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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上午,丁一阳满脸阳光地陪着斯薇到妇幼保健院做完检查,又到自己父母家吃了饭。午休后,听岳母说这会儿正陪着岳父在西省大学批论文。便开着车,载着斯薇,去西省大学接岳父岳母回家。
开车穿过红墙大门,便是西省大学著名的“纳川湖”。丁一阳对西省大学非常熟悉,到处都是他和关雨霏的回忆。不过和斯薇在一起,他是铁了心不敢去想的。说来关雨霏在西省大学那会,还是岳父斯国强的好学生呢。不过这名学生,丁一阳也是断然不敢在岳父面前提的。
绕道在平静安宁的“纳川湖”畔,车窗外或有学生在柳林里捧着书本,孜孜不倦地朗读;或有情侣在长凳上甜蜜相拥、畅聊未来,或有孤独了了、形单影只的背景呆看着湖面矗立。不过对于此时车里的丁一阳和斯薇来说,那些学生也就是窗外的景致,滋养着此刻他俩即将升级为三口之家的幸福。
经过“纳川湖”,便是一径被茂盛的梧桐树遮掩起来的校园小道,彻底把西省大学和公里外喧闹的周遭尘世隔离开来。
停到有些年头的经济管理学院大楼,丁一阳小心翼翼地把斯薇扶下车。
“我还没显怀呢,让熟人看到了好奇怪啊。”斯薇嘴上说着,胳膊倒是把丁一阳夹得紧紧的。
丁一阳关了车门,挽着斯薇踏上阶梯,“老婆,刚刚我妈不是说了吗?前三个月和后三个月是最重要的。我妈做饭手艺好,隔你单位又近,下周开始她中午给你送鸡汤过来。”
“不用!这多笑人啊,我们办公室又不是没有孕妇,我才不好意思一个人喝呢。咱们食堂今年新设了孕妇专区,有各种加菜可以补的,放心吧。”斯薇哪里敢让婆婆每天大中午都跑,自觉得太不像话了。
“你看,你看,我就说还是国有企业好嘛,这待遇,我们这种股份制银行啊,想都不敢想。”
“还说呢,咱们是工资开不高,全靠福利筹嘛。”
两人说笑着,进了电梯,到了院办公室的楼层,熟悉地来到走廊尽头的系主任办公室。
刚到门口,就听到岳母朱政美在大声地教训岳父斯国强,“我说你个老鬼,就不能少加一点班吗?平日里在学校不回来就算了嘛,大周末还耐在办公室,天天吃食堂,也不怕营养不良?还让我这个老婆子给你带好菜来?还让咱们家薇薇大着个肚子来接你?有没有良心啊?”
斯国强的声音倒是不卑不亢,“老太婆,你就原谅我吧,这不是又有一批学生要毕业答辩了吗?本来我就想看一看,那知道今年这些个论文,还一个比一个写得精彩,你周末无聊就陪我加加班嘛——斯薇不是让一阳送到婆家去打牙祭了吗?回来这不刚好顺路吗?”
“嘿!我说你这老……”
“妈——,我们顺路,顺路。”斯薇先一个快步,跨进了斯国强的办公室里。
丁一阳紧跟着进了门,依然朴素大方的办公室,用了很多年,里面的家具却一点不显陈旧。干净整洁的茶几上只摆了几个玻璃杯和一个装茶的铜色纸筒。环绕办公室的是一排排书柜,书柜里的每一格都满当当的,仔细看进去:里面一排、外面一排,在竖着放满两排书的基础上,又横着往每排上头加塞了一溜。文件和书籍已经多到没有空间在斯国强面前那张大办公桌上放下了。他左手边是床头柜一样高的小木柜,上面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或翻开、或卷着的一堆堆资料。但就算这样拥挤在文件的白色海洋里,办公室的地板和办公桌的周围,也没见一本书或一张纸躺地上的。
斯国强穿着他一贯的淡蓝色衬衣,套着浅灰色羊毛背心,布满皱纹的额头上顶着越发花白的头发,嘴上应付着朱政美,却自顾自地扬着眉毛,挂着老花镜,向下俯视着手上那份论文。
“爸,消停一下吧,别这么辛苦啊。”斯薇进了门,没等斯国强抬头看自己,已经快步绕到他背后,熟练地给他揉起了肩。
丁一阳看到这一幕,心里寻思着,自己和斯薇要这次是女儿,那多好啊,长大了也会想斯薇一样,作自己的贴心小棉袄吗?
斯国强这才放下手上的活,“哦——你们这么快就来啦?我还准备看一下午呢。”
朱政美又不好气了,“呃?我说你这老头子,咱家薇薇现在可是有身孕的人,陪你加一下午班?想都不要想!没门!”
丁一阳笑着看这一家子和睦的,觉着特别幸福。
斯薇一贯是向着斯国强的,“妈,别说爸爸啦,我当年念书那会,多想辅导老师给我快点把论文意见拿出来啊。好多同学,为了早点和老师沟通好论文,还提着大包小包登门拜访,求爹爹告奶奶的呢。像爸这样主动为学生着想的,我学生生涯里还真没怎么见着。”
斯国强得意得,“你看,你看,读过大学就是不一样。老婆子你就只会做家务,哪懂学生们的迫切需求啊。”
“你……”朱政美眼看就要发作,斯国强赶紧取下老花镜,合上手上的资料,
“好啦,薇薇和一阳既然都来了,那咱们回家吧。今天我给咱们家孙孙做顿好吃的!”
“爸?你这也,太喜新厌旧了吧。我肚子里孩子还没出来呢,都开始夺宠了,要真哇哇地蹦出来,你不是要直接把我给抛弃了啊?”斯薇嘟着嘴巴,在父亲面前,她永远都是小女孩。
斯国强边收拾边起身,笑起来,“哈哈哈,你这不是有一阳照顾了吗?你小时候我和你妈都忙工作,哪有多少时间带你,这下时间多了,肯定要好好享受天伦之乐嘛。”
想到跟自己父母一样的说辞,丁一阳不免为将来担心,看来一个孙儿简直不够两家老人抢着带,自己和斯薇倒是落得轻松。
一家人下了楼,上了车。老样子,斯国强被斯薇拉到了副驾驶位置,她和岳母坐到了后排。
丁一阳开着车,看着道路两旁的学生们,不免感叹,“薇薇,咱们从学校里出来,都多少年了啊?一晃而过都快十年了吧。感觉这大学校园,还真没多大变化呢。”
“对啊,丁同学,你是想说,学校里的树,还是那颗树?学校里的湖,还是那个湖?学校里的人,没了?”斯薇坏坏地笑着。
“哦?薇薇,你这可是话里可有话哟。”还以为斯国强在想论文的事,没想到他居然听进去了,从前排转过头来看着斯薇。
丁一阳一脸无辜,“你那是见物思情,我这也就见景思一下现状嘛。”
斯薇倒是不依不饶,“别以为我不知道啊,你可在追我那会儿,透露过感情史。曾经西省大学的系花,对吧?”
斯国强这老顽童倒是真来了兴趣,“哟?我们学校的?系花?说说,我倒要看看是哪位学生,能有幸陪我的乖女婿度过美好的大学时光。”
“这……”丁一阳怪也只能怪,怀了孕的女人多疑啊。
“关雨霏呗——当年你还拿我和她比较过吧?说无论哪方面都要像人家关雨霏同学学习,家庭条件那么好,还这么用功。”斯薇看了看丁一阳,又转头看向斯国强说到。
丁一阳感觉到了车里莫名升起的醋意。
岳母朱政美怀里抱着饭盒,也参和进来,“哦——那女孩啊,不是来过咱们家吗?老头子你可是提过很多次哦,还说是你教学生涯里面,遇到的最冰雪聪明的女孩。不仅学习成绩好,家庭情况好,还特别独立有主见,将来搞学术肯定大有出息,你好像还劝过她出国继续深造吧?”
斯国强听到这里,靠在后排回忆起来,最后却是自己叹了口气,“哎——是啊,她家里就她一女儿,她爸爸只想着让她继承他的生意,把家族企业经营好。没听我劝,那会儿我连推荐信都帮她写好了。如果当时听我的,这会该是一位能给祖国经济建设做贡献的专家了吧。”
斯国强反应过来,看着旁边开车的丁一阳,“没想到咱们乖女婿,很有眼光嘛!”
斯国强这句话,让丁一阳是哭笑不得,瞟到岳母朱政美和斯薇在后排脸色都快发青了。
丁一阳赶忙说:“爸,我肯定有眼光啊!不然怎么会把咱们家薇薇娶了?”
这下朱政美和斯薇的脸色才有了喜色,“我就说咱们一阳懂事、优秀,所以和薇薇一见啊,就来了电!”
斯国强终于意识到,现在这场合是不太适合谈自己的爱徒的,改了话题,问到:“我说你们两个小年轻,都在银行做业务,对目前的经济形势,怎么看?”
这是丁一阳最害怕的,每次到斯薇家,只要遇上了这位专家在,那肯定就是一通辩,而且自己是永远也赢不了的。所以后面干脆自己也端正了态度,只讨教,不卖弄,想到啥交待啥。
“爸,我从现在咱们的切身经历来说吧,个人觉得在这么多年的职业生涯中,现在是遇到过最让人窒息的探底阶段了。”丁一阳握着方向盘,回答着,“首先,不是多次提到了三期叠加和l型吗?宏观上已经明摆着是非常困难了。
“其次,在内忧的基础上,又面临着美国经济逐渐复苏之后,全世界对他们加息和美元升值的预期,会造成大量的资金外流。
“再次,咱们目前不管是实体经济,还是虚拟经济,用到的杠杆实际上已经过高了,如果流动性出现紧张,资金成本上升,会让这些融资主体面临着经营收入无法覆盖融资本息的危险,而通过十个缸九个盖的方式,被迫用融资现金流去掩饰。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我觉得现在到了从投资拉动经济,向知识产权带动经济增长的新的阶段,也是一个去产能和释放新的生产力、建立新的生产关系的关键时期。”
丁一阳最近是把支行的每户企业都看在眼里,过得又好又轻松的当真是寥寥无几。这样的现状也让他不停思考这个问题,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么多的实体经济体捉襟见肘。
斯国强安静地听完,思考了将近一分钟,然后慢慢地说到:“大概的情况,你是基本上说到了,”稍作停顿后,又接着说,“不过呢,这都是果,却不是因。这也是我们在推断的时候,经常会出现的谬误,把关联性当成了因果性。
“的确,咱们面临着内忧外患的特殊局面,但是对策,是有的。关键是看采取了什么样的手段。而这才是因,也是政策对市场本身的干预,将会产生的必然结果。
“刚刚有一点你漏了——政策的制定者,是人,政策的执行者,也是人。那人的因素,对形势的影响有多大呢?一个人是有限的,两个人、三个人、绝大多数人呢?这种变数会无穷大的。所以啊,往往一个动作、一个决策,就得影响咱们国家经济好多年。往往一个人、一部分人,就会决定绝大多数人的命运。不过关于这点,我们老百姓得有坚定的信心,信心比一切都重要。”
丁一阳是听出了味道。斯国强说的,是站在他这个立场上、这个身份所需要意会的话。那如果按他话里所指,这场经济的调整,结构的调整,人的调整,会对他这样一个小老百姓产生多大影响呢?他不得而知,通过后视镜看了看斯薇和岳母,已经睡下了。
正好等红灯,丁一阳转过头问到斯国强:“爸,你说现在形势这么严峻了,那大伯那边还大张旗鼓地向金融领域发展,这是不是有点逆水行舟啊?”
斯国强却回答得胸有成竹,“国恩在做这个决定之前,到我办公室来聊过,说是想和我商量。不过那会我已经知道,找我聊也就是向我通告一下罢了,实际上对于他来说,决定早就下了。
“其实这也就是学术上和实战上的区别,我们很多时候,关在校园里,画图、写字、推导、总结。也许毕其功于一身才得出来的理论,用到实践中,只能产生个两到三成的功效。反倒是我们做学问的,要直面现实啊,往往很多理论在事实面前,是要败下阵来的。
“所以呢,他来,也就是告诉我,觉得现在是抄底的好时机,自己又有这个实力,想去做。我哪里劝得住他啊?从他下海的第一天,我就劝他不要做生意;建筑做好了,我又劝他不要进军房地产;这下房地产做得风生水起了,要做金融,我也劝不动他了。直面现实,直面现实,事实不就摆在那里吗?凡是我劝的,他都做成了!”
斯国强摇着头,那表情是又好气,又好笑。
丁一阳也笑起来,“是啊,创业成功本来就是小概率事件,谁主沉浮真的说不准。咱们如果用概率去推导,一个企业从创业到上市的成功率,还不到万分之一。那如果每一位企业家,都觉得自己走在成功概率这么低的小道上,而放弃创业的话,这个社会也就不会被那么多实干的狂人们推动着往前进了。”
“对啊,那就让咱们这一群理想家,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一个未来,教大家活在梦里吧?哈哈哈。”斯国强爽朗地大声笑着,都忘记后面的人已经睡了。
朱政美一把掌拍过来,狠狠打了下斯国强的肩膀,“老东西,声音这么大干嘛!?薇薇正在休息呢。”
“妈,别说爸啦,一阳那声音这么大,我睡得着才怪呢?”斯薇揉着眼睛,撑起了身子。
斯国强这会倒是兴致来了,“哦!没睡好啊?这样,你们都辛苦,等会回家,全部给我睡觉去。晚上想吃什么?随便点,我给大家露一手!”
丁一阳知道岳父的时间难得,虽然多次听斯薇提起,但还是到了第一次上斯薇家里提亲的时候,才终于尝到了斯国强的手艺。那可是惊为天才,冠绝中西的精妙厨艺啊。不只是中餐功底足,西餐的理论也丰富,常常中西结合地临时创造出新菜来。那一顿是吃得丁一阳歇不下筷子,当然,酒也陪岳父喝了不少。
“嗯——”斯薇用手指点着下巴,思考了半天,“爸,你老是给学生出题,我这顿饭也给你出个题,你临场发挥吧。”
“哦?好啊!我喜欢。”斯国强还真是个喜欢解题的学院派。
斯薇向前靠着,双手扶着副驾驶的沙发,“那,题目就是——人丁兴旺!哈哈哈。”
“丁!——哈哈,有意思。”斯国强看了看旁边笑得灿烂的丁一阳,后排捂着嘴笑的朱政美,享受着自己耳根子边上斯薇的笑声,自己也开心地挑选起来,此刻从脑海里冒出的无数新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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