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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散有因,生死无常。
圣祖562年一月的最后三天,明台寺连下了三日的大雪。
这三日里蓬山上雪漫长空、冷风怒号。等到最后那晚,狂风暴雪却骤然停了,漫山遍野一片冰天雪地。
夜昱一直昏迷不醒,就在那晚忽然睁开眼来,对赵英道:“叫燳亲王来。”
夜燳其实就在他身旁,听到他叫他,走上前来俯身道:“我在。”
夜昱道:“叫他们走,我有话跟你说。”
夜燳依言遣走众人,在夜昱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凉得像冰。
夜昱却用这双冰凉的手紧紧攥着夜燳,淡淡一笑道:“我现在不是皇上,你也不是亲王,你是我皇兄,我是你的弟弟。”
夜燳眼圈微红:“是。”
夜昱道:“我不是个好皇帝,这些年如果没有你,只怕我早已死了。”
夜燳面色微变,正要说话,夜昱却轻轻摆手不让他说,自己继续道:“我知道很多事,你以为我不知道的,我其实都知道。我不想说,是怕你从此离我就远了。”
夜昱说到这里忽然狂咳起来,咳得口吐鲜血,止也止不住。夜燳来不及拿手帕,只好用手帮他捂住口鼻,等把手拿开时,手心里已经满是鲜血。夜燳心痛道:“先别说话,休息一会儿再说。”
夜昱摇头道:“不,让我说完。”他深喘了几口气,继续道:“关于你的身世,我一早就知道,北陵国自此交给你,无论你将来如何抉择,我都不怨你。”他紧紧地握着夜燳的手,仿佛生怕夜燳忽然消失一样。
他平躺在床上,嘴角带着血迹,却微微地笑起来:“真想回到小时候啊……”他用力地握了握夜燳的手,“那时候真好。”他眼中闪烁着憧憬的光芒,甚至带着些愉快,扭头看着夜燳说道:“我有些困了。”
夜燳强忍着泪,哑声道:“……睡吧。”
夜昱扭回头闭上双眼,泪水从他的眼角静静流下,他最后轻声低语道:“……哥哥,谢谢你这些年来与我相依为命。”
圣祖562年一月的最后一天,北陵国君夜昱驾崩。
夜昱离世后,夜燳继位。
魏连江得知姜凉被杀的消息后,很快就派兵攻打凌云寨。但与科尔哈茨闹翻后,起义军被分走了相当多兵马,如今群真会又与北陵朝廷联手,因此这场仗群真会打得并不费力。
一个多月后的圣祖562年三月,朝廷和群真会的联合军在北陵皇城旁边的边城大败起义军,魏连江被生擒而后斩首,自此北陵国民间连续多年的起义被彻底镇压住了。
等到论功行赏、封官加爵时,已是北陵国君的夜燳却做出了一个令朝野内外、乃至全国上下都震惊不已的决定,他直接将王位禅让给了向南霄,自己则做了个闲云野鹤,隐居山林去了。
这件事不但轰动了北陵国内,就连群真会内部,包括向南霄自己都觉得甚是诧异。
朝中一开始还有人竭力反对,但夜燳去意已决,而夜氏再无顺位的继承人。除此之外,在镇压起义军期间,群真会确实严守军纪,善待百姓,从无烧杀抢掠之事,深得民心。因此在夜燳的坚持下,向南霄接任北陵国君已成定局。
如此,这便成了北陵史上的一件奇事,统治北陵几百年的夜氏王朝主动放弃了王权,让北陵国在朝夕之间就换了姓氏和朝代。
圣祖562年四月初三,向南霄登基为北陵国君,国姓改为向,称武王。
夜燳在向南霄荣登大宝的当晚,便悄无声息地从北陵皇宫中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是何时离开的。
如果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在他离开前见过他最后一面,这个人便是云小鱼。
向南霄登基前,云小鱼也跟着众人搬入了北陵皇宫,被安排住在一个叫”织烟阁”的地方。
这座织烟阁地处偏僻,原本是给宫中出家的嫔妃诵经念佛、吃斋养性的地方,虽然叫做“阁”,但却极其简陋,只是一栋很小的房屋,前面带了一个巴掌大的小院。
被打发到织烟阁的嫔妃都是不得宠的,因此在宫里的人看来,织烟阁跟冷宫也差不到哪去,平时大部分时候没人愿意来,都嫌这里晦气。
但织烟阁偏偏是云小鱼最喜欢的那种地方:偏僻清净,无人打扰。破旧简陋,无人问津她倒不在意,反而觉得自在得很。
她住进织烟阁后接连多日忙里忙外,先把整栋屋子擦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然后又把那些旧床旧被都用新鲜的皂角水泡了,浸上鲜花洗得香气扑鼻。再在阳光下好好晒了几日,等取下来时,被子上都是清新的阳光味道。
天气越来越暖,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她会采摘鲜花和嫩叶回来,插在花瓶里妆点房间。有时还会编成花篮,把新鲜野果摆在里面放在桌上。
她还把屋前的那小片地开垦了出来,一半种上凤仙花等开花了摘来涂指甲,一半种上黄瓜等结果了给自己吃。
日子于是又变成了云小鱼喜欢的样子,她独自生活在织烟阁,简单而平静。
直到那晚,她的织烟阁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那日是向南霄的登基大典,宫墙外普天同庆,宫墙内的织烟阁里,云小鱼却静静地看了一天的书。她看得很投入,直到日落西山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了。
此时皇宫内的正殿紫云殿上空开始燃放烟花,云小鱼走出屋子时,正好一朵银色的烟花在她头顶绽放开来,绚烂非常。
她抬头默默地看了片刻,脑中浮现的却是那年自己刚入西陵皇宫,在昭阳殿跟明月守岁时看到的那一片烟火。那时她无忧无虑,若硬要说有什么烦恼,便是见不到袁长志的相思之情了。
而白驹过隙,时光飞逝,从那时至今,转眼竟已八年。
云小鱼想到这些年来经历过的种种以及此刻的境况,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她赶紧走到井边,准备打水做饭,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些过往的事。
她把水桶放到井里,盛满水之后正要往上提,却发现吊水桶的转轮被绳子缠住了,水桶被卡在了一半,提不上来。
云小鱼攥住绳子,试着空手把水桶拎上来,怎奈绳子跟转轮缠得太紧,她手都被绳子勒红了也没拎上来。
这时天已经全黑了,云小鱼用手背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往四周看了看,想找个工具借借力,却连根木棍都找不到。她正发愁,忽然身旁站过来一人,伸手握住绳子,帮她把水桶从井里拎了上来。
云小鱼仔细一看,这人竟然是夜燳。他把水桶提上来之后对她说道:“你是要做饭么?我也正好没吃,一起吃如何?”
云小鱼怔怔地看着他,夜燳见状笑道:“你难道是第一次见我么,为何这么惊讶?”
云小鱼这才发觉自己一直在盯着人家出神,不禁赧然一笑道:“从前我并不知道你是谁,现在知道了,想不到你会出现在这里。”
“现在跟从前有什么区别?从前我是皇上,现在不是了,你就不愿意见我了么?”
云小鱼急忙摆手:“当然不是。”
夜燳微微一笑:“不是就走吧。”他提起水桶走进柴房,把水桶放在地上,挽起袖子,看着竟像是要做饭。
云小鱼连忙拦道:“陛下,我来吧。”
“我已经不是陛下了。”
云小鱼摇了摇头:“有些事不是说变就变的,在我心里你还是陛下。”说着她把他往柴房外轻轻推去,夜燳却不走,瞧着云小鱼道:“你知道我为何来找你?”
“为什么?”
“就是因为跟你在一起时,我不用装得像个皇帝。你现在却非要我做我不想做的人,我既然来了,就不能让我做回自己么?”
云小鱼听了这番话,看了他半天,仿佛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意,轻叹道:“好吧。那我做饭,你帮忙,好么?”
夜燳微笑道:“好。”
“咱们今天吃清炒豆芽、凉拌豆腐丝,外加一个青菜汤。”
“好。”
两人在柴房里忙碌了半个时辰,三盘菜就被端上了桌。云小鱼给夜燳摆上碗筷,跟他一起坐在桌旁,说道:“粗茶淡饭,但菜都是新鲜的,将就吃吧。”
夜燳满意道:“粗茶淡饭足矣。”
云小鱼给他夹了些青菜到碗里,忍不住问道:“你养尊处优惯了,将来没有那么多人侍候你了,你能习惯么?”
“习惯都是从不习惯开始的,不习惯多了,也就习惯了。”
云小鱼噗嗤一笑:“你现在说话就跟个禅师似的。”
夜燳淡笑道:“或许我将来真去做个和尚,现在说话像一些,有何不可?”
云小鱼听了,认真地问道:“你不后悔么?”
夜燳眼皮也不抬,边吃着碗里的菜边问:“后悔什么?”
“后悔放弃王位。”
“不后悔,若让我重新选择,我还会这么做。”
“从古至今,王权富贵是多少人不惜牺牲性命都想得到的,你居然说不要就不要了。”
夜燳笑道:“这有何难,想通了就没有不舍了。”
云小鱼轻声道:“可是就这一句想通,多少人知道,却做不到。”她这句话像是说给夜燳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夜燳道:“我看你就蛮有慧根,将来你若想明白了,就来找我。”但他很快又道,“只可惜即便你想明白了,却还是不得不纠缠于尘世间的情缘,身不由己,不得脱身。”
“你这话我又有些听不懂了。”
“听不懂才好,听懂了又该觉得痛苦了。”
云小鱼觉得他有时说话虚无缥缈,有时又似乎很有道理,她咬着筷子瞧着夜燳,问道:“你这么聪明,为何要装傻呢?”
夜燳顿了顿,答道:“这件事,迟些我会告诉你。”继续夹菜吃了起来。
云小鱼又问道:“你将来会去哪里?”
“归隐,归隐,就是要归去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隐藏起来,所以去哪里是不可说的。”
“你之前为什么说你知道我们的前世今生?”
夜燳微微一笑,放下筷子,对云小鱼道:“你可知道你现在这样问我一句,我答你一句,便是俗称的师徒问答,你再问下去,我就该收徒弟了。”
云小鱼脸一红:“我只是觉得你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人。”
夜燳笑问:“有何不可思议?”
云小鱼道:“你真的是皇上哎!”
夜燳听罢哈哈大笑:“皇上有何不同,皇上也是人而已。我且问你,你是否会因为我是皇上而喜欢我,或者因为我不是皇上而不喜欢我?”
“你说的喜欢是……”
夜燳温和地笑了笑:“喜欢跟我这个人说话聊天。”
云小鱼立刻道:“那无论你是不是皇上我都喜欢你。”
夜燳笑问道:“你喜欢我什么?”
“聪明、有趣,而且重情重义。”
“我当时是个疯子,你又如何能看出来我重情重义?”
云小鱼腼腆地笑了笑:“因为你赢了桃花玉簪给我。”
夜燳忍不住再次大笑:“所以我才来找你,因为跟你说话实在轻松有趣极了。”
云小鱼甜甜一笑,却没再说话。夜燳瞧着她,眼神中流露出惋惜之色:“可惜你现在还不能走,否则你跟着我云游天下,也是不错的。”
云小鱼好奇道:“我为什么不能走?”
“因为你的情缘都是债,还完了你才能解脱。”
云小鱼听得有些发懵,夜燳见她神情懵懂,淡淡一笑,用筷子轻点了点桌上的菜:“听不懂也好。吃饭吧。”
云小鱼和夜燳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夜燳起身走出房间,站在院中仰头看了一会儿夜空中的月亮,忽对云小鱼道:“我得走了。”
云小鱼心中隐隐有些失落,问道:“你要去哪里,真的不能告诉我么?”
夜燳瞧着云小鱼,好似有些犹豫,最后说道:“不能说。但等你能找我、并且想找我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的。”
云小鱼微喟道:“我总是不太能听懂你的话。”
夜燳笑道:“你虽然经常说你不太懂我的话,但却总是选择相信我。”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云小鱼:“这封信是我写给你的。这封信里所写的事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至于你看完之后给不给其他人看,都取决于你。无论你怎么做,都是命运的安排,于我已经关系不大了。”
云小鱼接过这封信,抬起头看着夜燳,眼神中有些恋恋不舍。
夜燳微微一笑,摸了摸云小鱼的头,说道:“多珍重。”而后转身离去。
云小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心底里忽然生出一种羡慕:羡慕他的洒脱,更羡慕他的自在。
她忽然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世上或许再没有第二个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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