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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象京城,长安。
虽为天子脚下,可在入夜时分后,却也冷清寂寥。月明星稀,古素楼阁,阁顶铺就霞光空明玲珑瓦,斗拱雕镂细腻的天花藻井,飞檐阁脊,有被宝剑钉住的辟邪吞火鸱吻兽,月光冷清,石兽狰狞,七层阁门前,是两尊蹲在刻有牡丹与凤凰上的石狮,威严而尊贵。
阁上阁,七层可观星,阁内却空旷的让人心悸,阁如竹笋,外直中空,内有旋梯如盘龙,八千九百三十七步可上阁顶,四壁乃是惊人的百万藏书,竹简古籍,堆积成山,抬首便能直观阁顶的阁底中心有着一张水曲柳面书案,放着八角黄铜灯,一方古砚,三两枝笔,案前坐着着一身宽松白衣的中年男人,男人三四十多岁,面若冠玉,身材修长,却不知为何两鬓已霜白,不过其气态神逸,左眉角的一道短疤更添一丝狂态。男子赤脚而坐,脚踝上绑有一跟红绳,红绳串有五颗彩绘珠子,不知是何图案。
男子手下笔走龙蛇,肆意放达。
好像想到了什么,男子停下手中狼毫笔,轻轻触碰了一下系在他发端的一个小铜铃,声音不大,却在这空旷的阁内十分清晰,而后便怔怔的看着离他不远伸手便可以摸着一张焦尾古琴。
此时,楼阁门开,进来一位长他一些的男子,手里剥着橘子,径直走入大殿。
后来男子也不客气,一抖袍裙,直接盘膝坐下,看向书案上的那副字帖,嘴中却说道:“长平最近很不太平啊,太行陉连着被敲掉了两个哨口,连纳兰那老小子当年亲手下的暗桩也被人给拔了。”
似乎习惯了鬓有霜白的男子不开口,来人捏了捏鼻梁,塞进嘴中一瓣小橘子,继续唠叨:“姓张的那帮人最近也不安分,他那个探花女婿前些天去了趟奉天府,那张煜生更是亲自将那张他们大周画圣吴子胥于虎郡城头沦陷那天所做遗作《虎下苍山恶蛟肥》赠给了九门曹中原,这两年看着张党和军部那帮人貌合神离还一副相互算计的样子,实际私下里谁知道有没有珠联璧合,这帮人还真不让人不省心啊。”
中年人收回书案上的目光,也不管白鬓男子,坐在一旁,自顾唉声叹气,“这日子过的难啊。”
脚踝上系着红绳的男人碰了一下发端上的小铜铃,随口道:“没了?”
“有啊。”中年人将剥了皮剩下的橘瓣整个塞进了嘴里,鼓囊着嘴说道:“老大自从取得十七部九衙那些禁军太监的支持后,与老八之间相互斡旋试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虽说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可以老八的秉性来说,恐怕就要摩出真火来了,到时候可不好收场啊。”
“还有前些日子她娘家江陵府发生那件屠门案,顶戴花铃锦鸡补,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二品大员啊,说杀就杀了,满门一百九十一口,连只狗都没留下,龙象王朝哪家匪有这本事,她真想试试我的底线吗?她真以为我不敢废了她吗?”
中年人重重叹了口气,这一弯腰好像老了十年,苦笑道:“我还真不敢,要动她就要拔了整个江陵府,苏湖熟,天下足,江陵是天下粮仓,他要是反了,南进门户汉中和入蜀天关襄阳恐怕都要跟着遭殃,那时南边大楚的铁矛大盾骑将一马平川,直取长安。”
来人真的老了,说这么一会话,眉宇间沉重的好像压了几十年都掸不去的愁云惨淡。
也不管那人听没听,中年人双手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疲惫的道:“还有赵玄龄,怎么说走就要走了呢,当年我大龙被屠远退塞北他没走,九千悍卒背水一战顶着军令状转战十一城他没走,白虎门之变天下人诛我心他没走,举国之力与吴越决一死战不是灭国便是崛起他也没走,可是现在龙象有四方来贺,他怎么就要走了呢!堂堂龙象权柄乾纲的大首辅难道还不如他口中那南山篱下三亩草田?!”
“张洞之,出仕帮我吧!”
幼凤,张洞之!
这七层观星楼中面百万卷册独坐的男子竟然就是曾被称为“半仙”的张洞之!
张家有幼凤,名满京华。
张洞之,远边小国世家子弟,虽是庶子旁出,却自小聪慧,不弱于人,曾于六岁在学士府说出过“不谋万事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这句让多少想入仕为谋的人拍案惊奇的童言,更是因与当年大商被称为“凤雏”的国士庞中原同月同日生,便有“幼凤”别称。张洞之年及十七,便已才华横溢,冠绝京华,那时的他意气风发,想要出仕为天下谋,便找上了同时崛起于天下的龙象,张洞之第一次用帝道游说龙象天子,天子听后瞌睡连连并指责张洞之所说帝道乃是胡言乱语,指其人为黄口小儿谬论狂徒,不可任用。五日后,张洞之再次会见龙象天子,用王道之术游说,天子不能接受并且脱下一只锦靴,砸在张洞之身上。张洞之第三次会见龙象天子时用霸道之术游说,不仅不见成效,反而引起天子大怒,重打一百大板后,被赤脚赶出了京都。世人都以为那位站在紫禁城五丈门前叹息“逐鹿逐鹿,龙象失鹿”的男子会改投敌国,以一身所学,击溃龙象,让世人都知道龙象丢失的不仅是天下更是他这头“鹿”。可是谁知,张洞之却不声不响的消失了,直到老天子退位,新皇上登记,世上才渐渐传开,新帝身边那个少言少语为其谋了整个江山的“张怪人”,竟然就是边隅小国的那位“幼凤”。
当幼凤张开羽翼,烈火后,便是一只真正的斑斓凤凰。
龙象吞吴越,朝上朝下怨声载道,先皇所留十三遗老头撞景阳钟,血洒金銮殿,以死谏不可战吴越,却在那年,被一个皇帝近臣称其为“张怪人”的年轻人指为死不足惜,并且呈上“十胜文”所书四万三千字,与世为敌,详细分写十则龙象必胜,十则吴越必败。早已不问世事,在家颐养天年的老皇帝太傅杨素更是请出当年先皇所赐“打龙鞭”,要诛杀张洞之,呵斥其为“国贼”。天下哗然,当时除了还是翰林无名编修的赵玄龄没有一人同意西伐强国吴越,可是就在这两人皆是同意用兵吴越后,新天子还是毅然决然的出兵吴越,结果泱泱大国半壁江山不到三月内就在张洞之的谋划下改旗易帜,吴越四十万黑甲戎烈骑坑杀一炬,飞灰湮灭,张洞之妙算神机仿佛未卜先知,吴越一战后真真正正得让世人知道了他的手段,也是自那一战后人称“半仙”,且自那之后,一直跟随天子却只在翰林院做编修的赵玄龄平步青云,直做了那文臣首领的龙象首辅。而此之后张洞之却退至幕后,不在庙堂上显露,不过暗地里天子得多少手妙棋,恐怕都是出自那“半仙”张洞之之手,同时朝堂之上却迎来了另一位庙算无敌的年轻人,赵玄龄。
龙象有国士。
庙堂上纵横捭阖赵玄龄,庙堂下算无遗策张洞之。
仿佛想起了那些峥嵘岁月,男人眼中出现一种绚烂的神采。早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张洞之微微侧头,看向这个也早已不是当年喊着“谁家儿郎带吴钩,收复西川五十洲”的男人,眼神又低落下去,归于平静,嗓音温醇,说道:“以西有河洛、邙山为屏,太行八径为险,军镇寿春为势,易守难攻,占据天险,以长平马子腾之能,率五千花枪卒足以抵挡十倍敌军,一宫五城十三郡,以楼兰目前国势与未来二十年庙堂走势来说,想要攻打龙象,哼哼,除非是那个当过和尚做过道士又习得一身乘龙术的毒士柳殷相疯了。关于纳兰龙台的那几个暗桩,大可不必操心,奇袭历来以闪电战为先,若真是楼兰为了渗透甚至不惜要与龙象开战,那么这两个暗桩,是不是手笔太小了点,破长平,须要同时发兵八径,而后自守以待援军,否则绝无可能抵抗得了围杀而来的寿春铁骑,而且这种小打小闹的手段也非柳殷相那个变态的作为。这两个暗桩,应该是一些有心人耍的把戏吧。”
张洞之欣长白皙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发端上的小铜铃,淡淡的看了男人一眼。
而后闭目,语气平静道:“赵玄龄乐呵的被骂了二十年权柄独专,连我都看不出他布下了多少手妙棋,先说张煜生率领的张党,多是亡国遗老遗少,看似各个一腔复国血,可是现在还有几人有那心。当年是他赵玄龄力荐吸收遗子旧臣,又是他颁布《甲赏法》,所有亡国遗臣包括其子嗣人人有粮饷,无分甲次,分房而居,半税而赋,可不应兵役,不上战场,这些看似及其照顾那些亡国人的政策,细琢磨,那可都是软刀子。你真以为他赵玄龄那么好心?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那些二十年前喊着‘临死悬头望长安,不报国仇不闭眼’的人,现在又如何,写写酸气腐文还凑合,真拎出一个成大事的,难、难、难。对张党他赵玄龄从来都是口头上极力拉拢,手下却丝毫不松权,不放不松,就那么架着,这断了吴越、大周后的绝户计,一使就是二三十年啊。”
张洞之不去看男人,低下头自顾自的说:“不说张煜生,单说曹中原,十七年前入朝为官,是月俸仅有三十一两五钱二分,禄米十五石七斗五升的太仆寺马厂委署协领,入不得流,三个月步兵营兰翎长,正九品,从此十四年一步未动,连曾经带过的下属都提了骁骑校和典仪,他却不曾有半步升迁,直到两年前,连升三级,正六品亲军校,十四个月前,从五品护军参领,十二个月前,正四品,副前锋参领,七个月前,正三品,前锋参领,四个月前,正二品,九门提督,你不觉得这和某人的升迁经历很像吗?恐怕那张《虎下苍山恶蛟肥》此时也已经摆在某人的案牍上了吧。”
一脸平静的张洞之抬头再次看了来人一眼,曾经有个在翰林院做编修的读书人,也曾如此平步青云,鱼跃龙门。
只是一人为堂堂超一品首辅。
一人当先还是正二品九门提督。
“大皇子得禁军宦官支持,行举还在意料之中,不过八皇子几番妙手虽不能说妙到毫巅,却也羚羊挂角,想必是找到了学成文式艺,货与帝王家的读书人,两人想休,杀八皇子背后出计之人。想和,无法。”
五花马,千金裘,美人配美酒,天下都多了去了,可是那把椅子,却只有一张,谁能让?
武夫死身,文人死义,千百年来,为了那张椅子,下至贩夫走卒,上至达官显贵,每次换坐,都要添加多少累累白骨。
纷争几时休?
不死不休。
局外者不可谋,谋者死,局内者,不可不谋,不谋者死。
真当大逍遥人,大概唯有新世界那些传说中的修行者吧。
无双国士张洞之抬头望向七层观星阁阁顶,好似看见了万万里之外的云起龙骧,盛花开放。
那一年,她盘挽青丝,红裙胜火,煞是好看。
你说想看一场绚烂烟火。
你在等等,就快好了。
张洞之垂下头,看不清表情,声音淡然:“半年前军器监发生一场大火,死亡三十五人,受牵连下狱二百八十三人,烧毁三百架木牛流马和一批数量不详来不及打上官印的大铁弩,这其中有趣的一点值得一说,就是这三十五人分属东西南北四个监局,皆是来自于世代为朝廷打造兵器的几大家族,技艺精湛,可是几大世代制造兵器的家族为了这个军器监掌司可以说明争暗斗了几代,互不走动,怎么就在那日聚在一起了呢?恐怕只有一个权柄滔天到足以让他们摒弃几代恩怨的上面人发话,才会让他们合力去制作那批格外精良的军械。更有趣的一点,三十五具尸体为什么是散落的呢?难道这场大火瞬间杀死了所有人?还是他们根本没逃,是已经知道必死了么……同时间大理寺卿王羲来,三月抱病不出,直到此事风波消退。”
张洞之捏着一缕垂鬓慢慢的说,来人脸上面无表情。
“一月前,襄阳军辎被劫,剪径匪逃入江陵府辖,吴煌奇率黑蛇军分三股围剿,华容古道离千阴山不远,为什么匪人不逃入更容易隐藏的山里,反而进入江陵府。而且布政使柳宗元一家也并非殆尽,柳家被灭门同一天,御膳房好像就多了一名小杂役吧。”
“谋士谋算可有谋己谋人谋兵谋国谋天下之五说,无论是卖计于权贵换荣华,还是出策于王臣谋权柄,都算为己谋,问策于帷幕,此需逸群之才便可,只需术强则以,八皇子背后之人可称之。己身安稳,则可谋人,要谋小人大人读书人习武人伧夫庸人王贵才人以致天下万人,谋事易,谋心难,人心叵测,此需洞若观火之能,算无遗策之力,不仅有术,需以有道相配,谋人一事,凤雏庞中原之智可称一石,以我心算无双,可称八斗,奉天府幕后首席谋士李佑卜也可有八斗,楼兰毒士柳殷相却要差一筹有七斗。用兵多筹算,料敌应变,谋兵需有超卓不凡的战略眼光和入骨三分的洞察目力,十万人以上对阵,大楚兰陵王裴向北其大局观出色,格局开阔,视野、气魄绝属无双,兵谋之道无人能出其左右,五万以下短兵对阵,大名府儒将赵牧之以其妙到毫巅的战机把握,变幻莫测的兵法韬略,出神入化的排兵布阵,小股厮杀绝无人可缨锋。谋国不如说是国谋,为国而谋,先谋天子,再谋诸臣,后谋百姓,谋士需怀圣、帝、王、霸四道,朝堂捭阖之权术则君而侍,待世而施。谋国最险,庙堂口诛,不比沙场,自古文人相轻,读书人杀起读书人来,最是拿手,手腕弱的,恐怕会被那帮臣子啃的连渣子都不剩,朝堂百年,有的是殚精竭力最后遗臭万年的,谋国需可治国安邦,经天纬地的王佐之才,一身长短术炉火纯青,御人术登峰造极的赵玄龄当之无愧为前百年内无人能及的无双国士,及大气。”
张洞之一脸淡然,毫无吝啬美誉点评龙象内的另一位谋士。
“谋天下,恐怕当今还没有谁可以做到。不说治政、庙算、带兵、地理、洞察、机变、外交,文采修养需具是上上品,单是那‘天下’二字,便无人可说能看个通透,这个天下到底有多广?三、五国?一域疆?还是那传说有着焚天煮海,法天象地大神通者所在的新世界?楼兰毒士柳殷相不能谋,无双国士赵玄龄不能谋,大智近妖夏知非不能谋,恐怕能谋天下的人,只有强大到能杀天下的人吧。”
“运筹谋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我不如李佑卜。镇国家,抚百姓,计庙堂,太平长安,我不如赵玄龄。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我不如赵牧之。”
“像我这样的人如何出仕帮你。”
其实童年被称作幼凤,少年被称作怪人,中年被称作半仙的张洞之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坎坷浮沉,辛苦谋算,寂然百年烟土,算来浮生,不过一梦,这江山好看,又怎好过她眉心一点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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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冬青后腰掖着已经用布条缠起来的鱼肠,左手敲打着缰绳,独自驾马,来时三十几人,回时却只有二十几人,皆是北伐过大周的悍卒白袍军在这名单刀死士面前简直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无人可缨锋。
薛冬青跟随牙青回来后,赵牧之也并未多问,已知死士走脱,只是点点头,看其样子,仿佛知道不能留下那人一般。
倒是六皇子多看了两眼薛冬青。
郁翎脸色苍白,炯炯目光也变得虚弱许多,早已收了“繁花”,并驾在薛冬青旁边。
骑队速度减慢不少,薛冬青一拉缰绳,驾马靠近郁翎,有些担心的问道:“郁大哥,怎么样,有没有内伤。”
郁翎仿佛大病初愈,有些轻喘,不过依然朝薛冬青爽朗一笑,回道:“没有大碍,只是有些脱力而已,今天这记霸枪用的十分勉强,而且那死士相当厉害,高手中的高手,要不是你与他缠斗,恐怕我那一记霸枪根本没有时间刺出。没有重铠骑兵的围杀或是同级别武夫的对抗,这种已经登堂入室的高手绝对是及其恐怖的存在,其杀伤力难以想象。”
十步杀一人,去留凭意,位极人臣,就是你当朝宰相,也难逃那样的一刀。
薛冬青抬手挡了一下日头,眯眼看向远方,武夫极致,这样的天下这样的武夫要靠什么样的力量才能驾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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