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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间的缘分从人们不自知时就已经开始纠缠。
二八根本不知道,他所劫的这批粮食将彻底改变他生命之中最重要之人的生活。若是他知晓的话,他还会劫这批粮食吗?
没有发生的事情永远不会有答案,这也许就是注定。
此刻,二八绝不会多想被劫一方将面临什么,他只是全心沉浸在谋划自己岌岌可危的人生上。
“造成这么多兄弟伤亡,是我的过失。”二八垂首,站在柴老大的身后。“请义父责罚。”
柴老大半闭着眼睛,任由青玫为他整理好衣服。
半晌,柴老大转过身来,望着垂首一丝不苟的二八,这才哈哈大笑道:“能劫到这么一大批粮食,是大功一件!何来过失?二八,既然叫我一声义父,你就是我儿子,不必这样拘束。”
柴老大口中这般亲近,眼睛却极其精光地打量着二八的反映。
二八越发恭敬地退开一步:“此番确实是二八一人过错,才造成兄弟们的伤亡,义父厚爱二八受之有愧。”
二八的眼睛只能看见柴老大滚了银边的外袍衣边,那衣边纹丝未动。
二八握起的掌心渐渐沁出汗来,在山匪窝里长大的他如何能不谨小慎微?他十分清楚,对于山匪来说,人只有有用无用之分,从来未有亲情友爱。
他,一个弱小无用的孩子,只有万般揣摩柴老大的心思,才能在夹缝中勉强生存。如此长大的他怎会不洞察人心?不谨慎隐忍?不冷血善谋?
终于,洪亮的笑声响起来,柴老大用力在二八的肩头拍了一下,大笑着向外走去。
青玫跟随着柴老大的脚步,她不自禁地舒了口气,经过二八时她望向他的眼神终于带上了一丝慈爱。
青玫一直信奉,活在世上绝没有无条件的获得,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势必要用更大的代价来获取。
幼时,为了不饿死街头她将自己卖身青楼。她不哭不闹,乖巧可人,可以比青楼里其他女孩子吃得饱些,少挨些打。长大后,她更必须娇媚婉转,才会比其他姑娘多一丝丝挑选恩客的机会。她也曾忍着恶心,侍奉过粗鲁莽汉,也曾对着猥琐丑男巧笑**,挨过这些,她才有机会和文人雅客话酒风流,她才有机会和达官贵人虚情假意,当她遇到年老的外地商人时,她毫不犹豫地用尽解数,终于抓住唯一一次脱离苦海的机会。还没等她过上平静的生活,她就被柴老大劫上了山寨,她这样的人看起来是不配过安乐人生的。
她最初救二八时,并不是因为心软,她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同盟甚至武器,这些年来,她并没有给予这个名义上的儿子更多的关照,二八对于她只是一项投资。她冷眼看着小小的孩子艰难成长,用冷酷、果断、计谋一点点争取夹缝中的生存土壤。
直到此刻,她才欣慰地看到了回报,这个孩子,果然值得她期望,欣慰的同时,一丝丝的怜惜从她的心底间溢出一缕。
今后,她也许真的可以和他互相依靠。
厨房前的屠宰场上,敞着胸襟露出油光胸膛的汉子们一手掂住一头肥猪的前腿,用力一提一甩,两百多斤的肥猪就凌空砸落在屠案上。
汉子手脚麻利,用麻绳将肥猪的腿脚一捆,任由它嗷嗷乱叫。
场面如此热烈,长刀磨得光亮,顺手掷在屠案上,汉子们敞着衣襟,放肆地粗鲁说笑。
“胡哥,这次买卖可真是痛快!黄橙橙的粮食啊,足足两百石!我就说听胡哥的准没错!”
“那可不是!去之前,二八那小子还百般阻拦,说什么超出封门山范围,不宜涉险。险个屁!咱们做山匪的,哪里讲那么多虚头巴脑的,提了刀,干!”
胡子哈哈笑着,眼神里透出不屑和冷然的杀意:“二八,哼,狼崽子是藏不住爪子的,咱们杀了他一家,我就不信他能真心与咱相与,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听到此处,青玫不由望向柴老大,从侧面看去,看不分明柴老大的表情,但是青玫心中陡然一紧。
二八的紧张不下于青玫,生存在残酷环境中的兽崽对于危险的感知是无与伦比的。他十分清楚谁是他的天敌、什么时候危险袭来。
二八脚步未乱,但是他低垂的眼睛里来不及透露悲哀就开始紧张谋划,这就是野兽的本能。
“胡哥,这回你可立了大功,大旱之年,粮食是最金贵的,大当家一定会知道谁才是真的有本事!一定会重重奖励你的!”
“你想要什么奖励?”众人身后,柴老大冷冷说道。
众人这才发现柴老大就站在身后,纷纷躬身垂首。
有人大着胆子应答:“大当家,咱们在说胡哥这次带着兄弟们劫回这么一大批粮食,对寨子可是大大的功劳。”
“噢?胡子,你说呢?”柴老大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胡子上前一步,说道:“说什么功劳,这都是咱应该的!为寨子做事,哪里想要奖赏!咱是粗人,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也不像有些人,成天谋来谋去,就是不知道,他在算谋谁!”
说着,胡子一双牛眼恶狠狠地瞪着二八,眼神充满挑衅。
一时间,没有人接话,寂静无声。
胡子只等着二八辩解就拳头招呼,没成想,二八却超乎寻常的恭顺,他上前一步,侧身站立,卑微地半弯着腰,口中语气低服:
“胡哥说的是,小弟年幼浅薄,还需向各位大叔大哥们多多讨教。这遭损失,小弟无力挽回,只请求义父惩罚,勉力给死亡兄弟一个交代。”
柴老大盯着二八,眼神凌厉,似乎要从少年弱质身量上看出他有几分真心。
青玫忍不住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看到柴老大笼罩在光影中晦暗不明的面庞,又看了看躬身垂立的二八,眼神闪了闪,并没有出声。
“二八,我说过了,此次劫粮,你功大于过,惩罚之事莫要再提。”
柴老大话音未落,只听见扑通一声,二八重重跪倒于地,以额抵地,恳切说道:“义父,兄弟们的伤亡二八罪责难逃,二八愿意自罚为杂工一年,以赎罪过,恳请义父同意。”
“你这孩子,就是性子太过倔强,我早说过,我柴老大的义子就算犯点过错,有谁敢多话?”柴老大俯下身子,一手虚扶二八,他的眉目间终于明郎:“你这个性子啊!我就成全你的义气,你们都给听着,二八是我柴老大的义子,今后要是有谁对他不敬就是对我不忠,绝不轻饶!”
众人相觑,却无人敢非议,此事抹平了事,只是胡子瞪向二八的眼神越发狠绝。
酋羽钿从娘家的高门大楼中一路奔出来,一路奔一路泪,手边的幼子跌跌撞撞地哭喊着:“娘,慢点,我跑不动了。”
哭喊间,幼子摔跌倒地,前方的酋羽钿只得顿住脚步,反身回来抱起跌倒的幼子。小小的孩童跌得浑身灰土,小脸上被泪痕冲的一道一道乌黑。
见此,酋羽钿胸中的不忿几乎要忍不住,她抱起孩子,秀眉一皱,就要随着大哭起来。
这时,一人骑着马快速驰来。隔着老远都可以听到那人手中的马鞭甩得劈啪作响。
酋羽钿下意识抱紧孩子,向路边让了让。
快马从她的身边飞奔而过,扬起的灰尘兜了她一头一脸,呛得她喘不过气来。
酋羽钿蹲在地上,抬起头来,透过身前幼子稚弱的肩膀,向着快马所去方向望去。那正是通往逍遥县的路径,百十米之外就是县城结实的城墙,城外庄稼地里竖着细弱枯黄的高粱秆子,干旱的大地上连荒草都寡然衰败、了无生意。
酋羽钿第一次认真看到田地里竖立着高大的水车。
从前,她无数次地从水车下嬉戏奔跑,她出嫁时的花轿也受到它的相送。只是,从前时候,它总是高大的、结实的,不徐不疾地转动着。而此刻,酋羽钿第一次意识到它的败落,高大的木架显得荒凉,蒙了灰的木色是腐朽的颜色,在灰黄干燥的空气中没落。
酋羽钿看的入了神,忘记了她刚刚要发出的哭号,是孩子尖锐的哭声拉回了她的意识。
她的儿子,满身灰土满脸涕泪的年仅三岁的儿子,在她的怀中发出尖厉的哭声。孩子一边哭着一边抽着气:“娘,饿……”
“就知道吃!”酋羽钿在孩子的屁股上拍了下,在孩子更大的哭声中又心疼得拉扯下孩子皱巴的衣服,将孩子抱起来。
回头看着她长了二十年的家,今后那个地方不再是她的家了。
酋羽钿恨恨地唾了口唾沫,咒到:“有什么了不得!大不了我今后再也不上酋家的门!”
说完,她抱着孩子,沿着小路向夫家走去。
她的背影在土灰的田野中已经不再风姿绰约,而如一般村妇般干瘦而庸俗。只是,她没有意识到。
在生活中,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分辨出生活的改变。人,总是后知后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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