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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酒从来没跟项白说过这个秘密,她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因为她觉得这件事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只应该永远藏在她内心最阴暗的角落里,藏的久了,自然就会发霉,腐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不留神会沿着汩汩的心血流出来,那就是她那个倒霉父亲的死。
她从来不喜欢叫爸爸,就算偶然提起来也是说“我父亲”怎么样,因为她始终觉得那个人配不上“爸爸”这个亲密的词汇。
他是个可怕的人。
从来都是。
在她的记忆里甚至找不到一张属于他的笑脸,提起父亲两个字她能想到的只有暴怒、疯狂,还有那只黑漆漆的柜子。
她甚至有时候都记不清家里的摆设,因为它们总是坏的,今天摆在这里的东西,明天就不见了,或许缺了一个角,或许碎成了齑粉被丢在垃圾桶里,唯独这个柜子,是她父亲亲手用木头做的,很结实,许多年也不坏,小酒童年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这个柜子里度过的。
因为父亲喜欢喝酒,其实她也好不太清楚他到底喜欢不喜欢喝酒,因为他喝了酒也不见得会开心一些,依然总是皱着眉头,眼神阴骘而冷漠。
他喝了酒就要发酒疯,要拿什么东西出气,有时候是家具,妈妈在的时候,家具就会幸运了。
他似乎对于没有儿子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经常会在喝酒的时候破口大骂,怪妈妈没有生一个儿子,有时候他也会很可怜,抱头痛哭,哭自己没有为胡家留下香火,哭自己不孝,哭自己命不好。
有时候妈妈看不下去说两句,他就会暴跳如雷。父亲的暴怒总是很讲程序的,因为他是一个条理分明的木匠,打人的时候也是我一样条理分明。
第一步,拎着小酒的胳膊扔进黑柜子里。
第二步,把黑柜子锁上。
第三步,抄起手边的酒瓶子或者板凳。
她在柜子里听到过妈妈的哭声,听到过他的叫骂声,也曾经在柜子的门缝里,亲眼目睹父亲如何把妈妈打到心服口服,用酒瓶砸她的头,把她按在地上一拳又一拳狠狠地打,那个模样让小酒想到电视上打虎的武松,可是武松打的是老虎,他打的是妈妈,小酒有时候会想,不知道武松和父亲打一架,谁更有可能赢。
有很多次,她觉得妈妈可能死了,但是妈妈很坚强,这让她多少有些难过,因为她听说杀人是犯法的,会被警察抓起来。
她想,如果妈妈被打死了,父亲就是杀人犯,就会被警察抓起来。可是妈妈总是坚强的活下来了,带着满身的伤,她有时候会问:“妈妈,你为什么会活下来?”妈妈都会说:“因为妈妈死了,小酒就没有人照顾了。”这又让她很难过,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妈妈,耽误了她的幸福。
“妈妈,我可以和你一起死。”她说,“今天我们学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说人死了可以到天堂里……”
“啪!”她吃了妈妈的耳光,这是她记忆中第一次挨妈妈的打,不如爸爸的巴掌痛,但是她总记得,因为她总能记得妈妈红着眼睛说:“谁死了你都要活着!谁死了你都不许死!”
她始终想不通,既然妈妈都不想活着,为什么偏要她活着,后来她想,或许妈妈也是怕自己死了,一个人活着太寂寞。
十一岁的时候,有个社区的主任到他们家说了许多她听不太懂的话,意思大概是说爸爸打人是不对的,说再敢打妈妈就把他交给警察。打哪以后,爸爸消停了一段时间,后来他就带着他们搬家了,家里值钱的东西不多,黑色的柜子算一个,其实小酒不愿意带着它。
新搬家的地方要比从前的地方破很多,但是小酒多了许多玩伴,其中有一个叫大胜的说他爸也打他妈,但是现在不敢了。小酒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我长大了,他打我妈,我就打他,打不赢就两败俱伤,反正他也占不着便宜。”这一点提醒了小酒,可是她试了几次并没有成功,还白赚了好几顿打,其中有一次她被扔到墙上睡着了,睡醒的时候妈妈躺在地上浑身发抖,后来爸爸开着车把她送到附近的卫生所,跟她说:“你不让我买车,现在知道买车有用了,没有车你早特么死了!”妈妈只是淌眼泪,什么也不说,因为她下巴脱臼了,只能流口水,说不出话。
后来小酒曾经问过:“妈妈,你为什么不报警,我记得原来主任说过,他再打你警察会来抓他。”
可是她终究没有报警,她说她怕警察不管还要挨揍,就算是关他几年出来了,她还是要挨揍,
“妈妈,你跟他离婚。”她用尽了当时她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可是妈妈都没有接受。
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不解释,她觉得她想的方法是对的,可是她说服不了那个懦弱又可怜的母亲。
十二岁的时候,父亲有一次喝酒开车撞了人,又赔了人家许多钱,然后母亲把车钥匙藏起来,父亲找不到钥匙就又要打人。
小酒觉得父亲很奇怪,她曾经尝试用道理说服他,她问他:“你想死吗?”可是他没回答,而是赏了她一记耳光说:“是你们娘俩咒我死!”
终于又有一次,他们又打架了,小酒因为学了许多道理口齿伶俐的“招人烦”被父亲一怒之下关在楼下的储藏室,因为她长个子了,黑柜子不够大,整整十天,如果不是大胜偷偷给她送点吃的,她会死。
有一天妈妈偷偷来看她,她问母亲:“你把钥匙给他了?他放过你了吗?”
母亲摇摇头说:“没有,我不能给他。小酒,你长大了,妈妈坚持不下去了。”
她知道她要做什么,可是她不赞成:“妈。”她很久不想叫妈妈,不知道为什么,“你就那么想死吗?”
“你不懂,妈妈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妈,我以前也觉得死了没什么,可是凭什么,坏人才该死,我们又没做坏事。妈,你为什么要藏他的钥匙,你让他开啊。”
“撞死人怎么办!妈妈没有那么多钱给他赔!再说我们也没有办法给人家偿命的!”
“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自己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而且,你怎么知道就不是撞死的他呢,我们总归还是能有钱帮他收尸的。”
“你这孩子,你这是什么话!那是你爸!”母亲惊讶地看着她。
她便低下头不说话了。
又过了几天,警察来了,她被人从储藏室放出来,警察说父亲死了,因为酒驾。
她看着妈妈,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没过多久社区来了新领导,又开始整顿起来,原来的垃圾堆都清理了,又有了传达,有了社区主任。社区主任发现她妈妈有些奇怪,当然小酒也发现了,她总是自言自语,有时候会打自己耳光,有时候打别人,不好说。
后来有一次她咬了一个陌生人的耳朵,社区主任把她带走了,小酒成了一个人。
那个时候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经常来看她跟她聊天,持续了许多年,她想不明白那白大褂医生是来干什么的,来给谁看病,为什么每次来都要跟自己聊天,后来她知道那是心理医生,是给她治病的,那是后话。
十五岁的时候她上了高中,大胜很羡慕她,因为她爸死了。
“唉,真好,你爸怎么死了呢,我怎么就没你的好运气。”
他这样说的时候小酒有时候会问:“你爸有车没有?”
“没有,哪有钱买车。”
她就眨眨眼说:“那我就帮不了你了。”
大胜连高中也没上,初中没毕业就开始到处混,号称要打遍天下无敌手。他经常在小酒上学的路上等着她,陪她一起走到学校,然后就自己回去。
小酒也不拒绝,她知道大胜喜欢自己,也不拒绝也不说破,可是她是不喜欢大胜的,不喜欢但是也不烦,因为他毕竟是个同类。
大胜曾经结结巴巴说将来要讨她当老婆,小酒权当听不到,但她心里想,当老婆肯定是不行的,她才不要结婚,好好的,结婚做什么,给人当活靶子么?
医生还是常来,她有时候会把这些话跟医生说一说,医生很少与她辩驳,只是会把她说的一些话记下来,小酒始终以为是因为自己说的有道理她才记,就像在学校里记名人名言一样。
十六岁的时候,医生告诉她,你已经好多了。
她才算彻底搞清楚,原来医生是给她看病,可是有病的不只有她一个人,她妈妈有病,她爸爸也有病。
当医生告诉她,她爸其实是因为生病所以脾气才格外坏的时候,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凉凉的,就像挨了一拳,顿顿地疼。
“那……如果他还活着,能治好吗?”
“治好不好说,但总归是可以控制的。”
“控制的意思就是他或许不会打人?”
“嗯,有可能的,不过这都是假设,人死不能复生,重要的是你还好好的。”医生拍拍她的肩膀。
是,重要的是她还活着,时隔多年,她始终记得妈妈甩她的那个耳光,谁死了你都要活着。
“医生,你怎么知道他有病呢?怎么知道我有病呢?我没觉得我哪里难受。”她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医生。
“你有,只是你没有留意。”医生点着她的胸口说,“你心里难受,是不是?”
“是。”她点点头,又问,“医生,你是治什么的医生?心血管科吗?”
“哟,你还知道心血管呢?”
“嗯,我学了。”
医生摇摇头:“不是心血管,是心理医生。”
“心里的医生?”
“对,你心里也要有一个医生,经常关注自己的感受,如果不好就要及时治疗改善,这样才能健康。”
她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会哭吗?”
小酒点点头:“会啊。”
“会就好。”
小酒始终没有告诉医生,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当年是她对妈妈说,让她把钥匙留给父亲,她知道妈妈把钥匙藏的好好的,如果不是自己拿出来,凭父亲喝得那副模样永远也不可能找到钥匙。
说到底,父亲的死是意外又不算意外,相反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和妈妈都是凶手,只是妈妈亲手做了这件事,这才不堪重负彻底逼疯了自己。
而她始终觉得父亲是该死的,因为他是坏人,所以即便是自己害死他也是情有可原的,至少她一直都可以用这样的想法说服自己,可是现在她知道,自己错了,她也成了坏人。
可是她依然不敢把这件事公之于众,不敢跟任何人说,连大胜也不敢说了。
有一次大胜莫名其妙跑来跟她说:“小酒,我爸买车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小酒始终也没有答应给大胜当老婆,这点让大胜很遗憾,直到小酒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大胜才彻底死心说:“看来你是不可能给我当老婆了。”
“嗯。”她点点头,“我没想过要嫁人的,大胜。”
“没想过?为什么?”
“嫁人干什么,像你妈,像我妈,要是不嫁人不知道有多好,自己一个人活的好好的,干嘛要嫁人呢?”
“你这么说也是,那你说话算数吗?”
“什么意思?”小酒问。
“你说话算数吗,永远不嫁人。”
小酒笑着点点头:“当然算数了,我自己好好的就不错,干嘛拖累他人。”
“好,我记住了。”
当时的小酒不知道胜子话里的意思,但她确是这样想的,她没想过要嫁人。
当然,她不介意谈谈朋友,反正谈恋爱不一定要结婚的,可是即便恋爱她也不打算跟大胜谈,倒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小酒觉得他似乎掌握了自己的秘密,这样的人,她不能放心地跟他恋爱。
更何况,大胜很喜欢打架,且日渐的开始喝酒,有时候喝得醉醺醺的,满口脏话的样子会让她想起那个早已经不在人世的父亲,现在的她,对父亲这两个字有些不同寻常的感受,依然很厌恶,又有点怕,有点愧疚,说不清道不明的。
说到底,她只想走,离开这个地方,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重头开始,她对未来的生活还是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