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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买方便面回来看到胡丽烧了大半锅水,像是准备吃完面再洗个澡。
林场条件差连个公共浴池也没有,相沿成习的惯性思维让这里的人觉得只要洗好脸和脖子,别的地方自然也就显得干净。除了进县城时义务性的到澡堂里泡泡弄浑一池清水,就是在家里烧半锅开水拿着毛巾关起门来硬搓。
吃完面我就出去弄冻硬的死猪肉,盆里的猪下水像半凝固的水泥块,看着很硬用手掰就会碎下冰碴。我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扔了可惜,留着又觉得恶心,家里还没地方放,真想就这么搁院子里冻到明年开春。
胡丽换了身我妈的旧衣服出来,像个家庭妇女似的招呼我把猪肉和猪下水端进屋子里解冻,又从灶塘里撮灰铺到沾了猪血的地面上用竹扫把反复蹭干净,我惊奇地问她哪学的,她对我爱答不理地说电视上。
胡丽尽管像模像样的挽起袖子做出老练的主妇样可到了真章还是傻眼了,看着满地化开的猪肉和猪下水污血横流愁的不知从何下手,刚才的雄心也化成一滩血水。
幸亏三婶担心我们没吃晚饭,端了半盆刚包的饺子过来看看,笑着说现在的孩子真不会干活,伸手熟练地把地上的猪零碎归类,抓把盐撒在猪肠猪肚上搓洗,说这些再不洗就坏了,剩下的放盆里等她明天再来收拾。三婶不来,我们真的就把它们又端出去放到院角重新冻上。
三婶临走的时候特意嘱咐我们,她挑出来人吃不了的东西不要扔,留着煮熟了喂狗。看她要走,胡丽马上拎起一大块洗干净的肉放到她手里,三婶慌乱的拒绝,她就连人带肉推搡出门,两个人笑着道别。
三婶只是街坊叫法,两家的户口本上都没显示可供支撑的血缘关系,她对我们的关心纯粹是出于同病相怜的阶级感情。
灶塘里的火越烧越旺,滚滚热浪四处乱窜把寒意撵得荡然无存,屋子里暖融融的。饭吃了,狗喂了,剩下的猪也吃饱了安然躺着养膘,心情也就慢慢好起来,不像白天那么阴郁,家看着也像个家的样子。我妈来个电话说我爸的伤好多了,脚能沾地蹦几步,进厕所不用人扶着自己能站坑沿上去,看样子过几天就能出院,让我不要太担心。
外屋地灶塘上的木架子还在,看到它就想起那根带血的钉子。胡丽知道我看那个东西别扭就找出块布单罩上,踩着凳子很费力差点摔下来,我劝她不要这么委屈自己,她无奈地笑:“这辈子我欠你的。”
她就像个纯金的缺心眼儿,全心全意的为我服务,完全脱离低级趣味,不要求任何回报。这让我很有些飘飘然。
我们相识纯属偶然,甚至我有理由相信她是故意认错了人,我就是一念之差,将错就错,有太多的生硬巧合把我俩硬攒在一起。有时我真觉得这是场刻意安排的阴谋。
锅里还剩点热水,我全舀出来泡脚。把脚伸进发烫的勉强可以承受的温度里,灼热的痛感让我紧张的神经很快松弛。就像烟酒有刺激性的癖好它也让我上瘾。
我闭眼静静地享受双脚发热发涨的快感时,忽然有一声撕裂耳膜的炸响传来,紧接着是排山倒海般连贯的碎裂声和许多人兴奋的叫嚣声,听着是有人在打架,在寂静的山村夜空里格外刺耳。
声音是从王寡妇家食杂店方向传来,我知道又是那帮鳏寡闲汉喝醉了争宠炫耀自己雄性力量引发的表演性争斗,它的观赏性远远高于实际效果,是这里人喜闻乐见的娱乐方式。
我得赶紧去看看,晚了就散了。抬脚擦一下就跑出去,胡丽想拦都来不及。一口气转了两个弯就远远看到王寡妇家食杂店前昏暗的灯光下,癞头阿水头顶的光格外闪亮。他比张老杆矮了半个头,可身材粗壮,举手投足蕴含着过人的力量,单手揪住张老杆的脖子像是偷谁家院子里鸡,抓住了就动弹不得,任凭他随意处置。张老杆人虽然不济可骨气还是很让人敬佩,围观的人都被他肉烂嘴不烂的精神感染,起哄似的为他打气。
“老杆,别怂,对掏他裆……”
王寡妇不怀好意的笑,看着两个人毫无悬念的揸架,张老杆的脑袋在壁上接连碰了几个响头,就忍不住撩他:“还手啊,老杆,真是个软蛋。”张老杆形式上完败可精神上不屈不挠,嘴不饶人张嘴没完没了的哝骂,我知道再晚点连叫好的机会都赶不上,就奋力加快了奔跑的脚步。
张老杆被压制的连还嘴之力都没有。阿水岔开腿骑在身上,嘴巴子刮东风跟不要钱似的开弓猛抽,我跑到的时候他就只剩下英雄就义般瞪眼挨打份。王寡妇意犹未尽地拉架,扯住阿水半拖半就阻碍他充分施展身手,张老杆也是个人物,见过些阵仗,怎肯放过这翻身的机会,腰一挺,腿一旋,懒驴打滚似的鲤鱼打挺让他跃然而起,又雄赳赳的站在众人面前。
惹得所有人齐声叫好。
王寡妇笑呵呵让出更宽敞的地儿,几乎全林场好事的人都来了,抻着脖子瞪着眼把他们俩围得水泄不通,就像看打把势卖艺就差往圈里扔钱了,我很庆幸来的早站在最前面的位置,看得比谁都清楚。
两个秃头个顶个的亮,只是阿水头上的癞疮疤更威武,有目共睹。张老杆也不差,秃头周围那一圈灰白头发冲冠直立,酱紫色的脸膛上布满几近黑色的斑点,坑坑洼洼,紫色的嘴唇紧抿着像一条锋利的刀刃,目光锥子似的扎人。
王寡妇此时显得格外年轻,黄色的圆脸容光焕发,盖住了喜鹊蛋似的斑,两只细长的水意盈盈的眼睛看上去像春意盎然的少妇。
张老杆目光逼人却吓不退藐视他的阿水,头顶的癞疤疮颗颗通红,大冷的天捋起袖子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摔在地上,朝张老杆方向狠狠吐一口唾沫,“还打吗?没用的骟货。”阿水轻蔑的抬起眼说。
张老杆平时还是很有些威势的,就像菜市场里卖肉的总是比卖菜的高一头,因为他们手里拿着刀面对案板上的死肉操绝对的生杀大权。他也拿过刀,年轻的时候跟人学杀猪,虽然后来嫌累不干了可气势一直没有丢,知道手里如果有刀在绝不会处于如此劣势。
他目光旁睃找能让他壮胆的闪亮的东西,只可惜除了地上银光闪闪的冰雪再也看不到令人眼前发亮的光。他没有气馁,顺手操起墙根下横放的碗口粗的带皮落叶松杆子,林场里最常见的原木,拿在手里不剥皮满手都是刺。
张老杆顾不了那么多,拿在手里横抡,落叶松杆子挟千钧气势横扫四夷,没头没脑的打向眼前扇形的人群,自然也包括阿水。他手底下有分寸,动作大、气势足、幅度广,给人充足的躲闪甚至遐想的距离,只想给人留下印象不想留下伤害。
我知道他不敢真打,而且背对着我,放心大胆的站着看他耍手里的棍子。那根棍子看着威风转了半圈就会停下来再抡回去收势,找回之前失去的面皮,让人不敢对他小觑也就罢了。没想到他手里的棍子转了多半圈余势不减,直接把他带转趔趄舞着棍子向身后横扫过来。我向后退是墙壁般坚实而且不断向前拥的人群,退无可退。左右腾挪又没有那么大的余地,更可怕的是所有人都看到落叶松杆子上有几根锈铁钉根根朝向我,犬牙呲互像根狼牙棒。
我看到那几根钉子的时候发现有一根最长、最直、最尖,而且非常眼熟,惊得我魄荡魂摇,知道自己算是完了,老太婆的铁钉终于找上我了,现在就算想闭眼都来不及。
我的头上火辣辣的痛,不是钉子扎的而是棒子打的,打得我晕头转向栽倒在胡丽怀里。刚才如果不是胡丽向前推了我一把,那几根钉子就钉到我的棺材上了。“出人命了,出人命了……”围观的人鸟兽般四散奔逃,张老杆也想跑可腿上没力气,手里的落叶松杆子失手落地上。
“我……我不是……”张老杆显得很无辜:“有意的……”
他呆呆的像是自言自语:“是,是棍子,自己打上去的。”
胡丽扶我进王寡妇食杂店坐下,买了条毛巾给我挤压伤口止血,用手划拉开炕上混乱的杂物扶着我慢慢躺下,张老杆赶忙过来抬腿让胡丽狠狠瞪回去。伤口在左太阳穴附近,长长的裂口现出粉色的肉,皮翻着,流了很多血。
“方维,醒醒,方维……”
我感觉自己飘飘然似乎要飞起来。感觉到胡丽在呼唤,眼睛微微的动了下。慢慢的睁开,眼前的被灯光照耀的脸颊是如此可爱,如此清晰。想挪挪身子,发现脑袋痛得快要裂开……
“我骑摩托车带他去镇医院吧。”张老杆怯怯地说。
胡丽看着我犹豫。
王寡妇走过来狎昵的笑,“他这个样子坐得住摩托车吗?”她看着我说:“就算坐得住这到地方也冻了个半死,你不想这么快做寡妇吧?”她意味深长的看着胡丽。
“雇车。”王寡妇说:“场办公室有辆吉普车,让老杆出油钱跑一趟。”她看着张老杆说:“还有我这里砸坏的东西也赔了。”
屋子里靠墙的桌子掀翻在地,满地碎玻璃片,碎瓷片,麦乳精铁桶在地上来回骨碌,烟头烟灰洒满地,还没喝完的啤酒瓶倒在地上散发着略带苦涩的麦芽味。
“我赔,我赔,我全赔。”张老杆连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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