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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这话,时生就知道,二人是要不死不休的。他微微摩挲着手中的折扇,微微颔首道,“请说一说怎么回事?”
那人道,“小生杜如方。是来京城赶考的举子,落脚在城外的土地庙中,打算好好温书,来年参加春闱。小人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平日里很是低调,连庙门都没出过几次,与人无怨无仇的。谁料祸从天降,竟让我遇到了方勇那杀千刀的。”
杜如方声音微顿,时生挑了挑眉,指节微动,听他说下去。
“也是合该倒霉,那日我去西山寺进香,路上被那混蛋挡了路,他要挟我与他厮混。我是正经人家的,向来看不上那些个断袖,当即就严词拒绝。谁料那混蛋却打听到了我的住处,竟然……”杜如方深吸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终于还是咬牙道,“那混蛋竟然……让人半夜将我掳走,对我用了强。”
话至此处,杜如方喉头微动,压抑着心内的屈辱,眼睛赤红,似乎能喷出火来,仿佛那屈辱的一夜又浮现在眼前。。
屋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杜如方粗重的呼吸声。他牙关紧咬,闭着眼,脸上的表情掺杂着愤怒与绝望。于他而言,这人世间最屈辱的事情也不过如此。
这种事,见过他的状子,看了那力透纸背的狂草,时生也多少能窥探出其中的惊心动魄。可看见与听见他亲口说出,又是两码事。此时,时生反而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杜卿也是心里一跳。他原不想多管闲事,可如今听来,也不得不嗟叹一声,这方勇找死真是找出了境界,自作孽不可活啊。功名在身的举子他也敢碰,是嫌命长吗?
杜卿刚想说些什么,却遥遥对上时生的目光,时生轻轻对着他摇了摇头。杜卿立刻会意,不由得垂下眼皮,事已至此,多说也无意。于杜如方而言,伤痛已然存在,轻飘飘的几句话又算的了什么。不见着那方勇被绳之以法,他怕是不甘心的。
时生也在旁暗暗观察着杜如方,心里的疑惑却越来越强烈。只觉得这故事与阿宁说的多有相似。他原以为那梅大姑娘失踪与方勇有关,如今看来,倒是误会了。
不过,看来那方勇惹下的祸反是更大了。可他心里偏偏有种预感,仿佛这一切又与梅大姑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似的。他暗暗思忖,当下却没有表露出来,依然不动声色地听着。
杜如方哽咽了一下,眼圈儿微红,咬牙道,“小生悲愤欲死,只是一想到我若死了,那禽兽还在世上作威作福,心中便怒火中烧,于是强忍着羞辱写下了状子。求大人做主。”
杜如方说完便直接跪下来,对着杜卿与时生磕了三个头。杜卿万年不变的好人脸上微微动容,仿佛是透过他看见了早已远去的一段岁月和一个早已离开的故人。
时生没多想,宽慰杜如方几句,问了他的住址,又指了两个人去保护他,最后问杜卿,“大人,这样安排可妥当?”
杜卿垂下眼皮,掩去一丝疲惫,颔首道,“甚好,你看着办吧。”
时生这才让杜如方离开。
大理寺接了状子,时生立刻去宫里汇报给皇帝。杜卿知道他会如此,并没多说。他虽然懒散,帝王心术还是明白的。如今的局势,京兆尹必是会获罪的,这是上面的意思。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晋王的寿数快到头了。
昭德殿中,皇帝紧皱着眉头,听时生将案子说完,方揉了揉太阳穴。
“卿打算怎么做?”
时生毫不迟疑地说,“京兆尹留不得了。”
皇帝眼中寒光一闪,“晋王呢?”
时生有些为难,“此事怕与晋王没什么干系……陛下莫操之过急。”
皇帝微微颔首,穷寇莫追的道理他还是略懂的。处理了京兆尹,晋王便去了一大爪牙,自此能消停一阵也好。
“朕听说,晋王世子与方勇关系密切,这事儿不知与晋王世子是否有关,还望爱卿详查。”
接到皇帝口谕,时生只好诚惶诚恐地从宫里出来。他突然感觉有些疲惫,这皇城里,充斥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多少暗地里的勾心斗角,还有二十年前的旧事,都让他觉得很是疲惫,真想一气将这些纷纷扰扰都抛下,带着金凤离开。
金凤……
那么多天梦里看见的她,就那样倒在自己的脚边,胸口的血将她的青衫都染红,就像是勾勒出一朵美丽的牡丹花。
那一世,她是着了谁的道?
时生顿觉头疼,这一切没明了之前,他不能带她走。否则,那些人一定会再次盯上她的。
“公子,咱们去哪?”柱子坐在车上,好奇地问。
时生看了看外边的天色,叹了一声,对柱子道,“去新宅吧,看看金凤怎么样了。”
金凤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渡口,阿郎站在她身边,身上背着包袱,一身青衫,正要远行。
金凤觉得自己的脑子一时有些迷糊,正要问问阿郎这是怎么了,可嘴里却说着言不由衷的话,“阿郎,路上小心。”
阿郎笑着伸手将她揽在怀中,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好啊。”
“阿郎,我给你做了几件厚实的加凉的衣服,别忘了加上。”
“好。”
“我给你做了皮靴,过一阵天冷,记得换上。”
“好。”
“我给你带了饼子,晚上看书饿了就着水吃点。还有别看书太晚,多吃枸杞,听说明目。”
“好。”
……
她想起来了,这是在送阿郎入京赶考,渡口曾经很热闹,周围好多人。可她觉得那些人突然之间都成了幻影,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人存在。她有好多话要对阿郎说,却又突然间不知说什么,最后只憋出一句——
“不管考得如何,都记得回家。”
阿郎噗嗤一声笑了,金凤抬头,便看见他亮晶晶的眼睛。阿郎笑得眉眼弯弯,笑意从眼角溢出,金凤突然有些恼了,“你笑什么?”
“我高兴。”见金凤瞬间要变脸,阿郎忙补救一句,“凤娘,你心里有我,我真高兴。”
金凤勉强挤出一个笑,转眼想起马上就要分别,不由又是一阵堵心。此去经年,不知归期……
“要不,你别去了。”
阿郎仍是那副笑脸,“好。”
金凤只觉得更堵心,轻锤他一下,“开玩笑呢,怎么这么没志气?”
“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阿郎笑得和煦,黑色的瞳仁如一汪深潭,金凤从里边看见自己的脸,一时有些晃神。
“阿郎,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阿郎看了看渺茫的水面,叹了一声,“梧桐结籽时,我大约就能回来了。”
“我等你。”
阿郎再次将她搂紧,喃喃道,“等着我,等我衣锦还乡,等我接你入京。”
“好。”
大船开动的时候,阿郎站在船头,朝着岸边挥手,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等我。”
金凤不由湿了眼眶。
梧桐结籽时,她日日来渡口边的梧桐树下等待,可那个说好会回来的人却没了音讯。她到处打听他的消息,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后来,她听人说,阿郎做了陈世美,可她不信。那样一个爱她宠她的人,怎么可能会抛弃她呢。
金凤坐在梧桐树下发着呆,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凤娘。”
她身子一颤,回头看见不远处阿郎正对着她笑。她的心突然就踏实了,红尘万丈,他是她唯一的羁绊。
“凤娘,我回来了。”
金凤抬起袖子,抹掉眼角的泪水。她知道这是一场梦,可她就是不能不相信。梦就梦吧,能在梦中重逢,她觉得值了。
阿郎穿着一身紫袍,如那日她在宫里看见的那样。她突然想起,这个人,是驸马了。
“你来干嘛?”金凤有些赌气地扭过脸去。
阿郎倏忽间便出现在她身边,温和地看着她,眼中似有悲悯之色。金凤无端就觉得很是堵心,干脆转过身背对着他。
只听得身后那人道,“凤娘,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说着便拉起金凤的袖子,不由分说地将她拉扯着走了。他们穿过一片田地,眼前突然出现一片油菜花的花海。
金凤看着金色的波浪翻滚,心内的一丝抑郁散尽。
“凤娘,我欠你一世无忧,只能带你来此看一看花海补偿。”金凤垂下眼皮,泪意上涌,很想堵住耳朵不要听他的话,可阿郎却不给她这个机会,只听他说,“我们这辈子有缘无分,我对不起你。那日宫中相见,知道你很好,就足够了。”
金凤赌气转身,不想理他。阿郎先一步上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喃喃道,“对不起。”
她觉得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滴落在脖颈间,心里一凉。
“凤娘……”
阿郎的声音闷闷的,金凤却觉得有些头昏。她想抓住他的衣服,却被阿郎一把推开。天地倒转,金凤仿佛身处漩涡,身下是万丈深渊,只能眼看着那人从眼前消失。
“阿凤……”
金凤再次睁开眼,眼前的亮光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眼睛这才慢慢适应,眼前出现一个男人模糊的轮廓。
时生脸上有些憔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醒了就好。”
金凤脑子还有些迷糊,茫然地看了他片刻,这才想起自己是病了。
时生见她醒来,终于放了心。也不多耽搁,立刻就要走,仿佛有什么急事一样。他对福伯道,“好好照顾她,我还有事。”
说着就匆匆离开。他在街角追上常生。
驸马穿着紫袍,即便在人群中依然很是显眼。他比前几日似乎又消瘦了些,从背后看去能隐隐看见肩胛骨。不知为何,他此刻脚下步伐有些踉跄。
时生皱了皱眉,只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驸马。”他从后面赶上,轻轻拍了常生一下。常生先是一惊,回头见是他,这才微微颔首。
时生见他脸色有些苍白,关切道,“我看您有些不妥当。”
“无碍。”常生摆摆手,没有血色的唇微微扬了扬,挤出一个笑来。
时生没有多问,对他郑重一揖,“今日多谢驸马。”
“不必,我欠她的。”常生摆手,对时生点了一下头,翩然离开。本就欠她一世无忧,多少日夙兴夜寐,只愿她能平安。
时生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不由叹息,这位曾让京城女娘们为之疯狂的男人,竟然显出油尽灯枯的预兆来,何至于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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