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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驰”拐入一个小院,阳光将车后掀起的眯眼的灰尘照得通亮。他瞅缝将汽车停入槐蓝树的密阴下。“这是正门,标准的大马士革风格。”
在这尘土飞扬,令人窒息的院落的一侧有一个高大的拱廊,一座装有锻造的金属门把和合页的巨型木门阻挡住去路,着实令人生畏。查尔斯打开一扇便门,一个拱形光柱立即射入黑洞洞通道的对面墙上。我们走过去,进入第二个网球场一样大小的院子。两面各有一座摩尔式拱门,外接避荫的回廊,第四面是个高台,位于一连三道的拱门后面。高台里侧和边侧摆着几张铺着小毛毯的长沙发和矮桌——这就是东方人会见和谈话的“客堂”。矮桌位于长沙发前。地面铺着白,蓝相间的瓷砖。镶嵌着蓝、绿、金三色马赛克的柱廊熠熠生光。院内植有橙树,修有一池喷泉。远处传来一阵斑鸠的啼鸣。院内的清爽空气中飘散着香橙花的芳菲。
“到客堂里去,”查尔斯说,“怎么样?这儿相当不错吧?阿拉伯建筑富有诗意、激情和浪漫色彩,但都很雅致。像他们的文字似的。你想来点什么,要茶吗?”
“我还是喝咖啡吧。你要击掌召唤奴隶吗?”
“跟击掌差不多,”他摇响放在一张镶边小桌上的铜铃,特一个身穿白袍的阿拉伯青年走出后,吩咐了咖啡。然后他心神不定地徘徊起来——他一向都是这副坐卧不宁的样子——我坐下来,观察他。
他还没有变。在儿童时代,人们总说查尔斯和我长得一模一样。这常使查尔斯恼羞成怒,他当时的大男子主义极其强烈;而作为一个小姑娘的我却对他这个聪明伶俐的堂兄十分崇拜,自然是沾々自喜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那异曲同工的相貌开始朝各自的方向分化,不过仍有许多相似之处保留着:黑头发、高颧骨、畧呈钓状的鼻子、灰色的眼睛和瘦小的身躯。查尔斯的眼睛很美,灰得发黑,双眼皮;上帝真不公正,他的睫毛比我的睫毛还长还密。现在,他的神态已由青少年时的咄咄逼人的大男子气发展成为一种玩世不恭的高雅,说来也怪,却仍旧显露着雄性为优的架式。我们一见面就彼此发现我们身上分明还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溺爱和娇惯所留下的痕迹——轻慢无礼,趾高气扬;并非来自值得骄傲的成就,而是由于在过于年少时便有了过多获取所致;一种企图摆脱个人血缘关系的强烈愿望,我们称之为独立性,而实际上却是对这种血缘的恐惧;还有人们所说的“神经过敏”的毛病,那必是由于享乐过度而难于经受风雨考验的缘故。
需要解释一下,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说近也近,说远也远。说远,我们只在曾祖辈上同宗。说近,那是因为我们几乎从出生后就在一起,直至长大成人。查尔斯的父亲叫亨利曼塞尔,是我们家族父辈人中最年长者,与他同辈的男性成员只有两个,即查尔斯和克里斯托弗,是他的孪生堂兄弟。其中克里斯托弗是我的父亲。查尔斯——我们都称他为“查斯”——没有子女,因此当小查尔斯诞生刚々几个月亨利夫妇惨遭横祸双双丧亡之后,我的查斯大叔便将小查尔斯作为自己的孩子收养下来。亨利曼塞尔过世后,他在肯特城的家宅无人居住,查斯大叔搬了进去,我父亲也在其旁建起了一座房子。
于是乎,查尔斯和我便如同兄妹一般一道被抚养起来,直至四年前我父亲带着我妈和我搬到洛杉矶。我家的房子已经出租出去,但我们还时不时地回查尔斯家去住々。查尔斯考进牛津大学,假期都不回家,跑到世界各地以几乎着迷的兴趣,奋力学习各种语言,以求将来进入我们家族设在全球的某个银行时能大显身手。我可比不了他。我从洛杉矶带回家的只有三年在一家名为阳光电视制作公司的小厂家里充当制片助理的经验,幸亏我当初并不知道这个小工厂通常被人奚落为“光电”公司。
天长日久,春华秋实,我们这青梅竹马的一对儿便面临一个共同的难题:婚事。老人们着手讨论,为了不让家传的财富落入他人之手,我们俩是否应当结为伉俪之事。这自然使他和我均产生一种亲上加亲之感,但我们又怀着自相矛盾的心理心照不宣地揣度着,担忧着可能会遭到对方的正式拒绝。不过,老人的话也可能是一时兴起的笑淡和戏言,我们均未因此事陷入无法解脱的地步。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老人的想法是否当真。我不止一次听父亲说过,单一血统对家族素质十分不利,近亲繁殖会造成致命后果。可是查斯大伯总是反驳:由于我母亲是爱尔兰裔,查尔斯的母亲则兼有奥地利、俄国和法国人的血缘,这足以抵消父方的同宗不利影响。
查尔斯和我都以浓厚的兴趣观察和嘲笑彼此的简短艳遇。时不时地总有姑娘主动地向查尔斯求婚,但都遭到不吭不哈的拒绝。至于我,最多也不过从墙上取下了他的尊容玉照。心疼和钟爱我们的父母却放手让我们自己去闯荡,大概他们也像我们一样,极渴望挣脱儿女情长的羁绊,自由自在地生活。如此皆大欢喜!我们便像返箱的蜜蜂似地过上一般时间飞回他们身边呆上一阵子。或许他们认为我们这两个人生命的根基十分牢固,我们的骚动和不宁仅々是走出家庭港湾后对深遂的生活海洋的自然反应而己。
阿拉伯青年端来一只茶盘,上放一个咖啡壶和两盏小杯,置于我的面前。堂兄待他走后三步两步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吸烟吗?”
“谢了,现在不吸。天啊,你吸的是什么?印度大麻?”
“是埃及雪茄,无毒。看着挺吓人,是吧?好了,把你这些年的情况都讲给我听々吧。”他从我手中接过咖啡杯,舒坦地依在铺着小毛毯的长沙发上。
我们从来没有通过信,谈起来便像没完似的,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查尔斯又掏出一只埃及雪茄,说:“你在贝鲁特住在那儿?”
“离开大队后,我住在腓尼基旅馆。”
“我到那里去找你,先给我定个房间好吗?除了上易卜拉欣山庄之外,你还准备到什么地方去?”
“易卜拉欣山庄?”我不知这是何处,便重复道。
“姑奶奶哈莉奥特的住所。你过去肯定知道,在阿多尼斯山谷,即易卜拉欣河与萨尔科河的交汇处,距贝鲁特约五十公里,靠近阿多尼斯河源头。我还没到过那里,正准备去一趟。”
“噢,阿多尼斯山谷我是必定要去看的,那是维纳斯和阿多尼斯(希神:美少年阿多尼斯是爱神维纳斯的情人。阿多尼斯意外身亡之后,诸神特许他每年复活六个月与维纳斯相聚——译注)的团聚之处嘛——但我已全然记不起哈莉奥特姑奶々的住所。甚至连她也快忘了。她最后一次回家时,我们正在洛杉矶。天哪,这已过了整々十五年!在那之前妈々也从未提起过她——也许妈々觉得贝鲁特好像远在天边吧。”我放下杯子。“好的,我可以与你一道前去,给这位故亲的坟墓上献上一束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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