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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儒非徒柔也
养心殿正厅，几缕阳光透过木雕的窗镂，照射在简洁而质朴的家具上，一切幽静而美好。在屋的中央，一张木椅，一位老者，一张大案台，已有些许银发，疲累的眼神中透着成熟稳重的慧光，静静地看着手里的战报。
太子等一行人进屋，跪拜请安。
太子、明公子：“儿臣参见父皇。”
江总、毛喜“微臣参见陛下。”
陈宣帝并没有回应，直到将手中的加急军情看完，抬起头用手招呼他们过来，指着桌前的几张椅子，一言未发。众人坐下谁都不敢率先发言，宣帝只是看着他们，最后目光落在太子陈叔宝身上。
“能不能让他们安全撤回来？”宣帝对着太子问道。
陈叔宝左右看了看，这突然问的有点不知所措。
“朕在问你呢，你看他们做什么？”
“呃。。。儿。。。儿臣昨日跟几位大臣商量过，依照吴老将军的青龙战舰加上火船是可以突破王轨的拦江锁的，但。。。”
“但水不够深，这些昨日不都说过了。朕让你们下去，不是让你们搁置问题，是去解决问题的！”声音并不高，却威严不敢冒犯。
肃静片刻后，尚书江总把椅子往前挪了挪，说道：“陛下，臣等昨日回去后，跟诸位大臣连夜商议，一致同意先不急于撤兵，如果让吴老将军再坚守十日，太史令说天必降。。。”
“看看今日的军情。”宣帝说着将手中的简报扔到桌前。太子恭敬的取来，和江总看了一遍。毛喜是兵部尚书早已知晓其中内容并告知明公子。
毛喜站起来，恭敬一拜说道：“陛下，当务之急首要是稳定军心，前线军营中谣言撤兵的消息已经不能禁止，谁都不愿再拼死力战，只想着活着回来。而具情报所示，北周的包围圈尚未完整，其目的是要让我军心存侥幸，好在逃亡的路上加以歼灭，这说明他们对我们还是有所畏惧的，若是真围死了那就只有鱼死网破，他们也会付出惨重代价。微臣以为，应当趁此时机，速调征南将军潘王的军队驰援北上，唯有此计还有一线生机，不然。。。”
江总打断毛喜说道：“毛大人，难道昨日我们所商量的话大人又都忘干净了不成？”
毛喜冷笑一声，知道这个江总的小心思：“江大人，兵部的意见，您这反对，那反对的，不知您又有什么高见。若是吴老将军打的下吕梁，咱们一切好说。现在打不下来，就应当趁现在还有力量的时候，赶紧突出重围以保我方的实力。”
“毛大人这不是笑话吗？打我们就算不赢，难道连回家的路都不会走了吗？先不说山河之地势上的优势，我们还有六十多艘青龙战舰，王轨他有多少艘，一群小舟能拦大战舰吗？我们所面对的不过是一条拦江锁而已，几条火舟便可破之。再说，您是兵部尚书，应该清楚南蛮的叛乱已经把江州搞成什么样了，现在让潘王的军队北调，我们就是腹背受敌，北方只是外患，可南方是咱们大陈的根基所在。孰轻孰重毛大人该不会不清楚吧。”
毛喜听完冷笑一声道：“江大人是舍不得江州的那点田产吧。”
江总早就等着他这句话，不紧不慢的回道：“呵呵，毛大人可能有所不知吧，我江某自任尚书仆射以来，已经将江南的田产全部上缴朝廷了，我对朝廷的忠心天地可鉴。”
“全部？还只是您名下的？”
“行了！”宣帝摆手打断他们。“朕不是来听你们斗嘴的，朕要的是对策。讲实话，能回来吗。”
江总信誓旦旦的道：“回禀陛下！一定能退回来。昨日微臣询问过太史令，天象所明，君王恩德，十日内必会一场大雨，护佑大陈的将士平安归来。”
毛喜：“兵道不问鬼神，若真的凭君王的恩威可以破城，为何几个月来不见天降一滴甘露，如今有危难了，江大人又怎么敢肯定天就一定会下雨？”
江总：“君子恻隐之心，感化天地，天道也有善恶之分，昨夜太史令夜观天象说‘我军之所以不顺，怕是触犯了蚩尤。’”
明公子心里清楚‘这个江总是个会来事的人，上到朝堂，下到乡绅学士，没有他摆不平的，又知道父皇比较在意天象之说，所以总是抓住人想听的话讲。父皇则为了稳固太子的地位，将他安排在显赫的位置，但谋略未必能堪大任。’
太子此时有点担心，看着明公子，拽了拽他衣袖，想让他说两句。明公子只是假装为难的甩了甩手。
‘可恶，这六弟真没用！父皇怎么让他当御史台的总司正的？等我登基后先把他给撤了！’心里狠狠的道。
宣帝一只手翻弄着桌上的军报道：“朕问的是计策。”
江总：“当务之急，当用缓计，我们可以送封信给王轨，陛下还记得当年北周伐齐求助我们的事吗？那时我们跟他们的君主定下‘伐齐盟约’，天下人也是有目共睹的，当趁此时机送信去王轨，陈述利害，让他好好掂量一下自己作为个将军，却让自己的君王失信天下的后果。只要他有所犹豫，必然会给我们多几天时机，如此可不费一兵一卒，就可帮助北伐的将士平安归来。”
毛喜冷冷道：“江大人，厉害啊。”说着朝着江总躬身就是一个大拜。
几个人正奇怪毛大人怎么了，只有明公子心里叫糟，这下可把个毛喜惹毛了，看来自己只能走下策了。
果然毛喜说的是反话，继续说道：“此计可谓迂腐之至啊！江大人，毛某真心佩服的紧！”
江总也没好脸色：“毛喜，你有话请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毛喜甩了下衣袖道：“北方的那个皇帝可是个胡人，虎狼之邦，你要跟他们谈条件凭的是各自实力，合理要价，可不是靠的什么君子盟约。你不看看那个‘周武帝’宇文邕伐齐的时候，为了鼓励将士攻城，亲自督战上阵，自己都差点死在东京邺城的围墙之内，你想想这样的君王，他的将士怎么会把吃到嘴里的肉让给外人的道理！？”
“人无信则不立，业无信则不兴，国无信则衰。难道毛大人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吗？如果我们也学他们一样，做事无情无义，那不跟也跟禽兽一样了吗，到时天下人会怎么看我大陈，我们还拿什么统治江南的百姓？”
“我说的是军事，哪还有功夫跟你矫情圣贤书？”
“难道古人之言就不关国之存亡生死之道吗？毛大人您也看看，江北的百姓忍受胡人暴虐之苦已久，无不引颈以待一位仁义之君，率仁义之师横扫天下，如今只有大陈是天下的正统礼仪之邦，毛大人却要舍弃先贤的教训，去学虎狼强盗之兵，难道孔孟先哲圣人在毛大人眼里还不如一个小小的胡人皇帝？”
“你个教书先生，就当个老夫子就行了，攻城略地保家卫国那是我们兵部的事。你可知为什么当初陛下拼尽全力也要打淮北，那是因为淮北就是将来灭陈的入口，所以就算现在拼上一切也要站住脚。”
“毛大人，我可记得您。。。当初可是反对出兵的，怎么都是同一张嘴，现在又出尔反尔了。”
“此一时彼一时，将帅就是要根据情况及时调整战略。现在仗都打到这个份上了，就得不顾一切在淮北站住脚！不然就是更助长他们南侵的野心。”
“他们北方胡人王朝南侵不是一次两次了，可那次成功了？苻坚的百万雄狮就能横得过长江天险吗？难道仁义之师还惧怕虎狼之师吗？”
“好啊，江大人，你左一个君子，右一个仁义之师的。敢问江大人，君子讷于言，敏于行；您行什么了？君子不巧言、不令色、不足恭；君子谋道，不谋食！敢问江大人您天天围在太子身边，到底做到那个君子之道了！一个做尚书的，难道还不清楚长江天险不过是个安慰，真打起来还是刀子说了算。再说君子之道救了鲁国，救了汉室吗？”
太子一听，脸色一沉，心道‘这个毛尚书也太嚣张了。’
江总也不示弱回击道：“圣贤之言，乃立国之本。毛大人却只顾兵家之言，不崇仁，而崇个人；不讲敬，而讲欲；不重义，而重利；怎么看都是一套小人之言！言利不言义的国家哪有不亡国的。五胡乱华，乱的就是中华的文化，如果连我们都舍弃了，那么也就被天下舍弃了。毛大人您可别忘了，连您身后六皇子的朱雀殿上，也有陛下亲手提笔的‘君子九思’。”
六皇子的明公子抬头一愣‘你们吵得好好的怎么把我给抬出了。。。？’
毛喜也不傻，知道这江总一会皇子一会陛下的，是想把自己往坑里推，强压下怒火语气平常地道：“江大人，所谓君子九思，不光要思君子之道，也要思考君子的反道。我们总把孔孟之道当成治国安邦的万灵药，很少怀疑它的坏处，然而这个天下并没有一套万年不变的古法，可以去教君王去统治这个天下的。天下时势瞬息万变，不进则退，不争则亡，我们怎么能反过来自绑手脚呢。”
“行了！”龙颜动怒，众人瞬间恭敬的垂手躬身。
明公子心道：‘这两家伙抬着孔夫子在君王面前对骂，也是一奇景啊。。。’
宣帝问江总：“江尚书，这潘王的军队真的不能动吗？”
江总：“回陛下，潘王的军队是大陈最后的家底，要是打完了就真的完了！再者潘王的军队刚刚讨伐完南蛮，将士疲惫不堪需要修正，地方治安也尚未安定，若是此时让潘王的军队撤回，南蛮必定会趁机报复。再者，这次出征北伐，江州的百姓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自己并没有留下多少力量保卫自己。君子都有恻隐之心，江州的百姓也渴望朝廷的保护。若在此危难时刻撤走，江南百姓定难免血光之灾，到时天下百姓会怎么看陛下您呢，将来谁还肯为大陈出力。。。陛下难道忘了侯景之乱的惨像了吗？”
毛喜刚要说话，被宣帝伸手止住。“你要说什么朕清楚。。。”这时看到他身后，正坐着的明公子，眼睛一亮，心想‘这小子平时鬼点子奇多，这次却一言不发，是怎么个意思？’对民公子道：“你，子昭。”（子昭是明公子的字）
明公子起身道：“儿臣在。”
宣帝：“你怎么看。”盯着明公子的眼睛。
假装为难道：“呃。。。儿臣以为。。。以为。。。”
太子看他吞吞吐吐的催促道：“以为什么啊？父皇问你就赶紧说。”
明公子：“呃，儿臣以为，不如给潘王送封信，问问皇叔那边的情况，看看他有什么好办法。。。？”
太子听完就笑了，还担心他有什么高策呢。打趣道：“你这不是傻吗？此去江州来回就得四日，等你来回书信商量完，北伐的军队都回来了。”
只有江总脸色瞬间一变，知道这其中有诈，赶紧拉太子的衣袖的时候，但已经晚了。
“不。。。等一下。”宣帝突然打断，想了想说道：“这样，送信给潘王，连同兵符一同送去，让潘王自己根据情况决断。”
毛喜点头道：“如此也好。”
“陛下。。。”江总还想再争，被宣帝制止。
江总心里直叫糟‘自己光顾着跟这个毛喜争了，却忽略了这个一言不发的毛头小子。陛下此时正当疲劳的时候，只要稍微好点的新主意不用太好的都能接受，最关键的是，现在太子和陛下都以为是自己帮忙出的计策，一旦执行就很难再站到自己这边。也不想想那个潘王是个什么人物，赫赫战功，自己千方百计的巴结才把自己当个友人对待，这事要让他决断，必然出兵无疑了。’
江总回头看了一眼明公子，微笑的轻轻点了下头。明公子知道他是假笑，也恭敬的回点了一下，自己这下可惹了不该惹的人，不过那是将来该担心的事，到是不怕这个江总，只怕又得被赤峰说教了。。。
“兵部负责起草书信，内容必须扼要简洁。尚书府通知太常令，明日召集百官，杀白马，祭蚩尤，护佑我大陈的将士平安归来。”说完挥挥手，闭上眼睛，舒了口气。
众人不敢多言，贺公公请手，大家静悄悄地退出养心殿。
出来后，太子陈叔宝伸了个懒腰，对明公子道：“六弟，我这新送来一批糕点，要不要来尝尝？带上你那个护卫怎样？”一脸期待的样子。
“皇兄，我这还得安排御史台送书信的事，这事耽搁了怕是要送命的啊。”
“哎。。。这倒也是，那江尚书再陪本太子再聊聊这治国的道理吧。”说完抓着江总的衣袖就走开了。
江总见走的远了，对太子道：“太子殿下，您这个六弟可得多加提防啊。”
“嗯？我看我这六弟也没什么本事啊，就最后屁大点声的说个送信，哼，这个谁不会啊。”
“这个六皇子，不是一般人，年纪轻轻就能掌控御史台，可见深得陛下的信任，我劝殿下还是对此人多加提防为慎。”
“知道了，知道了，就跟对其他人一样是吧。走喝酒去。”
另一头，明公子跟在毛喜身后，岔路口旁边。明公子说道：“毛大人，刚才江总在父皇面前是在故意激怒你，将话题引到别的话题上。另外太子是惧怕潘王的威望，怕将来登基之后对他不利。希望您以后多加注意。”
毛喜想到刚才的事就来气，刚要发作，转身突然看到这六皇子的眼中竟是冷酷无情的寒光，一点都没有往常的文弱的模样。心中一惊‘这。。。这人是谁？’毛喜还是第一次见到明公子这般冷酷，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顺从的拜了一下。明公子从他身边走过，再没看他一眼。
“帝王。。。之气吗？”毛喜颤颤巍巍的道。。。
雨嫣，突然从远处的园林里冒出个头来，按照明公子的指示，像只小猫一样藏得好好的，直到看见明公子一个人了，就追了上去。
明公子转过身来，已经变回往常的样子，俊美的容貌，温柔文弱的样子，笑着对雨嫣道：“呦！”
“公子，事都办完了？”
明公子抬头想了想道：“嗯。。。只办了一半，稍后得送封信去江州。。。怎么了？”
雨嫣看着明公子的样子，平时他都是先干点作死的事才谈正事的。“突然一本正经的。。。是不是有人惹你生气了？”
“呃。。。一本正经的就是有人惹我生气吗？”
雨嫣小眼神盯着他。
明公子发觉雨嫣的直觉真可怕道：“哎。。。先不提这个，御史台今年订做的丹药到了吗？”
“嗯啊，三天前就到了啊。”
“太好了，去给我取十斤牵机散来！”
雨嫣惊叫道：“你要那么多干什么？”牵机散是一种毒药，少量可以提神，多了就会让人抽搐而死。另外十斤牵机散是御史台两三年的库存量，够毒死一个村的。
“太子今晚会宴请江总那个老东西，去派人给我在他糕点里下十斤牵机散，抽筋抽死那个老不死的！”
雨嫣叹了口气，就知道自己不该多问：“十斤。。。你该知道对方只是个糟老头子吧。”
“糟老头又怎样？”
“十斤牵机散下去，估计没毒死先撑死了。”
明公子佩服道：“。。。。。。还是你狠。”
“行了，知道你有仇家了，谈正事吧。”歪着脑袋看着明公子。
“咳咳。。嗯，帮我送一封信去江州，给征南将军潘王陈静之。信我早就写好了，要赶在兵部之前送到。这事得让你亲自跑一趟。”说着明公子将一封信递给雨嫣。
雨嫣有点为难的样子道：“去趟江州，最快也得两天吧。来回也得四天。。。现在去？”
“嗯，万分火急。”
看着明公子一脸认真的样子，知道此事对他很重要。毫不迟疑的抱拳回道：“明白了，属下领命。”
正要离去，明公子突然说道：“对了，今天你生日，送你个礼物。”突然握着雨嫣的手，将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玉令牌按在她的掌心里。
雨嫣看了一惊，这块玉牌竟然是皇子才有的宫门令。
“这，皇子的门令。。。这太贵重了，殿下还是。。。”这块令牌每个皇子只有一块，此物等同于皇子亲信通行皇宫的令牌，往往只有正三品以上大臣才会给予，主要是就是帮皇子游说宫中大事用的。
明公子笑了笑道：“拿着，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了。”说完就转身走了，独留雨嫣一个人傻呆呆地站在那里。
“别忘了送信哦。。。”
“哦。。哦。。。”雨嫣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看着明公子远去的背影，眼泪不知不觉的流了下来。“他竟然还去查了我的生日。。。”将皇门令轻轻捂在胸口，心中却如同小鹿乱撞。
明公子独自一人回到朱雀殿，背上一大袋东西，放在马背上，什么也没说，骑马迅速出了城门。纵马一路急奔，来到建康城南一处兵营，营门口上面赫然插着一支大旗，仿佛黑色的鹰羽一般。守营的一个老兵，看到明公子来了，命人打开营门，里面并没有多少人，但是两排战马整齐地排在营中两边，营地中间是一栋巨大的木石建成的营房，窗户口小而高，高处还有防御用得攻城弩，完全就是个防御堡垒。
推开厚重的木门，累的明公子直喘气。里面一个大厅，有些阴暗，虽然白天，还点着几盏油灯，模模糊糊几十个人影，没一个人说话，只有穿戴装备的碰撞声和武器的入鞘声。统一的黑色轻甲，没有人带头盔，最多只是皮质护额。大厅正中间，正对大门的一个台阶上，一张大桌和将军椅，中间坐着一位全副武装的将领，阴暗的房间里看不清他的脸，唯有一双眼睛犹如黑夜的野兽一般明亮，此人正是大陈第一神弓手，弓神石刹羽。
明公子：“是时候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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