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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一分钟一分钟的白亮起来,昨天的打劫者——集市上“霸地骂市”(意为:地痞流氓——原注;印地语budmarsh的音义讹译——译注)们,肆虐了大半夜,现在很快就要从睡梦中苏醒,并回来查看是不是还有遗漏的东西可取。为了安全起见,一刻也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但首先必须扒掉那件一看便露馅的海军服;她焦灼而急促地把颤抖的双手向艾什伸过来。
艾什弄不明白,她费了那么大力气才把衣服给他穿上,为什么这会儿又要脱下来,不过,既然能够摆脱这鬼玩意儿,也该谢天谢地;他还放心地看到,他永远不会再穿用它了,因为西塔已将衣服扔在胡椒树下。他对着一堆冰凉的米粉布丁埋头饱餐起来。西塔来到一簇被踏倒的夹竹桃中间,那里有一口小井,她给铜“芦褡”灌满水,又为毛驴准备了一皮革桶,完后,他们再次爬上驴背,披着新的一天的灰珍珠似的晨光,朝着通往北方的库尔纳尔和旁遮普的大干线公路方向走去。
毛驴原本可以从大本营的平坦地面上穿过,可是通过稍渐明朗的天色,西塔看见绝大部分别墅已被火烧得只剩下四面空壁,十几处熏燃的废墟上仍然烟雾燎绕,幽灵般的烟柱还在已经烧焦的树顶上袅然飘腾着。这景象使她的恐惧有增无减,她放弃了穿越营区的企图,转身朝岩岭方向那昏暗庞大的“旗杆塔”走去,那里是德里大道北上之后与大干线的交汇处。到了岩岭的顶端,回首—望,人们很难相信,脚下那曾经很热闹的营区此时已经变成枯寂的空壳,一道树木的天然围障挡住了视线,那飘溢其上的悠闲的烟霭看上去倒像是为业已消失的驻地准备早餐的炊烟呢。岩岭远处的一边,地面倾斜下去,渐々没入平衍的平原,平原上,朱木拿河徘徊于白色沙堤和宽展的庄稼地之间,宛如一条银亮的缎带;一英里多路之外——越过平原的朦胧景象——呈现着德里的城墙和殿宇的圆顶,它们好像一艘大船,正漂浮在从河面升起的晨雾之上。一条剑舌一般笔直的粉白长路从“旗杆塔”伸向克什米尔门。但在这个时候路上空々如也,甚至没有风的吹动。空气凝滞,大地如此沉静,西塔听到,从很远很远的纳贾夫加尔运河那边传来一声村头雄鸡的啼鸣。
岩岭也是一片荒凉,即使在这里,地面上也杂陈着狼狈逃窜的无声证据:一只童鞋、一个洋娃娃,荆棘丛上挂着一顶饰有玫瑰结和飘带的无边女帽,还有在黑暗中遗失和仓惶奔命中扔弃的玩具、书籍、包袱、箱子……一辆轻型两轮马车侧倒在沟里,一只轮子已经跌烂,车轴也断成几截。万物都布着厚々的夜露,犹如镀上了一层银,使得残骸宝光四溢,使得草木青翠欲滴;然而,即将到来的白昼的第一口热气已经开始吹干露珠,枝々杈々的矮树林里已经响起鸟儿的啁啾和啭鸣。
“旗杆塔”那里没有人,里面堆着厚厚的一层破砖碎石,塔四周的地面上留着践踏过的痕迹!可见,由妇女、儿童、军官、仆人组成的一小队人以及他们的马拉车辆曾在此地露过营,待了好几个小时,才刚々离去,因为,挂在那架轻马车上的几盏马灯当中,有一盏还亮着呢。车轮、马蹄和人足的印记告诉她,曾在这里滞留过的那些人已向北面的库尔纳尔逃跑,要不是遇到另一件事,西塔说不定会去追他们呢……
“旗杆塔”五十码之外,在那条穿越萨德尔集市于沟渠右侧的大干线相衔接的路上,停着一辆被遗弃的马车,猛一看,上面装着的好像是妇女的衣服。毛驴跟前一天夜里一样又往后一褪,再也不前进。西塔不由得更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才发现车内装满了尸体:一共是四位身着红色军服的“大人”的遗躯,肢体残缺不全,令人厌恶和畏惧;有人匆匆忙忙地将一件印花的软棉布女上衣和一条褶边裙扔在上面,试图遮住他们。那件女人的衣服印着勿忘我琉璃草和玫瑰花辩的图形,褶边裙原来是白色的,但现在都被暗褐色的污点沾染,因为,那些漂亮的深红色军服不但被人戳满了横七竖八的剑痕,而且凝结着很僵挺的干枯血渍。
一只僵直的手从软棉布的褶子下矗出来,手上没有拇指,却仍旧戴着一枚无人想要的图章戒指,西塔凝视着这枚戒指,像胯下的畜生一样畏缩回来,面对这死亡的气息,她完全放弃了尾随英国人的企图。
在桥上听人讲到的故事,在库德萨巴格植物园看到的“夫人大人”的尸体,甚至包括在大本营目睹的凄凉惨景,都没有使她确切真实地认清形势。这是起义、bao乱、纵火和“剐魃”(骚乱,喧嚣——原注;印地语garrh-barrh的音义讹译——译注)。她虽然从未卷入过,却经常不断地听到这类事情的发生。然而,英国“大人”们总能够扑灭它们,事过之后,肇事者不是被绞死,就是被处以流刑,英国“大人”还是英国“大人”,其权力变得更为强大,其人数变得更为众多。但是,马车里的死尸却正是“大人”——公司军队的军官——而他们的同胞,其余的“大人”们竟然恐怖和慌张到了极点,在逃跑之前甚至都不敢停留一会儿来埋葬自己的同志。仅々抓来某“夫人大人”的衣服,扔到车上,盖住死者的面孔,便继续奔窜,而把尸首留给乌鸦和兀鹫,留给或许愿意剥取其军服的随便什么过路的恶棍。英国“大人”们再也不会安全了!她必须把“叭叭艾什”带走,带到远离德里和英国人的地方去……
他们随即改变方向,又返回刚々走过的路,去穿越已成废墟的营区:他们经过了焦黑无顶的别墅、已踏为平地的花园、掠夺一空的营房、报警的钟楼,以及静悄悄的墓地——在这墓地的异乡的泥土之下,整々齐々地埋葬着一排々丧命的英国人。毛驴的小蹄子踏上了纳贾夫加尔运河的木桥,发出空洞轻快的得々声,一群正在干渠浅坑里饮水的鹦鹉飞腾起来,爆发出一片活泼的尖啾。他们此刻已经走出营区,进入开阔的乡野;转眼间天地不再灰暗和寂廖,晨光变作了嫩黄色,四周嘈响起松鼠的吱叫和鸟儿的歌鸣。
走过去运河,路变得狭窄了,成为一条相夹于甘蔗与高草之间的小道,但很快就到达宽阔平坦的大干线公路。他们并未走上这条公路,而是横穿过去,沿着一条田间小路朝小々的达希普尔村的方向前进。若不骑驴,是不可能走这么远的,待到再望不见公路的时候,西塔爬下了驴背,自己开始步行。就这样,在太阳还没有变得热不可当之前,他们已把德里城抛在身后好几英里。他们的行进速度要比通常缓慢,因为,西塔仍然觉得处々都是危险,为了避开村庄和偶尔的行人,她总是绕道而行。不错,“叭叭艾什”承袭了他母亲的一头黑发,野外的露营生活也把他本来就是褐色的皮肤晒成了黝黑,与任何一个印度人没有区别,但他的眸子如同两颗灰色的玛瑙,谁能保证他不会被某一个过路人认出是白人小孩并被他砍了脑袋去求赏钱呢?再说,小孩子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大人有时是把握不住的,所以,不把德里和密拉特的起义者甩出许多日的行程,她就不会安心。
光靠地里的庄稼是很难掩护他们的,好在平原上布满了开裂的伤痕似的干涸沟渠,还有荆棘林和大象草,连小毛驴也有足够的地方隐蔽自己。出乎意料的是,这里也有英国人经过,因为,一群嗡々乱叫的苍蝇下面显露出一个欧亚混血老头的尸体,他大概是政府机关的一名职员,正藏在小道旁边的一簇乱草棵里。他跟库德萨巴格植物园的那个胖女人一样,也是钻进杂草以后蜷曲着死去的,不同的是,他的伤势十分严重,不知他如何拖着受伤的身体走了这么远的路,实在令人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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