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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会客厅异常恢宏。这里是豪华奢侈和污秽熬糟的混合体。大理石地面铺着肮脏的波斯地毯;墙壁上装镶着图案错综复杂的马赛克并有多处原先定为摆设神像和灯盏的壁龛——但此刻里面无一圣物,只有垃圾杂什:小画书、废纸、药瓶、蜡烛头等等。一个小型室内喷泉已被木板盖住,当作桌子用。上面还留有刚々用过饭的渣滓。地板上有一只空盆,上写着“狗用”。一个桃花心木的带屉小立橱靠在墙边,上面堆着更多的药瓶药盒。屋内有一两只厨房用的木凳和一把御座般的大红真漆的中国太师椅。
在三个台阶高的平台上放着一张极大的床,高々的床头板雕刻着花纹图案。长々的天鹅绒窗帘打着厚々的折垂落在后面。一个人搭着几层杂乱的大小不等的毛毯斜依在床头。
我万々没有料到会目睹如此奇特的景象。虽然约翰莱恩曼警告过我,姑奶奶哈莉奥特可能变得非常畏缩和怯生,虽然我原本能够认出她那只翘突的鼻子和那双在阴影中窥视我的黑眼睛,但对见到她这幅绝无仅有的古怪模样我仍无丝毫思想准备。
她穿一件丝睡袍,上罩一领宽大的天鹅绒外套,外围一方特大号开士米披巾。她肤色灰黄,嘴唇下陷,但那双活灵活现的黑眼睛却显露不出任何老迈的迹象。她脸上不知抹了多少粉,头顶缠着老高的白裹头巾,由于偏重,有时稍々滑向一侧,便暴露出她剃光的脑袋来……这简直是她奇癖怪习的锦上添花之举。
她左手上还戴着我记忆中的那枚戒指。如拇指指甲一般大,是价值连城的缅甸红宝石制品,总在她手上戴着。当她发出一声轻々的喘息,抬起硕大苍白的左手示意让我坐在床边的小櫈上时,那戒指在灯光映照下熠熠生辉。
“欸,是克里斯蒂吗?”她的声音十分微弱,还带着哮喘病人的喉音。但她的一双黑眼睛炯炯有神,充满好奇。“坐下来,让我瞅々你。嗯,不错,还像过去似的,是个漂亮的小东西。你怎么不结婚哪?”
“看您说的,我才二十二岁。”
“是这话?人真健忘。约翰告诉我,我老爱忘事。他光想诊断出来我患了老年遣忘症。”她的目光投向正注视她的莱恩曼。我觉得莱恩曼有些忐忑不安。那锐利的目光又回到我身上。“你跟你父亲长得满像。他怎么样?”
“谢々您,他很好。他如果知道我来这里,一定会让我代致问候的。”
“嗯,曼塞尔这一家好懂礼貌啊。你说是不是?对吧?”我未回答,她又问,“对吧,姑娘?”
我在凳子上挺々上身。“哈莉奥特姑奶奶,您还不知道吗,我们家的人给您写信就像您给他们写信一样勤——尽管只是感谢您一次々修改的遗嘱。”
她的眸子一闪,“我的遗嘱?哈!你不是来取遗产的吧?”
“哪里,我有活干,有饭吃,再说您还活着,我怎么能干那事!”我干笑道,“况且,为了几分钱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也不值得。”
姑奶々突然动了一下,用手去拽身上盖的毯子,这时我发现约翰莱恩曼朝我瞥过一眼,目光中含着一半好笑,一半担忧。“只要有人真心关心我,我宁愿就在这里为他们死去。为任何一个都可以!”
我赶忙说,“姑奶々,您要是想我们或需要我们办什么事,只需告诉我们一声就成,从伦敦到贝鲁特不就六个小时航程吗。我们不过是让您接照您的愿望生活——照我说,您创造的这种环境还真够味儿呢!”
她敞怀大笑起来,接着是一阵气喘,身上盖的几层东西随之起伏。她将大手抬抬,红宝石又发出闪亮。“好啦。好啦,孩子;我是在逗你!我一生最喜欢跟人斗嘴。不过,既然你完全赞成‘谁想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的原则,你为什么还非要跑进宫堡来看我呢?”
我笑道,“可以说是出于好奇心。您可是个大名人。大家都在谈论您,易卜拉欣山庄又是黎巴嫩的一个名胜。当我发现我能找到一个借口排除障碍闯入此地时,只要不是下油锅,什么困难也阻挡不了我。”
“约翰,记下来,我们真该架一口油锅。小曼塞尔已落入你的掌心,明白吗?噢,那么说,大家都在谈论我了?这大家都指谁?”
于是,我把服务台接线员的话告诉她,并谈到我如何给格拉夫顿大夫打电话,了解她的病情。
“医生本来是很有用处的,”她说,“但他这人是个蠢货。他返回伦敦!再好不过。现在我的病轻多了,轻多了。她肩头的大方巾滑脱下去,她一边生气地去拽,一边低声嘟囔着“你打电话查问我”,“你在旅馆嚼我的舌头”,她的话忽然间变得含混不清起来,我真想走了,但在未谈及查尔斯之前我不能离开。不知为什么她一直不提起他。
“克里斯蒂……”听到她在讲,姑娘家怎么取这样个傻名字?它是哪个名的简读?”
“克里斯塔贝尔。人们一听最容易联想到克里斯托弗。”
“原来如此!”我马上产生一个深刻印象,从她那双阴影里的眼睛看,她绝不是个健忘的人!她现在是做戏。这种印象令我心中很不是味儿。“喂,我们正谈什么来着?”
约翰莱恩曼赶紧凑上来。“哈莉奥特夫人您还不该休息吗?吃药的时间到了。我把
曼塞尔小姐送回去好了。”
“不,”姑奶々哈莉奥特坚决地说,“我现在还不想吃药;那些药片光叫我瞌睡。孩子,待着别动,陪我消遣,消遣。你来贝鲁特多长时间啦?”
我正在给她讲述我们旅行团里发生的有趣故事,她忽然伸出手猛拽起床边的钟绳。房子里回荡起那熟悉的叮々当々的轰鸣,接着响起一阵狗的刺耳的狂吠。我收住话头,但她好像要发脾气似地说,“讲下去。你们旅行团怎么啦?”
“他们在星期六早上返回了伦敦。”
“所以,你现在可以单独行动了?是吗?那个傻妞跑到哪儿去啦?哦,你在这儿哪!你刚才见鬼去了吗?”哈莉德这时匆々走进屋来。她的样子很惊惶。
“给我烟管。”姑奶々急躁地说。
哈莉德三步两步向梳妆台跑去。我愕然地望着她。假如不施加赫斯特斯坦厄普夫人所惯用的皮鞭加棍棒的高压手段,我难以想象得出有谁能镇住哈莉德。接着我发现在床后墙壁的高处钉着两对木桩。一根木棍和一只步枪分别架在上面。我难以置信地眨眼望着它们,现在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里竟然……
那姑娘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木盒子和一只烟嘴,将烟嘴安在床边的一根长管小烟袋上。我看见她向莱恩曼迅速扫了一眼,莱恩曼生气地点々头。这便是哈莉德紧张不安的原因,她处在一个仆人的左右为难的境地:这个主子吩咐她干的事另一个主子却反对。
莱恩曼凑到我耳边说,“我无法请你吸咽,她只主张吸生烟叶,恐怕气味很恶心。”
哈莉奥特姑奶々对着烟管吸了一口,问,“你喜欢大马士革吗?”
“一般。但遇到件好事;我碰上了查尔斯。”
“查尔斯?”她尖声问道,哈莉德和莱恩曼马上互相交换一个眼色。“见鬼,我侄子查尔斯来这儿干什么?”
“噢,不是查斯大叔,”我忙说,“查尔斯是我堂兄。他明天到黎巴嫩,极想来看望您。”
水烟袋咕々直响,她透过烟雾向我眨巴眼睛。空气变得刺鼻,令人窒息;我真得马上离开此地。
“您一定记得查尔斯的!”我说,“您最宠爱他了。”
“当然,当然。我一向喜欢漂亮的男孩。不错,不错。”她默々地吸烟,独自不断地点头,然后卸下烟管的烟嘴,交给哈莉德。她的一双黑眼睛直盯住我的脸。“你长得很像他。非常像他,”她还在一个劲地点头,扯拽住大方巾的双手颤悠起来。
“哈莉奥特夫人,”莱恩曼突然叫道,“我再说一遍,您现在该吃药了,休息一会儿吧。曼塞尔小姐——”
“是啊,”我说着站起身。并感到皮肤一阵发热。“那我怎么对查尔斯说呢?”
“你向他转告我的问候好了。”她嘶哑着嗓子轻声回答。
“只是——”我茫然地望着她。“他明天晚上能来吗?等您方便的时候接见他。要不就星期一?”
“不。我不见他。虽挺愉快,但已够了,”她又语气和善地补充,“我是个老太婆,可能很任性。我已选定自己的生活方式。”
“查尔斯可要大失所望了。您是他最敬仰的长辈。”
“我主意已定。”她一挥手,红宝石又闪了几闪。
我不再坚持。“我去转告他。听说您身体这么好,他一定很高兴。”
“孩子,你现在走吧;我累啦。我一死约翰就会通知你们。你这姑娘长得挺俊,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谢々您允许我来见您。”
“晚安……哈莉德!整々一夜了,我的药还没准备好!”
莱恩曼已经领着我走向门道。我回首张望。哈莉德正摇晃着一个小瓶向手心倒东西。她身后的那张床已变作一堆模糊不清的隆起物。接着,一个灰色的小玩意快速移向它。我身上顿时生出鸡皮疙瘩,以为在这卧室里竟还有老鼠!但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半大的猫跳到了床上。一只苍白的大手伸过来抚摩它。
有猫!怪不得我混身发热,不自在。我患有真正的猫恐惧症。我虽喜欢它们的模样,但不能与它们待在同一间屋里,甚至有时我壮胆触摸一下猫,过后几乎就会病倒。在我看来,猫便是恶魔。
我匆々跟着约翰莱恩曼的手电光走出去。一边想象着自己该怎样向家人汇报:“她有病缠身,年迈苍衰,遁世隐居——”但这些词汇均与她接见我时的古怪声调格々不入。与她将查尔斯拒之门外的态度也不协调……
约翰莱恩曼将手电筒朝上扬一扬,照亮我的脸。“怎么回事?你冷吗?”
“不,不。只是那个烟叶——”
“仅仅如此吗?这场会见有没有烦扰你?”
“有点儿紧张,”我承认。“我不大老练。我是否烦扰了她?”
“哦,说烦扰还是轻的。她挺喜欢前面的谈话。只是那位堂兄查尔斯,你要是事先告诉我就好了。我说不定能设法说服她。”
“是啊,我太笨了,”我非常后悔地说。“我有个念头,想亲自探々水的深浅。查尔斯一定会对我发火的。姑奶々过去肯定谈到过他?”
“那当然。好了,转告他,先把这事搁几天。我尽力想々办法,然后与你联系。”
“谢々您。”我说,“我转告他。我敢肯定,等姑奶々有空再考虑考虑时,她就会转变
态度的。”
“比这更绝情的事儿她也做过,”约翰莱恩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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