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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治平明非暗随小飞龙,也算在绺子里“挂了柱”,报号四瘸子。又想出了碰面的好办法,约定三天后还在宴宾楼再会面。在酒桌上,小飞龙给四瘸子送来一仟元绵羊票子,打算用这笔钱租个店面,开一处“代书房”,代书房就是替人代写书信、誊写文件什么的。
真是有钱好办事,第二天在一个邮局的对面,租到一处称心如意的三大间门房,宽敞明亮,后院还有正房三间,廂房两间,左右高墻,非常适合小飞龙来此议事。
治平的叔婶得知他要独立做事,非常高兴,拿出一仟块钱给他:“要干,就干得像模像样的,可把代书房兼营些学生用品,反正房子宽敞,一只羊是赶,两只也是放。店面一定要装得眼亮些,钱不够再回来拿!”
老叔给的钱治平不敢不接,怕是露了马脚。实际上小飞龙拿来的钱已足够了。
刘治平按老叔的建议,把门脸装饰一新。上挂一面黑地牌匾,上写“代书房”三个刚劲厚重的金色大字。右下角用行书写了刘治平三个字。单就这“平”字的一竖,那真叫绝:粗而不憨,长而不显,收笔流暢,匀而不倾。在店门两侧挂了一副对联,上联是:读四书习五经学以致用;下联是:书千篇写万信图报平安。横批是:舞笔弄墨。店面装饰完善,备足货,并择了吉日。开张这天,前来祝贺的人虽然不多,可过路的文人墨客却驻足评联赏字,其中就有刘治平的同窗好友,在哈尔滨矫正辅导院的陈静儒。这位风度翩翩的书记官是特来祝贺的。
当年二人在一起读书时,陈家离私塾有一村之遙,遇有风雨,便在治平家吃住,所以二人交情甚厚。陈见治平亲手做的牌匾和对联,高声赞道:“啊呀!治平兄,几年未见,笔酣墨饱,手笔刚劲,超凡越圣,光彩照人呐!”
治平道:“得得,静儒老弟,您早已笔誉盈城了,那‘福寿堂’药房的牌匾害得我久立寒冬不捨离去!本想请书记官操笔做匾,怎奈店小名微,恐屈尊了您的大驾。只好自不量力,现丑现丑了!”
“好你个‘代书房’的刘老板,今儿个一见面,你却是挖苦连篇,叫小弟无地自容呃!”
谈笑间二人找回了同窗时的挚感,陈静儒道:“治平兄,挥笔生财,求之有道,这代书房对你再合适不过了。我那儿也有些案外文件,那就送你这来誊写吧。”
治平玩笑道:“求之不得,出家人不贪财,多多益善!”
代书房开张后,生意还真是不错。那个年代识字的人少,有的人认点字却动不了笔。当时闯关东来哈尔滨落脚的人多得是,几乎占哈尔滨人的一半。所以代写平安家信的特别多。再就是有些大粮户发迹了,沒忘祖宗,要把家谱重新誊写,装订成册。再如写个诉状,为婚丧嫁娶写个对联、喜字什么的。这买卖不在呼赚不赚钱,只图摆个样子。
一段时间过后,小飞龙常在这里议事,由四瘸子经心策划,在一天夜里接连“砸响”了两个“荤水”大的“鬼子窑”(日本巨商的家)。一处是加藤忠之亟家,他是日本爱知商事株式会社设在哈尔滨买卖街营业所的总管;另一处是当时哈尔滨最大的日本商号——丸商百货店的经理胜矢幸雄家。这两档子“进项”可不小。满钞和日钞共计十五万,金银手饰和古董八十余件。拿出十万“排片子”(分红),每人一万。其余五万留着济贫,金银饰品压箱底或做经费。
谁也没想到砸这两个“鬼子窑”出乎意料的容易,这是四瘸子的神机妙算。当时日本人自称是满洲头等民族,觉得没人敢惹,沒人敢碰。可四瘸子偏偏就利用日本人高傲麻痹的心理,一夜接连“砸”了两个。等日本人加强防范了,他们也就猫起来不干了。
自“砸响”了两个“鬼子窑”后,治平一见日本兵和警察心就发毛。有时房门突然打开就吓他一跳,睡梦也一惊一炸的。
说来也怪,你怕啥,他就越来啥。这不,本区警察署有个日本警尉,姓武田,个子不高,岁数不大,横行霸道,人见人躲。这几天,武田经过代书房时,总要往代书房看上几眼。治平觉得事情不妙,心慌意乱,煞不下心来做事。
一天,治平见那个日本警尉武田,耗在当街不走啦?他想难道砸“鬼子窑”的事“露馅儿”啦?他正担心呢,武田偏偏就挎着洋刀开门而进。
治平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撂笔起身,点头表示欢迎。那武田一边直勾勾地看治平一边摘下白手套:“你的,刘的姓?”
啊!治平先是一愣,心想他怎么知道我姓刘呢?横竖要犯事?他还沒来得及应话。鬼子又问:“你的,名字的,刘治平的?”
治平心在打鼓,急忙回话:“是……是的!”
小鬼子咧着嘴说:“哟——唏!你的,匾上的字,写得大大的好!”
治平听罢,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原来这匾牌的字竟然对这小子有勾魂摄魄的引力!治平不会日语,只好搖头表示自已写得不好。
鬼子说:“你的,字的干活,我的给,明白?”
治平忙道:“啊,明白。什么字的写?”
武田见他不懂日语,就比画说:“‘武’字的,写得大大的,你的明白?”
治平不知是哪个“武”字,于是在纸上写了很多个“武”的同音字。武田看了用手一指:“这个‘武’字的干活,大大的。”
治平想麻溜写罢,快打发他走。要不小飞龙来碰上他,那麻烦就大了。于是,拿来一张大幅宣纸,放在大案上展开,再用一对十二寸长的紫铜镇尺把纸压住。研了一大池墨汁,操起大号毛笔蘸饱墨掭匀,把字位定好,找准起笔点,将身子摆正站稳,气沉丹田,大笔一挥,一个“武”字眨眼间写完了。
“啊!哟——唏!大大的哟唏!”
治平赶紧拿来芭蕉扇,不停地对“武”字扇风,这是让墨汁快干,好打发他走。几分钟后字干了,再把纸捲成筒交给小鬼子。武田接过字说:“我的,字的学,你的,先生的干。”
治平听明白了,鬼子是要在这学写毛笔字,这不是添乱吗?于是说:“我的先生的干活,不行的。”
武田把两眼一瞪,像下命令似的:“行!”
治平一看鬼子急了,赶紧道:“行行行,我教,我教!”
武田说:“我的,常常的来,明白?”
“明白,明白!”
“哟唏!”武田拿着字离开了代书房。
鬼子武田的出现,给治平带来了麻烦。本来租房子的目的,是在这同小飞龙商量“局事儿”,那成想半路蹦出个武田来。此后,武田隔三岔五就来代书房一趟,一坐就是几小时。这谁受得了哇!人家王子入学还与庶民同例呐?这倒好,他大搖大摆地往案前一坐,还得茶水伺候着,治平一腿长一腿短在案前一站就几小时,边研墨边教他写字,这先生当得多窝心!
受些窝囊气,忍着点倒没啥。要暴露绺子的马脚那还了得?得,赶紧去找小飞龙商量。经大伙一合计,最后决定换个地方。可找了好几天,楞是没有合适的。
一个礼拜天的下午,治平接个寿字活。他把宣纸放在案面上展开,把那对紫铜镇尺放在纸中央,再把两个镇尺向左右移到纸边,目的是让纸面平整和不易移动。这对镇尺,那是刘举人的连香弟兄莫德惠送给的。尺上不但有山水花鸟的图案,还刻有尺寸,每只足有二斤重。
治平在大硯池中研了一池墨汁,觉得浓度够了,提起笔还沒来得及蘸墨,这时门开了。写大字的人最怕打扰,特別是买手笔的,心中不可有杂念,要全神贯注一气呵成才行。门声响过,就听有人喊了一声四哥,治平转头一看,是二表弟,忙道:“景春儿呀!我以为是那个日本‘学生’呢?他要来了可啥都别想干了。”
表弟问:“四哥,写啥呢?用这么大一张宣纸?”
“今天接个寿字活,后天人家等着用,明儿个就得把字裱出来。我正着急呢,得!你来得正好,快帮下手吧。”
“上午我把功课都作完了,下午有得是功夫。我还从来沒裱过,这回跟四哥学学裱字。”景春又把话转到武田身上,“你说的那个小鬼子还总来呀?”
“我的小祖宗,你可小点声。那鬼子沒准儿,说来就来。”
景春听完做个鬼脸,俩人都笑了。
德兴东的人都叫张景春二少爷,是太太三姐的二儿子,进城读国民高等,吃住在德兴东。治平他俩都是念书的人,很谈得来,二人又同住一个房间,兴趣相投,一闲下来相互探讨学问。一天张景春在偷偷写抗日标语,被治平看见了。他二话沒说,操笔写了起来,把对鬼子的一腔恨发泄在笔端。他还对景春说,以后有这样的事只管找他,写三天三夜也愿意。从此二人几乎无话不谈,但与小飞龙的事,却只字未提。
治平把毛笔在砚池里蘸饱墨,掭好笔,运好气,一挥而就,当在收笔的一刹那,站在旁边的景春,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好!
与此同时,门开了,人沒进声先到:“什么的好!”
治平一听是武田的语声,心想幸亏先写完了,不然他来一闹腾,啥都别想干了。
武田到案前一看:“啊!寿字的,大大的好!这个的,我的要了!”
治平支吾了半天指着景春道:“字是给这位写的,正等着拿走。”
武田打量一下张景春,只见这个学生打扮的人二十来岁,身穿黑色、仨兜、立领、樱花铜扣的学生服;头戴一顶硬遮的学生帽,黄灿灿的“国高”帽徽镶在帽遮正上方;笔直的裤腿下露出一双油黑锃亮的皮鞋;再看此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材。武田看罢一指寿字问:“这个的,你的?”
张景春不荒不忙用日语回答:“是的,是为祖父六十大寿准备的。”
武田道:“啊呀!你的日语发音太标准了。”
“我的老师是东京人,本人也正在努力学习日语,请多指教。”景春指寿字说,“警官先生,如果您喜欢,我愿奉送。”
武田见到景春很高兴:“谢谢!你是‘日满一家’‘共存共荣’的典范!”
景春原想早点打发他滾蛋,可武田问他在哪个学校读书?何时足业?是否愿去日本留学?……嘿!唠起家常了,这可把治平急坏了。张景春呢,还不得不搭理,也在干着急。就在这时,门又开了。治平一看,头就嗡地一下,心想这可坏了!小飞龙呀小飞龙,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这个节骨眼儿来了,这不要“作瘪子”(要坏事)吗?
张景春一看,进来的三个人中有一位像在哪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小飞龙三人一进门见有警察,不由得有个小小的停顿,也就是这个小小的动作却引起武田的注意。他们已经进来了,想退回去是不可能了,只好逢场做戏。治平急中生智,顺手拿起一卷画轴忙道:“这位爷,您怎么才来,早就裱好啦!”
一位打扮阔绰的人很机灵,知道治平是啥意思,于是忙应道:“噢,那什么,太忙,没腾出功夫来取。”
张景春仔细一打量说话人,他突然想起来了:“啊!?这不是小飞龙吗?”
小飞龙接过画轴,转身要走……
“站住!”武田从椅子上站起来,把三人喊住。这可把治平和张景春吓坏了,这不要出事吗?
武田冲着治平说:“他的,钱的,还没给的!”
啊呀,原来是这么回事。治平这才放下心来,忙对武田说:“啊……这位先生事先付过了!”
武田听完点了点头。小飞龙三人转身要走……武田又喊:“站住,画的拿来,我的看看!”
小飞龙慢腾腾转着身子,同另二人使了眼神,又看了看治平、和景春,他满不在乎地把画轴递给武田。
武田把画轴打开一看……啊!?大家都傻了!这画轴是个空白!武田瞪眼问治平:“这个的,怎么回事的?”
“啊……啊!”治平用手指着自已的头道,“你瞧我这脑筋,忘性太大,给拿错了。”于是又选了个裱好的画轴交给小飞龙。
武田转身问小飞龙三人:“你们的,是干什么的?”
三人一看,这小鬼子是把他们“盯”上了,小飞龙干咳了一声,这是暗号,告诉六龙和八龙准备“操傢伙”(拿武器)。其实两个人早就把“青子”(刀)握在手了。小飞龙用手往脖子上一抿道:“我们是宰牲口的!”
“什么?”武田听不太懂,但觉得很不中听。
治平和景春都觉得这话太刺耳,一定会激起鬼子的反感。果然,武田大叫一声:“把手举起来!”同时去掏枪,屋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站在武田身后的治平,一看大事不妙,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操起一只镇尺冲武田的后脑拍去,就听噗的一声,打得武田迷登登的直打晃,张景春手疾眼快操起另只镇尺,“啪!”又狠狠地拍在鬼子的头上。噗通!武田应声倒地。六龙拾起枪,八龙急忙去插门。
“快!拖后院去!”小飞龙、六龙和景春急忙把武田拖到后院。这时屋里就剩下面色苍白的治平,双手拿着镇尺,呆呆地站在原地发愣。当他清醒过来时,浑身一点劲也沒有,他拖着腿来到后院。
景春道:“四哥,咱给三哥报仇了!”
治平喘着粗气问:“他还能醒过来吗?”
六龙花舌子笑道:“四哥,你俩可真用上劲了,立刻就‘窝老了’(没动窝儿就死了),那还醒啥!”
叭哒一声,治平手里的镇尺重重地掉在地上,把地面砸一个坑。小飞龙拾起镇尺用手掂量着说:“这镇尺好重呀!四哥,这小鬼子的后脑都被你两给拍塌了。你是扁着拍的,要是立着砍,准‘开瓢’!”
说完四个人笑了,可治平笑不起来,他悄声地问:“这,这尸首咋办?”
花舌子说:“那还不好办,往麻袋里一装扔了他不就结了。四哥,兴他不仁,莫怪咱不义。今儿个要不杀了他,非坏大事儿不可!”
八龙马号(是绺子里管理马匹的)装上一锅烟点着,递给治平:“四哥,抽口烟压压惊。杀鬼子这玩意儿解恨又上瘾,四哥你信不?打这往后你见了鬼子不杀,手就发痒,心里总琢磨着在哪下‘家伙’!”
小飞龙检查了三遍,确认武田着实死了,他对八龙说:“你马上回‘老窑’(驻地、家),天黑后赶一辆车来,带几身鬼子的‘叶子’和两条麻袋来。”
待八龙走后,小飞龙问治平:“四哥,这位小老弟是‘里码人’(自己人)?”
“不,算是‘并肩子’吧。我的表弟,在国民高等学校读书。他有时和同学们上街贴抗日标语。”
景春这时抢着说:“四哥,这位大哥救过我和玉琢。他是小飞龙!”
“啊!?”治平一听忙问,“景春,你认识他,我咋没听你说过?”
小飞龙一听景春在街上常贴抗日标语,也想起有一天晚上发生的事,于是问:“小老弟,你和一个女学生贴反日标语,是不是被鬼子追过?”
“是呀!是你把鬼子毙了,我们一起跑到正阳河才分手。我问您贵姓,您说叫小飞龙。”
“小伙子真是好样的!”小飞龙转过头又问治平,“四哥,这位老弟是……”
“噢,我还没来得及介绍,他是我三姨的二儿子,住在德兴东念书,那个女生学生是我二妹,叫玉琢,也在国高念书。”
张景春一把握住小飞龙的手:“啊呀!你们真让我羡慕哇!如果能像今天这样同你们一起杀鬼子,该多好哇!四哥,你瞒着我,我也入伙!”
小飞龙拍着景春的肩膀:“小老弟儿,你是念大书的,何况年龄还小,暂要慎行才是。四哥和我们一起做这档子事,没告诉家里任何人。今天你赶上了,也就不瞒你了。你刚才的举动令人敬佩!想杀鬼子,以后会有机会。”
“嗯,有这事儿,可别忘了我!”
小飞龙亲切地说:“老弟,现在局势很紧,你要多加小心,不可莽撞,这儿的事有我们来处理,你赶快离开这!”
景春冲着四哥道:“那寿字还没裱呢?”
“这儿再没别人打扰了,我自已能做。”
“要不明天我告假,来帮把手?”
“不必了。要记住,今天这事就得烂在肚子里,跟亲爹都不能说!听见沒?”
“记住了!”
张景春应了一声,整理一下制服后,走出代书房。
夕阳西下,就像鬼子的太阳旗坠入大海一样。景春迈着轻快的步伐,哼着歌曲儿向德兴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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