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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落英
今年的冬天仿佛特别的漫长,特别的寒冷,安禧殿的地龙,热气熏人,见深又让多加了几盆炭火,宫人们热的几乎喘不上气来,但皇上仍就让他们穿着厚厚的棉衣,不许说一个“热”字。即使这样,贞儿乃在厚厚的羊绒被之下,打着冷战,手脚冰凉,几乎无一丝热气。每到夜深之际,见深都把贞儿搂在胸前,用自己的体热温暖着贞儿冰冷的身躯。
见深怀中的贞儿,常常借着外面射进来的冷冷月光,看着他沉沉睡去的样子,眸中充满了不舍和悲戚。
不知从何处,又飘来幽幽的箫声,似暗影横斜,似百花凋残,似迢迢银河相融相绝……
正是苏轼《江城子》的下半阙: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夜月,短松冈。
曲子悠悠荡荡,时隐时现,让人听之苍凉无比,酸楚横生,泪水潸然而下。
如若自己与苏轼的妻子一般死去,变成孤魂野鬼,漂浮于宫中,看见深儿会否相顾无言,只有泪千行,深儿又会不会从梦中去寻觅“小轩窗,正梳妆”的记忆。
贞儿的神智,在渐渐迷离,锥心的痛又袭上了心头。
成化二十三年,正月初九,正是先祖规定的南郊祭天的大日子。
初春的京城,晴空万里,暖阳高照。
在武英殿斋戒三天的见深,领着文武百官,在锦旗,黄华宝盖,翠羽宫扇,金瓜武士,锦衣卫与宫人,这庞大的仪仗队的簇拥下,向正阳门外的大祀殿进发。
黄土净水舖就御街,夹道摆设着香案香盆和供果,京城万人空巷的盛大场面,再一次复演。,
宝马雕车香满路,淡淡的春阳挂在锦绸妆成的树上,举目是俯首于地的百姓,祭天的庞大队伍,缓缓移出了正阳门,踏上去南郊的大路。
见深坐在八匹骏马挽驾的盘丝拧线的飞龙漫舞的龙辇里,掀起了辇帘,欣赏着初春京郊的景色。
初春的京郊,柳枝垂垂泛着绿色曼舞在碧蓝的天空,广袤的田野遥遥地披上了一层青绿,一幅“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画卷,缓缓地在眼前铺展。一阵清凉的微风带来了泥土的芬芳,两三声鸡鸣和狗吠,从不远的轻烟轻雾的村庄传来,让人动感心旷神怡。
如果贞儿能来就好,她一定会像以往那样,英姿飒爽的骑在马上,迎着春风尽情驰骋。想起每年春祭,贞儿一身戎装和自己并辔而行,何等的惬意,何等的潇洒。可今天,可惜呀!想起贞儿近期心疾频频发作,现在人仍在昭和宫养病,一缕惆怅袭上了心头。见深轻叹一声,命人放下辇帘,把大好的春光隔于帘外。
忽然,前面传来了一阵骚乱,快速波及到了身边,行进个龙辇也停了下来,同时传来,大臣“嗡嗡”的忽高忽低的议论声。见深坐在辇里一丝不安也接踵而来,掀开辇帘,眼前的一幕,不禁也让他大吃一惊。
只见队伍的前方,忽有大团大团的白雾翻滚而来,像千军万马遮天蔽日,又像一道从天而降的幕帘,转瞬之间就遮住了人们的视线。目之所及,一片白茫,咫尺不见人影,祭天的队伍刹那间就淹没在白色的雾海中,恐怖、慌乱的情绪迅速地传递到每一个人的心里。
见深也呆呆地看着漫天匝地的浓雾,不知所措。恍然间,一阵熟悉的马佩銮铃之声,从远方传来,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冲破了浓雾霭幛,来到了见深的龙辇旁。
淡绿色的衣裙,外罩淡紫色的披风,脚踏羊皮小战靴,腰间被一条白色的坠着绿宝石的软皮带,勾勒出一副婀娜动人的身姿,皮带上悬着金色皮鞘的宝剑,飒爽英姿,娇艳逼人。
“贞儿!贞儿你怎么来了?你的身体不是还……”见深看着贞儿又是高兴又是心痛和怜惜。
只见那女子对见深一笑说:“深儿不要害怕,贞儿给你前面开路。”
说完,一夾那大红马的肚子,箭一般冲入浓雾,飞驰中的惊鸿一撇,朦胧的脸庞,模糊的身影,犹如梦呓般的神秘莫测。一大团浓雾又涌了上来,仿佛是一块深远看不见尽头的幕布,将贞儿与世间的万物生生割断,贞儿的身影也渐渐恍惚,渐渐化成一粒粒的是水气,漂浮于空中。
“贞儿!贞儿!”见深大声叫着。
“皇上,皇上!”一个声音在身旁不停地喊着,见深猛然惊觉,看着龙辇前的梁芳一脸惊诧的神情。
那团浓雾,变幻多姿,若有若无,渺渺茫茫,渐渐淡去。
阳光穿过云雾,照在见深的眼前,春山披绿,旷野无边,春燕低飞,微风徐徐,哪里有贞儿的踪迹?
不祥的预感,涌上了见深心头。
清晨的阳光,从窗棂悄悄地射了进来,驱散了宫内沉积的暗影,温暖而疏离。宫内的四周处处刻留着岁月时光带给人们的印记。屏风,案几,沉色的木床和案几上的几只小花,都保留着它们的主人多年来留在它们身上的生活印迹。
今天是正月初九,是皇上祭天的日子,皇上去郊祭的队伍可能已经出发了。看着洁白的窗纸上滤过的阳光,暖暖的留恋在床头一盆紫色的雏菊上,洒金的阳光下更显得花瓣儿晶莹闪亮,花蕊黄锦般的柔软,贞儿的心,似乎踏实了一些。轻轻靠在淡绿的十字插花的软枕上,嗅着清淡的冷香,闭上疲惫的双眼。半月来,总觉得特别的累,浑身酸软,沉沉的身子总有—种坠地的感觉,特别是今天,一大清早,疲惫就袭上了这个久病之躯,。
床边一阵轻微的响声,贞儿慢慢睁开眼睛,不知何时,玉蔓已悄悄立在床榻垂幔的边侧。
绣莲金边的棉绸粉罗裙,妃色的宽袖大衫,白色兔毛裘衣,愈显得俏丽动人,素白的脸庞,不着—丝表情,阴沉沉的盯着贞儿。平静而尖利的目光,仿佛寒冬的朔风,冷砭入骨。
当看到贞儿微睁星眸的一刹那,那脸从冰锁寒梅转为春度桃李。
贞儿微微动了一下,淡绿色的软枕一起一伏,吃力地承受着贞儿沉重的吸息的压力,贞儿仰头平息一口气,缓缓地出声:
“过来,搬个凳子,坐在这儿吧!”
玉蔓仍如同从前一般,乖巧地搬了个凳子,坐在贞儿的床榻旁。
万贞儿瘦了,老了,一年多玉蔓都没有这么近地看她的贞儿姐了。华发横溢,皱纹堆垒,白皙如玉的皮肤,已出现了块块褐色的斑迹。
“蔓儿,很久没有来了,槟儿还好吗?”略带暗哑的嗓音,贞儿微微合目,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玉蔓赶忙答道:“槟儿挺好的,每天都在学馆读书,皇贵妃姐姐放心吧。……,”停顿片刻的玉蔓挤着一脸委屈的笑纹:“不是蔓儿不来看皇妃姐,是皇贵妃姐姐的身体欠安,皇上不让人进来打扰,蔓儿每次前来请安都让太医堵在门外。皇妃姐姐,蔓儿好想你,蔓儿好委屈。”说完拿起绸帕沾了沾没有一丝水汽的眼睛。
贞儿听了,淡淡一笑:“让蔓儿挂心了。”
“还不止如此呢!”玉蔓接过贞儿的话题:“蔓儿天天在菩萨面前诚心祷告,愿姐姐身体健康,好好侍候皇上。”
贞儿长舒一口气,慢慢地说:“姐姐老了,皇上要让你们姐妹们多多操心了。”说到这儿,话锋一转:“蔓儿,今天来所为何事?”
玉蔓微微一愣,张了张嘴,又闭住了。
贞儿看玉蔓的不安和欲言又止的样子,淡淡的问:“为槟儿?为太子?”
玉蔓一听,越发尴尬的把头低下,但转瞬,惭色消逝在如花的笑靥里,头微微抬起,一双晶亮的凤眼,盯着面色平静的贞儿,语气略带娇嗔地说:“姐姐原是同意换太子的,皇上也听姐姐的话,难道那几个老朽的大臣一嚷嚷,再加以钦天监的胡说霸道,姐姐就不吭气了,就默认了不成。说不定,那是太子与钦天监的大臣沆瀣一气,吓唬皇上的。”
“那是皇上的意思。”贞儿冷不防地打断了玉蔓的话。
玉蔓忙不择言:“姐姐,你明知道太子,他……,皇上他……”
玉蔓看着半合双目,养神的贞儿。贞儿的脸更加苍白了,那双颊上病态的红云如两朵怒放桃花,耀眼而灼目。
玉蔓明白关键的时候已来了,为了儿子也只有这一搏了,错过这个机会,槟儿想作太子的可能性几乎消失殆尽,而自己的太后之梦,那就像一个五彩缤纷的泡沫一样,顷刻破灭。现在只有刺激这个老女人,即使槟儿当不了太子,也让她不舒缓,能到阎王殿转一圈,那是再好不过之事。
想到这儿,玉蔓抬头扫了一眼空旷的寝宫。伸手摘了一朵盛开的雏菊,修长的指甲,缓慢地拧碎娇嫩剔透的花瓣,心中一横,冰冷的嘴角平添一层肃杀曼然的笑意:
“况且,太子的母亲纪淑妃之死,太子已认定是你所为,太子童年的苦难,为你所赐,太子上位,定会追究此事,到时皇贵妃姐姐的母家与姐姐一样,必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贞儿听了,微闭的的双睫,仅是微微颤动了一下,悠缓地说:
“蔓儿,昔日,伍儿之事,纪淑妃之死,太子的误会,贞儿不是没有察觉,也不是心中无数,如果太子愿意调查,会更好,总会有水落石出之日,至于贞儿姐的家人,自己做的恶事,上天如何惩罚就罚吧!蔓儿啊,只是不管那人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还是出于何种动机,记住,人在做,天在看。那人心中一定会不安和害怕的,劝她不要再做恶事,收手为好。”
说到这儿,贞儿呼吸更加急促,胸口一起一伏,如同海之潮汐。
安禧殿内,仍旧寂静无声,回转着贞儿如同拉风箱似的呼吸声,片刻,贞儿接着说:
“太子已经长大了,聪明,仁厚,是继大统的上佳人选。贞儿相信,以太子的聪慧,可以解开某些人给贞儿造成的误会。蔓儿,好好的侍候皇上,看着槟儿慢慢长大,不要乱想了,人人都知道皇后尊贵无比,母仪天下,但你又可知,谁登上这个位子,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可谓高处不胜寒呀!”
贞儿吃力地抬了一下双眼,看着神情落败得玉蔓,勉力一笑:“蔓儿,当今皇后,还算温柔贤惠,也可谓大智若愚,是皇后之选,有她管理内宫你们生活还能平静,可玉蔓你也要知时务方好。再者,后宫的一举一动,无不牵扯着前朝。虽然我朝妃嫔不问出处,但,对皇后的身世,是个极为看重的,家世门阀,你又有何人可以依靠?蔓儿,你固然聪明,一定会明白贞儿姐的一片苦心,所以,劝你快快断了这个念头吧!”
玉蔓听到此时,绝望中透出一股冷气,让寝宫幽静的气息中衍生出一种无形得森怖和怨怼,眉目间再也不见昔日的优雅,含蓄和娇憨,一股肃杀之气豁然跃出。然而,转眉一笑,看着细长手指上的两颗翡翠戒指,淡淡地道:
“谢谢皇贵妃姐姐的教训和告诫,今天玉蔓来,并不是为槟儿之事,也不是为太子之事,更不是为什么皇后之事。你说的那些话玉蔓都不懂,玉蔓也不想懂。今天玉蔓来看皇贵妃姐姐,是想和皇贵妃姐姐交交心,告诉姐姐一些事情,以免姐姐一辈子都蒙在鼓里,终生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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