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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塔最多不过二十五岁。但看上去足有实际年龄的两倍那么大,她年々妊娠,一连生了五个孩子,加上这些孩子全都夭折所造成的极度悲伤和失望,致使她未老先衰。她一不会读书,二不会写字,天资也不算聪慧!可她勇敢、忠厚,还有一颗慈母的心,希拉里送与她的钱她从未想到过要据为己有,对希拉里的命令也从未产生过不想服从的念头。从希拉里的儿子降生的那一刻起她就喜欢他,现在希拉里已把这孩子交给了她,嘱托她送他回亲人那里去。眼下再没有谁会关心“叭叭艾什”,只有她自己:她要为他负责,不能让他失望才对。
她不晓得谁是他的亲人!也不知到何处去寻找他们,但她没有为此过分忧虑,因为,“叭叭艾什”的父亲把大部分行装存放在德里大本营时,她不但记下了那座房子的门牌,还记下了房主——一位上校大人的名字。把孩子送到德里,交给阿巴思诺特大人和他的夫人大人,他们会把一切都安排妥的;到时候这孩子准离不开她这个“阿娅”(保姆——原注;印地语ayah的音义讹译——译注),西塔还能和他待在一起。尽管德里位于遥远的南方,但她始终相信,他们是能够安全抵达的,可是当她从锡盒里取出她有生以来从未见到过的那么多钱后,她变得谨慎起来,害怕在路上引起别人过多的注意,就给艾什穿上了身边最破旧的衣服,并告诫他,不管走到哪里,每次见到陌生人都不准说话。
艾什的身子很重,她背着他只能走很短的距离,别看这孩子挺壮实,让他步行一天也走不了几英里,所以,他们来到莫卧儿人首府的城郊时已经是五月了。这个季节的天气在往年是挺凉的,可眼下越来越热,炙人的长昼减慢了他们的行速。对于这种跋涉,艾什没有怨言,觉得很满意,因为他打生下来只知道四处漫游,早已适应不断变换的周围环境。他生活中唯一不变的就是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些人:西塔、阿克巴大叔和“伯拉大人”,以及达亚拉姆、卡泰辛格、斯瓦布古尔、塔拉昌德、顿瑙,还有其他十几位;虽说这些人全都死了,只剩下西塔一个,她必竟还在自己身边——整个印度和印度的谙熟风光依然伴随着他们。他们缓々前行,在沿途的村镇里买些吃的,为了避免盘查,有意露天歇宿;当尘埃弥漫,其黄如金的暮色地平线上灵飘魂荡似地显露出德里的城墙、殿宇和寺院尖塔时,他们两人都已筋疲力尽。西塔原指望天黑前能进城,到月色广场旁边背街的一间杂面铺——达亚拉姆的一个远亲家里过夜,并在那里洗净熨整藏在布包里的那套英国童装,先让“叭叭艾什”穿得规规矩矩的,然后再带他去大本营。但是,他们那天差不多已经行走了六英里,虽说德里的城墙看上去似乎就要到了,可在他们距离那座过朱木拿河必经的舟桥还有四分之一英里的时候太阳落下了山。
即使进了城,要赶到那间店铺还得再走半英里的路,天马上就要黑得什么也看不清。正好他们的食物和水还足够应对一顿晚餐,加之这孩子又累又睏,再也行走不动;西塔便领他下了路,没几步,来到一棵躬腰菩提树下的颓垣断壁之中,她给他喂过东西,在菩提树的盘根中间铺上一片毯子,开始“啊咿瞌々、咋咿瞌々”地唱起一只旁遮普古老悠久的姆姨调送他入睡。这是一首最讨人喜爱的摇篮曲,其中唱道:
“ninibaba,nini
muckan,roti,cheeni,
rotimuchunhogya,
hamarababasogya!”
(安睡吧,孩子,安睡,
牛奶鲜,面包香,糖儿美,
面包牛奶填满了肚皮,
乖々儿已经入梦沉醉。)——原注
夜,温暖,无风,满天星斗,西塔搂住孩子小々的身躯,在他身边躺着,从那里她可以望见德里的灯光正越过原野向她眨眼晴——那是一片在天鹅绒似的黑色天幕笼罩下晶々闪々的金辉。旁边,七零八落的古德里废墟中回荡着豺狗的嗥叫声,头顶上,蝙蝠和粗噪门儿的夜鸟在枝杈间穿梭啾咻。一次,有条鬣狗在几码外的大象草草簇里发出一阵可恶的狂笑(印度鬣狗,又称条花鬣狗,其咆哮宛如恶魔的狂笑——译注)!黑暗处马上有一只猫鼬愤怒地嘶叫起来。然而,这些都是很熟悉的声响,如同远处城市发出的喧嚣和蝉儿的尖锐啼鸣。于是,西塔扯起“衩褡”(围巾,单子——原注;印地语chuddah的音义讹译——译注)的一角,盖上脸,埋头睡去。
在第一道黎明的曙光射向大地的时候,她突然被一种不大习惯的声音从睡梦中惊醒,那是一阵急促、刺耳、噼噼啪啪的飞奔的马蹄声,同时枪声大作,人声鼎沸。大路上正在过骑兵,是从密拉特方向开来的,他们的样子既像着了魔,又像被人追击,马队一直朝前移动着,荡起的灰尘向他们身后飘去,在晨光初照的平原上形成一条白色烟幕的长尾。他们发着雷鸣般的声响从菩提树一箭之外驰过,一边疯狂地向空中射击.一边大喊大叫,简直像赛马场沸腾的观众;西塔看到,他们目光凝滞,脸孔暴怒,疾奔的战马僵直地伸着脑袋,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脖颈流淌到腹部。他们都是“色娃”(在英军中服役的印度人骑兵,印地语sowar的音义讹译——译注),身上穿着孟加拉骑兵团的军服。是密拉特的“色娃”。但他们的军服又脏又破,都被暗黑的肯定是血迹的污点沾染得变了形。
一颗流弹击中了菩提树,上面的一杆粗枝被炸裂,西塔慌忙搂着已被喧杂声惊醒的艾什趴倒下去。转瞬间,骑兵队开了过去,他们身后的扬尘遮蔽了他们的身影,那令人窒息的沙障直冲她的肺腔,她被呛得咳着喘着把脸藏进“纱丽”袍的褶层。等尘埃消散到她又看得见人的时候,“色娃”们已经到达河边,恬静的晨野里传来一阵微淡而清彻的马蹄跨越舟桥时发出的空洞的当当声。
这些人给西塔留下一种深刻印象,他们正被人追击,在拼命逃窜,所以她一把扯起孩子,抱着他跑到大象草后面隐蔽下来,偎缩在那里,侦听后面肯定会出现的捉拿声和喊叫声。
她在原地足々滞留了一个小时,悄声地哄着莫明其妙的孩子,求他不要乱动,不要出声;虽说再没有从大路的密拉特方向听到马蹄的声音,远处德里城墙下的一声枪响和一阵人声的喧嚷却清晰地划破了静寂的晨曦。但它们很快消失,或者说被城市苏醒后的活跃嚣音和印度惯常的清晨乐章吞没下去,正是:水井的辘轳吱々嘎々地叫起来,鹧鸪在平原上开始唱歌,印度鹤在河边呱鸣起来,未收割的庄稼地里传来了孔雀的粗哑嘶啼,树鼠、“七兄弟鸟”(一种褐色小鸟,喜欢集体活动,往々七只一群——原注)和织巢鸟也在叽叫,啁啾。一队褐色的猴子爬到菩提树的枝干上蹲下,河边刮来一股清风,挠动起高々的大象草,发出一阵噼々剥々单调、刺耳的飒响,压掩了一切别的声音。
“是老虎吗?”艾什曾不止一次地随着阿克巴大叔在高台上猎过虎,叫得出老虎的名字。
“不是的——但咱们也不能说话。绝对不能出声。”西塔急切地讲。她说不清楚为什么内心对那队一吼而过的骑兵如此惧怕,也说不清她究竟害怕什么。可她的心脏这会儿还在以两倍于正常的速度跳动着。她知道,就是霍乱和那夜营地里的可怕经历也没有给她带来见到骑兵后所产生的恐怖。霍乱必竟是可知的;疾病、死亡和野兽的脾性也都是可知的。但目前是另一种东西。一种难以言状却令人骇然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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