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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如虎添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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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西域胡人的习俗,左手是做不洁的事情的,所以吃饭、递东西都用右手。

    然而华人却认为左是尊贵的,比如长乐坊在光宅坊的右边却被称为左教坊,而光宅坊则被称为右教坊,老子偃武章曰吉事尚左,凶事尚右,所以有的官员待人接物都用左手。

    在长安、洛阳这种胡人汉化程度高的地方有时尚且会起争端,其他汉化程度不高的地方矛盾就更激烈了,如今在长安城中要求行人行走靠右就是为了矫正这种以左为尊的观念,缓和和外族的矛盾,可是有些观念要是真的能那么容易改变这世上就没那么多矛盾了。

    土地是农民的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卖的。

    奴婢有一天会老,马有一天会死,只有土地是永久的,同时土地也是一种不惧贼盗而且还可以留给子孙的财产,于是趁着天灾之年大肆购买土地的人蜂拥到了河南道。

    现在谁都知道,经商比种地赚钱快,有些农户干脆趁着这个机会将地给卖了,携了钱财前往大城市买房经商,唐帝国最繁华的城市不是洛阳,更不是长安,而是位于大运河中心的扬州,那里不仅是富甲天下的大城市,同时也是重要的港口,这次受灾的宋城地区就离淮南道的扬州不算太远,商贾们便一边收地一边收人做工。

    粮食不是变出来的,得有人种才有,张九龄在神禾原找了多年都没找到那传说中一禾九穗的神禾,小麦、水稻亩产低,劳动力流失大,还好关中地区的百姓对土地比靠海的居民看得更重,所以暂时还没有出现卖地经商的事情,可是谁又知道这种情况能持续多久呢?

    商贾有钱,好炫耀,农户们如同牛一样累得汗流浃背却赚不了几个钱,谁的心理能平衡,踏青郊游的少年男女根本不顾及老农们的辛苦,嬉戏追逐间将人家辛苦种下的禾苗给踩踏无数,有的为了图好玩连钱都不赔直接逃走了事,不过这些都还在农户们能够忍耐的范围内,最让农户们气愤的是有贼子偷牛取肉。

    牛没了就只能人去拉犁,突厥虽然臣服于唐但反唐的情绪却很高涨,风雪天气让牛羊大量冻死饿死,突厥人也没有多余的牛能卖给汉人。

    一头牛虽然有几百斤,但是吃的人多了很快就没了,平阳乡推官赶到现场时牛已经被分解得只剩下骨头,恰在当时有一伙胡商经过,胡人不吃猪,可是他们吃牛羊,在唐境内吃牛肉是犯法的,谁知道是不是某个胡人嘴馋偷杀了他们的耕牛。

    周子谅赶在两伙人开打前制止了冲突发生,但农民的水牛必须还给他们,不然夏粮收过后他们怎么种秋粮,在农村死一头牛跟死一个壮劳力一样是大案,因此事是踏青时发生,犯人极有可能是城里人,最终此案还是要交给京兆府来督办。

    说完了在归京途上的见闻,周子谅可能是真饿了,抓饭刚端上来手在净手碗里只简单得浸了几下就开始胡吃海塞,看起来就像是个孩子。

    但张九龄却只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他想起了那个去年来领罪的胡将安禄山,此人也是个饕客,即便是嫌犯之身他还是要吃牛肉,他从来就没将大唐的律法放在眼里过。

    治国之道分为王道、霸道和帝道,以李隆基的胸襟这一生都不可能实现帝道了,他现在治国实行的是霸道,也就是所谓的以力服人。

    兔子急了还要咬人,何况和农耕的汉人相比游牧民族更加野性难驯,一味地用武力打压只会让仇恨越积越深,最终爆发冲突,现在唐还算健壮,那些游牧民族自己内部也有矛盾,所以暂时还不构成威胁,一旦中华体弱,他们必定会挥师南下,乱我大好河山。

    鸿胪寺那个地方不应该是只用来接收番邦贡品的客馆,如果能让熟悉北庭之事的人居中协调促成和谈,让那些蛮夷不在边疆作乱则可借机命各个节度使裁军,只要没了能够威胁中央的武力那么地方节度使就不再是威胁。

    安西大都督王忠嗣为李隆基假子,素有刚毅勇猛之称,即便有节度使不愿服从命令裁军也可让其发兵督办,不过裁军的前提是“和”,大唐必须先向周边各国让步,一味以天朝上国高高在上的态度和人打交道只会招来永无止境的反抗,届时那片抢来的疆土将会被节度使给撕扯得跟春秋时的周一样四分五裂,如果再有胡人入侵那恐怕会造成比五胡乱华更严重的战乱。

    文有文道,武有武道,穷不黩武、强不凌弱、众不暴寡才是一个真正的武者该有的气节,王将军和那些为了军功而战的胡将不同,他是为守和而战,唯有和才是唐唯一的出路,以战止战只会培养出新的军阀,最终受苦的还是天下苍生。

    要是陛下还跟当太子时一样就好了。

    张九龄闭眼长叹,开元四年的那场天灾让陛下变了,他不再敬畏上苍,更不怕报应,他变得狂妄自大,除了唐之外周边诸国尚不能解决温饱,如果有朝一日唐遇到了饥荒他们又要上哪儿去借粮。

    一枝独秀固然夺目,却不如百花盛开来得生机勃勃。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只要重农桑,清吏治,明刑律,他国出现困难时唐帮他们一把,大多数老百姓还是会记得汉人的恩情的,届时再辅以礼仪王道教化之,中华将可享百世太平。

    “道长,你会占卜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能不能帮我算一算这个月运气怎么样?”

    隔着薄薄的纸门,他听到外面传来一男一女的声音,男子说话的口音带着西域腔,而女子说话的口音则带着蜀音。

    “妄论天机是要折寿的,不算。”

    “我看你是根本不会算吧。”那个说西域腔的男子挑衅着说“你根本就是个假道士。”

    张九龄笑了起来,外面的那个男子多半是个跟安禄山一样心高气傲又不服管教的胡人。

    “这位善人,你有大凶之兆,而且祸就在今晚,可能会性命不保。”

    周子谅此时忽然停止扒饭,抬起头跟张九龄对视一眼,张九龄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听。

    “那敢问道长,可有破解之法?”胡人语气全是笑意,似乎没将她的话当回事。

    “少胡言乱语,言多必失懂么?”

    “我还能失什么啊。”

    张九龄叹了口气,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无所谓的态度,安禄山不将所有不能威胁到他的人放在眼里,他跟李隆基一样只相信霸道,只向比他强大的人屈服,可是一旦他的力量足够强大他就会像狼一样反扑。

    如果王将军是个守着武道的武者,那安禄山就是只凶兽,他是突厥人和粟特人的混血,就跟虎生双翼的穷奇一样喜好从人头开始进食,只是现在他还羽翼尚未丰满,等他长成了那必将成为乱华之害……

    张九龄心中忽然咯噔一下,粟特人,他怎么就忘了粟特人,粟特商人有钱却没有武力保护他们的商队,只能雇佣保镖。而安禄山则在苦寒的幽州,有兵无钱,开元二十四年就是李林甫、宫中宦官以及武惠妃的美言才让李隆基没对他下杀心,不同的风俗、饮食、习惯造成华夷之分,西市俨然就是胡人的城中城。

    一个不受宠被推来当替罪羊的义子哪里来那么多钱贿赂?

    纸门外人影晃动,两个人好像是离开了。

    “对不住,对不住,道长我知错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女道士说话的声音不再故作深沉,忽然变得尖利起来。

    “我怎么了?”

    “活像游手闲汉,没个正人样。”

    “道长,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胡人毫无诚意得道歉让张九龄叹了口气,邦国之交可不能言而无信,即便和谈达成了,华人这边讲诚信了,胡人那边呢?

    “嘴上虽然认错,可心里却想着再犯,你这种人贫道可没少见。”

    “那道长想怎么样?”胡人嬉笑着挑衅,仿佛他已经胜券在握。

    强大的武力是国家之间谈判的依靠,张九龄又开始叹气,中央军力实在太弱了。

    先天二年的秋天,在骊山脚下曾经有一次盛大的阅兵典礼,当时参加阅兵的军队足有二十万。

    虽然人数众多声势浩大,可是当时军容不整队列不齐,阅兵非但没有起到应有的震慑效果,反倒让李隆基气得七窍生烟,他当场斩杀了给事中唐绍,又宣布流放了兵部尚书,当时军阵造成了很大的混乱,时隔二十五年军队应该更弱了。

    该怎么办,没有强大的武力和谈不可能成功,单靠王忠嗣可能会养虎为患,人心是经不起考验的。

    “你敢把它捏碎么?”女道士威胁着说。

    “这该不是从哪位汉王身上扒下来的吧。”那个胡人的话让张九龄灵光一闪。

    汉人时兴厚葬,可是汉王朝一过王陵就被盗了,汉武帝甚至被董卓拖出来暴尸。

    太宗的昭陵即便有重兵护卫还是有人盗挖,而且每年为修陵寝也消耗了太多的人力物力,如果能让陛下放弃厚葬之风施行简葬的话那百姓就可以少服徭役,有更多的时间练武,而且还能有钱多做甲胄,让更多精于战阵的老兵活下来。

    “这里面封了什么?”

    “捏碎了你不就知道了。”女道士挑衅着,张九龄讪讪一笑,当年秦始皇为了防止百姓作乱收缴天下兵器铸成十二个铜人,但是在唐兵器更是可以随意携带的,只是有武器不会武一样不是身着甲胄的士兵的对手,一旦百姓学会了武术那将对王朝造成更大的威胁。

    武不该禁,却又不得不禁,这该如何是好?

    “做人当谨言慎行,尤其是京城,说错了话可是会要命的,善人可知道姜皎是何人么?”

    姜皎跟李林甫一样也曾经是宠臣,在先天政变后他被提拔为殿中监,而他的弟弟姜晦跟李林甫一样,先后任御史中丞跟吏部侍郎,姜皎虽然没有丞相之位却行丞相之实,姜家在京城可谓风光一时。可是开元五年时被当时的侍中,后来的宰相宋璟以姜皎权利过大,怕有不臣之心被李隆基忌惮,陛下下旨限制了姜皎的权势,并命他放归田园,以恣享乐,他的弟弟姜晦也被牵连免职。开元十年虽然被再次启用但一直不得重用,常喝酒浇愁,有一日在禅定寺醉后于酒宴中失言将李隆基废后的机密泄露了出去,王皇后胞弟王守一娶李隆基之妹清阳公主为妻,大唐的驸马不可掌实权,因此仅任职殿中少监和太子少保,管理皇帝的衣食住行,得知妹妹可能被废的消息后与右丞相张嘉贞、左丞相李峤商议,邀集群臣一同反对李隆基废后。

    当时所有人都知道,李隆基宠幸武惠妃,如果王皇后被废那么最有可能被立后的就是第二个姓武的女人,女皇统治时期告密之风盛行,朝臣们寝食难安,即便在家中也不敢胡言乱语,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不仅御史,就连左右丞相也变得言辞激烈,李隆基是个好面子的人,被这么多人指着鼻子骂终于按耐不住脾气,将泄密的姜皎拖到紫宸殿外结结实实打了六十杖,在噼里啪啦的板子和惨叫声中群臣终于消声,废后之事暂时作罢。

    王皇后被废后王守一之所以会被杀也与他“结党”有关,文官内斗一直都是国家祸乱的根源,反倒是对于武将,也许是因为受岳父王仁皎的影响李隆基对他们极度宽容,他认为武将都是单纯的。李隆基好武,书读的不多但帝王之道学得不错,若论引经据典他肯定吵不过读书汉,跟李隆基吵只会激怒他,而且他奉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被他记恨上了肯定会遭报复,王守一就是例子。

    “像我这种小人物的话哪能上达天听,道长真是多虑了。”

    “你知道姜皎是何人?”

    那个胡人沉默了。

    一个西域来的胡人怎么知道十五年前的西京往事?

    张丞相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看吧,说错话是要惹祸的。”女道士得意得哼了一声,重新回到窗边坐下。

    “那道长你呢,身在益州又是如何得知长安的秘闻?”

    那个胡人反问,女道士不说话了,张九龄又笑了。

    “查一查外面的两个人是谁。”张九龄隔着桌子低声对周子谅说,周子谅连忙点头。

    “哈哈哈哈。”

    张九龄的话音刚落,一阵凉透人心的大笑忽然响了起来。

    “这位郎君,你笑什么?”

    “客从西北来,知我阙城事。狍鸮吞社稷,祸福口舌间啊。”那个大笑的人大笑着说“归去吧,不如归去,出来这么多年,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狍鸮,又称饕餮,指的不就是那些蝗虫还有贪官么。

    用民脂民膏铺张浪费有什么好得意的?架着香车宝马招摇过市只会激起民愤,难怪他们家中经常被盗,不偷他们偷谁?

    可怜那些有真才实学的人报国无门,张九龄想起来就觉得心痛,有多少俊杰被李林甫那个狗鼠辈埋没了。

    “这位郎君,你也别太意志消沉了,今年考不上明年再靠呗。”

    “再考?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参考了,命啊,这都是命。”读书汉说到这里忽然嘤嘤哭了起来。

    张九龄抬头看周诚,他此刻也是满眼泪水,开元二十二年到二十四年李隆基都住在洛阳,开元二十四年的上半年他留在西京陪太子监国,后来为了解决安禄山的事情才随着李隆基将都城从洛阳迁回,如果不是为了给皇帝过生日送《千秋金鉴录》张九龄根本不会去洛阳,更不会路过集贤院,周诚此刻也许就跟他哥哥一样,仍然在当校书郎。

    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个十年?就连张九龄自己也差点坚持不下去辞官归故里,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正是精力最充沛,最有干劲的时候,他们这个时候下放到基层不仅可以历练,还能给地方带来新的风貌,但他们却被关在了故纸堆中逐渐磨掉了身上的锐气,最终只有那些跟李宰相一样“圆滑”的人才能出仕为官。

    “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能做官还有其他路可以走么。”

    “若是要一人苟活于世倒是轻松,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大唐虽富饶却强敌环绕,国内亦危机四伏,而李林甫却只荐趋炎媚上之辈,此举如以蜜代水,人久食之必得消渴之疾,看似对身体有益却为大害,吾不想等烂足断手时才悔不当初。”

    消渴之疾是一种慢性病,多与饮食不节有关,不贪吃就不会得这个病。

    贪,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为官就是想贪?走堂堂正正的正道不好吗?李林甫没读过书,可是他“门生”读的那些圣贤书都上哪儿去?妄他们还当了这么多年的校书郎。

    “丞相,你怎么了?”

    张九龄摇了摇手,示意周诚不用担心,他这胸闷气短是老毛病,全是被那些小儿气的。

    “直言,国之良药,直言之人,国之良医,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可惜今上宠信口蜜腹剑之辈,吾大唐命不久矣。”

    “大胆。”读书汉的话音刚落,周诚便爆喝出声,他急匆匆得将门拉开,火急火燎得冲了出去“你是何人,竟敢在此乱言国之凶吉。”

    冲动啊,年轻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冲动。

    “老丈,你怎么了?”他听到那个女道士问他。

    他挥了挥手:“没事,老毛病了,子谅,你快回来,别打扰别人吃饭。”

    “此黄口小儿胡言乱语,当心坐‘大不敬’之罪。”能出口说出那样的诗篇,这个年轻人似乎并非无才之辈,周子谅是起了惜才之心才提醒他的。

    “罪?吾何罪之有?尔等吮痈舐痔之徒如今竟然连让人说实话也不许了么?”

    张九龄笑了起来,子谅一身的半旧衣衫,这个后生怎么如此眼瞎将子谅跟李林甫那帮鲜衣华服的鼠辈等同了?

    他不禁睁开了眼睛,想看看那后生长什么模样,但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潋滟秋眸,她没有施宫粉,皮肤显得健康红润,即使穿着一身青衫道袍仍然宛如出水芙蓉。

    为什么她看起来如此眼熟?

    “玊玉,走了。”那个高大的胡人接过了店家递过来的毕罗,拉着那个明显喝醉了的读书汉走了出去。

    “老丈,你自己当心,要是觉得胸口不舒服就吃这个。”她从随身带着的布包里取出一个小葫芦,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什么?”

    “救心丸,心绞痛发作时可以救命的。”说完,她便如同一只蝴蝶般,转身向那沐浴在夕阳中的天朝王城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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