋子。六个奴隶正在院子里就着一口井打理自己。
他们几乎已经脱光了,只在腰间围着一点点裤头,六个并不美好的出现在了祁明诚的面前。他们一个个都很瘦,上身肋骨清晰可见,后背的肩胛骨也很明显,就是肉最多的屁股都不如何丰满。而且,他们身上还有这样那样的伤痕。祁明诚注意到,阿灯的后背上就有好几道刚刚结痂的鞭痕。
阿灯已经洗刷干净了,胡子果然没有刮,看上去还是颇为沧桑。
祁明诚不明白阿灯为何不想刮胡子,但是他允许阿灯有一点坚持。
阿灯三两下换好了衣服,走到祁明诚面前,对他行了个礼,说:“您都已经知道了,我们其实并没有生病。阿顺能认识一点草药,我们都不想跟着阿克苏回去了,就吃了阿顺弄的草药。阿克苏那人是绝对舍不得给我们请大夫,他以为我们得了重病,就一定会趁着我们还能喘气把我们贱卖出去。”
阿顺……祁明诚的面色有点古怪。他的大姐夫叫吴顺,沈家那位和他打过交道的管事叫沈顺,现在买了一个奴隶,奴隶的名字叫阿顺。可见“顺”这个字的重名率实在太高了。也许,是因为父母对于孩子的期望无非就是平安和顺?可是,名字里带了“顺”字的人,又有几个能一辈子顺顺利利呢?
阿灯却误会了祁明诚脸上的神色,以为他是被他们这种“背主”的行为吓住了。
虽说他们故意装病背叛的是阿克苏,反而让祁明诚捡了一个便宜。但背主这种事情,既然发生了一次,谁又知道不会发生第二次、第三次呢?奴隶的生死都掌握在主人手里,要是让祁明诚继续误会下去,那他们就完蛋了。于是,阿灯赶紧说:“他们都是听我的……这个事情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另外五个人虽然还在打水冲澡,但其实一个个都竖着耳朵听着阿灯和祁明诚间的对话。见阿灯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有两个顿时就急了,似乎想要冲上来说什么,却又被其他人按住了。
祁明诚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因为他是背对着他们的。他回过神来,见阿灯如一根营养不良的竹子一样站在自己面前,虽然叶子黄了,但依然眼神清正,就问:“你要不要祭拜一下你那个同伴?”
祁明诚这说话的内容实在是太跳跃了,阿灯似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于是,祁明诚又说:“祭拜一下他,给他烧点纸钱。然后告诉他你们已经回到景朝的土地了。”
阿灯猛然看向祁明诚的眼睛。他眼中的情绪太复杂了。
祁明诚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说:“我让店小二弄八个菜过来,馒头是管够的,怎么样?你们祭拜过同伴后,也都吃点东西。我不是江玛城的人,过两天要走的。你们就趁着这两天好好休息一下。”
这话说完,祁明诚就回屋拿了祭拜用的东西,打算借给阿灯先用一下。
等到阿灯接过祁明诚手里的东西,哪怕他一句话没有说,但祁明诚还是能察觉到他那种发自内心的感动。也许,阿灯以为这些东西是特意为他们准备的?虽说获得了新买奴隶的忠诚度是好事,但有些事情是不能一直瞒下去的,祁明诚不想他继续误会,就解释说:“不是特意为你们准备的。事实上我还在守孝。虽然百日孝已经过了,但未出三年孝期,因此时常备着这些东西是为要为亡人祈福。”
赵成义的牌位都是随身携带的。他们有辆骡车,这些东西收拾收拾放在骡车上也不占多少地方。
阿灯的脸上露出了歉意。他以为自己勾起了祁明诚的伤心事。
祁明诚笑了笑,说:“我虽是未亡人,但其实我成亲时,他已经死了。我们结的是冥亲。他家里人希望有个人能为他祈福。所以我这个未亡人和其他未亡人是不一样的。你用不着对我觉得抱歉。”
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新生儿在出生,每天也都有人在不断死去。
生死其实是一件寻常的事情。
祁明诚和赵成义从未相处过,谁会为了一个陌生人的死亡而痛得撕心裂肺呢?哪怕祁明诚现在完美地融入了赵家,在他心里也已经彻底地接受了这一家人,但是当他想起赵成义的时候,他最多只是为赵成义觉得可惜,觉得老天无眼,可能还有一点对于军人的敬佩,但伤心的情绪依然是不存在的。
阿灯无意于去探知主家的隐秘,只老老实实地说了一声谢谢。
祭拜的过程非常简易,实在是因为他们现有的条件不允许他们搞那种正式而复杂的祭拜。阿灯蹲在墙角给同伴烧着纸,小声却郑重地说:“叔,我们已经回来了……等我找到了你说的那个人,我就让他把你送回家。你放心,我……绝对说到做到。”他似乎说到了自己的名字,但很含糊地带过了。
一杯劣酒被倒在了地上。
这是故乡的酒。它烈,烈得能叫硬汉呛出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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