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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铃铃。”
第二波暮鼓响过后,路上的行人明显少了,因此马蹄声和马铃声显得格外清晰,巡城的彍骑开始出动了。
长安人的时间有两个,一个是十二个时辰,那是与天干地支以及十二生肖一一对应的,使用的人比较多。
还有一个就是五更。
夏天的夜晚和冬天的夜晚是不一样长的,司天监有专门的漏刻博士来负责计算时间,他要将夜晚的时间平均得分为五份,这是项必须非常精准的预测,因为长安所有的暮鼓、晨鼓以及市鼓都要根据他算的时间来敲。
第一声鼓是位于太极宫正门前承天门的鼓楼上敲的,然后各条南北向的大街上的鼓楼开始跟进,最后扩散到长安城中每个大街小巷,暮鼓响过之后关门歇市,所有人只能在坊内活动。
宫门会在第三波暮鼓响过后关上,但皇城的门还开着,所有需要晚上加班或值班的官吏可以住在皇城里,如果要吃夜宵可以报给光禄寺,负责煮廊下食的厨师会安排人值班。
但是当第四波暮鼓响过后,皇城的门也会关上,没有铜鱼木契守门的左右翊卫不会开门,当第五波暮鼓响过后坊门尽关,街上行人禁行。
御史台位于皇城内,在武周年时御史台还设有监狱,随着李隆基登基御史台搬入皇城后台狱便取消了,即便是犯官也是犯人,皇城里是不允许出现的,如若御史台要提审犯人只能去大理寺去提,开元十四年御史大夫崔隐甫曾复请恢复御史台监狱,但被驳回了,御史的作用仍然是监察纠错,并没有拘捕和审判的权利。
东西两京分属河南府和京兆府,除了河南府、河南、洛阳县以及京兆府、长安县、万年县以外其余台、省、寺、监、卫皆不设狱。
大理寺掌刑狱案件审理,大理寺监狱里主要关押着收禁中央各部、司、寺、监的犯罪官吏,以及京城的重要罪犯,还有外地押至京城的钦犯、重犯等。
刑部负责审批大理寺所奏断案,凡有大赦都会将囚徒聚集在刑部阙下听训。
尚书侍郎、大理寺卿以及御史中丞被称为三司使,分别具有考核全国官吏、审判以及监察的权利。
大理寺在皇城内设有办事处,主要是负责和御史台、刑部处理文档案卷,以及复查等事宜,而义宁坊的则是大理寺审判及关押犯人的公廨所在。
大理寺关押的都是重犯,在京诸司判徒以上的犯人都送到那里的监狱里去,而徒以下嫌犯则被各个司,也就是京兆、万年、长安三县各自收押。
只是公验有问题,这种事情可大可小,不过“首犯”王守善已经被李白给摘了出来,所以周诚便只能臭着脸带着玊玉和杜子美去位于西城的长安县。
京兆府在光德坊太远了,而万年县那个地方女监住的多半都不是良家,玊玉虽然是女道士,可是所有人都觉得她应该不是那种女冠观的道士,况且杜子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汉,将他扔进万年县的监狱即便只是一晚也会吃大苦头。
住万年县监狱的基本都是黑帮和游侠,踩街是个能赚大钱的买卖,参于演员的衣服和首饰都是京兆府拨款,再由平康坊的各户妓家自己买办,进士团和山河会为了争夺这块肥肉各出奇招,打架斗殴事件不断,不良人忙得脚不沾地,连去长安城外其他县巡查的时间都没有了。相对而言长安县的监狱关押的犯人则以喝酒闹事、窃盗的居多,唐律中窃盗罪最高处罚为加役流,西市这个地方主要是经营平民商品,但是要管理这些犯人一点都不容易,因为这里需要会多国语言八面玲珑的人才。
永徽律首篇,名利律中规定,诸化外人,同类自相犯者,各依本俗法;异类相犯者,以法律论。
意思就是说如果同一个国家的外国人互相侵犯权利则按该国法律处理,而不是一个国家,或者是与唐人发生纠纷则按照唐的律法来处理。现在基本所有与唐相邻国家的法律都是模仿的唐的律法,唯有胡人的法律与唐的律法差别很大。
比如一个天竺人,偷了一个波斯商人的钱袋,按照大唐的律法最多就是加役流,可是要是那个波斯商人信的是古兰经,那那个天竺人就要剁手,如果按照唐的律法来判决,波斯商人不服,就会形成矛盾,这时就要请阿訇来帮忙说和。
阿訇是绝对不能得罪的,古兰经是信徒的生活手册,他们是按着圣经上写得那样守戒律,只要古兰经不改他们就不会改。
对于古兰经波斯人也有自己的注释,分成很多不同的流派,阿訇是博学家,他能够引经据典说服那个波斯商人,一个人的手是留是砍全凭阿訇的话,对智者尊重是一种礼貌,不能因为他们某些教条跟主流观念不服而妄加指责。
古兰经说信仰不能强迫,不爱信就可以不信,如果有人信了教然后退教那也是他的选择,与其他人无关,但如果信了这个教就必须守着这个教的戒律。
退教之后如何处理家庭关系是很复杂的,这是退教的代价,这么做可能会一下子失去所有家人,因此退教必须谨慎考虑。
汉人则不然,今天可以信佛,后天听说某位送子娘娘特别灵验,就又到道观里去烧香去了,家里人不会为此说什么,这是一种无形的包容,汉人眼中看起来理所当然,但是在别的民族信仰中看起来却弥足珍贵。
一瞬间就失去所有家人、甚至被家人视作异类叛徒的感觉有多难受?更何况有些地方还不允许女人工作,没有生活来源吃什么?
在西市胡姬酒肆里不戴头纱跳胡璇的胡姬全是奴婢,袄教圣典《阿维斯塔》认为“卑躬屈节的仆从”是要处死的,而女人则可以宣布不结婚,并且袄教认为最好的妇人是男人思想上的朋友,不是外貌,所以在波斯有很多女子在法律、算学的造诣很高。
丝绸之路给粟特人的生活带来了改变,可是那是一夜暴富产生的,丝绸在地中海一带能卖出非常高的价钱,同样西域的香料在唐也卖出高价,然而香料在唐却是不收税的,反倒是作为生活必需品的盐朝堂上开始商量征税了。
粟特人通过给李林甫行贿获得了税收豁免权,盐商也开始动同样的心思,可是怎么送礼却是个大麻烦。
李宰相已经有用香料刷的墙了,他们总不能用盐做一座房子给他吧?但是自贡可是出美食的地方,于是这家盐帮开的蜀香居就应运而生了。
吃宴没有美酒和女人怎么能行?
这是不知道哪位官人点醒世人的至理名言,初出川蜀商人们立刻行动起来,在长安城中到处寻找可用之人,平康坊的都知娘子是不会为了钱轻易离开假母家的,而低一个档次的搊弹家用来招待贵客可有点拿不出手,说不定还会因此得罪人,于是有人就想了个办法出来,那就是请胡姬过来助兴。
胡姬也会跟客人出酒肆,但她们也有自己的规矩,超过九成的胡姬不允许离开西市,因为她们跟牛羊一样需要集中起来管理,剩下的一成接受汉人的雇佣,可以离开西市到长安城其他酒肆表演,但到了晚上必须回来,敢逃跑的被抓住一律送城外寂静塔。
城外临皋原上有两百户袄教教徒守护寂静塔,到那里去的基本上都是死人,回来的都是骨灰,这些骨灰有的会就近埋葬,有的会被其他胡商带回主人各自的家乡,可活人送到那里去绝对是酷刑,迄今为止没有哪个胡姬敢逃跑。
想要雇佣胡姬必须得她们的主人同意,但是想留她们在西市外过夜初来乍到的川蜀商人是不可能跟平康坊的勾栏相提并论的,然而客人喝醉了却拉着胡姬的手不放,这就相当于小偷攥住了商人的钱包。
王守善他们到达长安县的公廨时,长安县的县令正和司法参军为处理这件非常寻常的酒后闹事伤透脑筋,胡人是不能得罪的,他们是控制着丝绸之路的大商人,而且牵一发动全身,因为他们非常团结,尤其是在外流浪的时候。
盐商也不能得罪,运河每年都需要大笔经费疏通,洛水还经常泛滥,谁知道这次李适之修的堤坝能抵抗多久洪水。而且蜀是唐重要的纸张生产地,北张村生产的白麻纸和构皮纸只能奏表和科举用,其他纸张的材质达不到贵人们书写的要求,到时候要是再出个“长安纸贵”的成语那他就又要挨御史的弹劾了。
县令谁都不敢得罪,因为打架的是贵公子所以不敢将他们送到监狱里关着,只能让他们在公堂上指着胡商的鼻子骂。
胡商油盐不进,一副“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的样子,双手交握站在原地巍然不动。
盐商很委屈,他的店被砸了,他是最倒霉的人,然而他却要两头讨好,蜀人多“耙耳朵”,因为惧内而不敢在家中蓄养私妓,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然发现公堂外来了一伙人,其中有个胡服矮个他还认识,立刻宛如见了救星一样眼前一亮。
“李哥子,你啷个楞个快就来了诶?”
李白闻言一愣,满脸莫名其妙。
“我喊了邱二过去找你,你碰到他没有嘛?”
“哪个邱二来找我?有你啥子事情咩?”
“你快点过来帮我劝一哈儿嘛。”盐商满脸愁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刻需要劝的人是谁。
李白不想掺和到这件事里,士农工商,商人虽然有钱却靠不近士人的圈子,好在他们有个最近在贵族圈新出名的老乡,酒仙李太白,托了他的关系盐商们认识了不少王孙公子,然而最关键的李宰相庙门却无论如何都不得其门而入。
没办法,诗仙能做诗,可是李宰相不会,酒仙能舞剑,李宰相还是不会,而且他们年纪差距太大,聊女人也太难登大雅之堂,他们俩坐在一起的感觉只有尴尬。
像春游曲江这种事李宰相是肯定会参加的,名人李白也在受邀之列,不过他却借口推脱了,李白不喜欢那些王孙,他是为了在京任职才跟他们一起胡混的,然而这些人跟他在一起只谈风月,却从来没给他安排实缺,他们将他捧得很高,又是送马又是送衣服,平康坊都知娘子的香闺他可以随便进,可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开元二十三年他曾经给韩朝宗写过自荐信,可信寄出去后就了无音讯,后来他在襄阳跟孟浩然游玩,聊天时提起过这件事,结果孟浩然却说韩朝宗邀请入京为官,孟浩然觉得韩朝宗只是个刺史没法让他在京留任所以婉拒了。
李白当时气得要命,既恨韩朝宗有眼无珠,又恨孟浩然不懂得珍惜机会,他一气之下就从襄阳跑到了洛阳,得知李隆基喜欢打猎,就特意在他常去的猎场偶遇,并借机献上《大猎赋》,从此之后名动京城。
富贵来得容易散得也快,那个老丈的话震得他浑身发抖。
他曾经做过一个梦,在梦中他因为郁郁不得志将那些王孙送给他的马和裘衣都卖了换酒喝,还写下什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种自欺欺人的诗,他要是真有才为什么韩朝宗不举荐他反而举荐孟浩然?他李白到底哪点不如孟浩然?
那个叫王守善的西胡儿让他觉得不舒服极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过来,现在碰到这个场面李白更后悔了。
咆哮公堂的那个人李白认识,好像是某个国公的儿子,他曾祖父曾经跟着太宗打过虎牢关之战,创造了以二千骑兵战胜窦建德十万重兵的奇迹,死后获得陪葬昭陵的资格,要是他曾祖父看到这位公子爷现在这个模样他会作何感想?
为了一个妓女和胡商打架,三个人打一个还他妈的打输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活像只癞皮狗。
他也只敢在文官面前横,千牛卫里论出身论武艺他都只能垫底,李白恨不得踹这龟孙两脚。
“哼。”
周诚和王守善同时哼了一声,瞪了彼此一眼,然后又哼了一声。
李白觉得有点好笑,这破事他不想参合,于是便跟着王守善和周诚走了。
没有了盐商和王孙的支持,他可能又要变成那个开元十九年初到长安时那个穷困潦倒,只能卖诗为生的浮浪人了。
可那又如何?
这条命是他自己的,想怎么活他自己的事,别人管得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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