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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将军府小厮外面的天已经浸染上一层胭脂,杂糅着炊烟袅袅,驶向无人知晓的天边。
偌大的祁王府里仅几间略带人味的屋子陆续明亮起来,其中不乏小厮丫鬟提笼碌碌的身影,尽管没什么事可做,这些监视人的工具也忙碌得像模像样,煮茶蒸点,掌灯巡视,责无旁贷。
祁王府书房里,祁嬴衣裳未换,从头到脚还沾有义庄林子里露气的味道,俊秀的眉头紧锁,端坐在一张用桃木老根雕刻的茶案一侧,洗涤晦气的柚子茶已然失去热度冷冽了起来。
祁嬴放置茶案上的手里握着将军府小厮送来的玉簪,指腹不断摸搓着玉簪刻有祝字的一处簪身,那小厮的话如同深幽回荡字字句句在脑海里撞击,再撞击,直至留下只深不浅的烙痕。这玉簪是在替祝长安倌发时见过,因任原道长教授过识玉一技,仅凭这祝字,独到而细腻的雕刻工艺和质感如羊脂的玉身,若非知出自名家之手,至今祁嬴都会以为这只玉簪是有人故意而为,污蔑世人眼里六月十六被那场火烧死不存于世的祝长安,但事实真相前后却令他措手不及。
白雀李澈白肃先后都死于祝长安之手,如今再加上东琅失踪了无音讯,阿鸠惨死证据确凿,蓝衣卫上下恐怕是要一致认为祝长安就是这一切的凶手。惆怅的目光透过半掩的窗棂,不知落定寄物,正巧几只南燕停留在对面房檐上相互啄洗羽翼。
南燕是南方特有的一种燕子形小,翅尖而窄,凹尾,喙短,足弱小,且全身羽翼带金属光泽的蓝绿色,春迁秋归。能在这个季节看见南燕,东昭离秋天也不远了,看来得要嘱咐下人备些御寒用的物拾。虽说东昭在这片大陆上位居东方,鲜有日照阳冬这意,冬暖夏凉;东昭这天要是真冷起来也着实比刀剑更要人命,有备而无患吧。
烛台上跳动的烛火有些肆意的燃得正盛,照明书房的每个角落,祁嬴脸上的细微表情也被一览无余的显现出来,让人心绪无处藏匿。
“祝长安,我该怎么办?相信你还是相信事实证据。”
祁嬴全然不知自己身后紧闭的窗户外,隐约可见一人影伫立,舒尔一晃就只剩竹影萧条和胭脂色的余晖。
远在京都千里之外的江徵已入了夜,夜幕披着零零碎碎的星茫,挂着月牙。
江徵临北地较近,又处北风口中,所以这一入夜就有日夏夜秋的差异。独孤晴琅的私宅里,祝长安披着独孤晴琅让小厮备好的灰蓝色祥云绣的外衣,内衬藕色衣裙,提着风灯穿梭在那片柳条雨幕中,寻觅什么。而哑巴依旧一身深得发黑的蓝衣,抱着那把斩月刀,默默跟在她身后一步之远的距离,琥珀色的双眸如炬紧跟随在祝长安身上,生怕一恍神就消失不见。
此时,林中雾气四起,如丝络,萦绕在祝长安脚边,顷刻间就化作细微水珠挂在裙摆边,像一层有意无意绣上的银色碎花纹,飘渺如雾,晶莹似冰霜花。
祝长安领着哑巴在这目不能远视如迷阵的柳树林中无章法的绕上半盏茶的功夫,才见前方柳条中隐匿的几颗光芒。
“想跟你道个别还真难。”祝长安住在这宅子里几日来,除去第一天见过独孤晴琅这人外,就再也没见过他。脚步不快不慢地朝那有光芒的方向去,越来越近,同时周遭的雾也浅了少许。
哑巴紧随其后。
二人在撩开最后一幕柳条后,一棵盘根错节挂大半烟紫色如信笺的花的老树映入眼眸。树冠下一张黑漆木榻上设有白玉制的棋盘一张,茶具一套,几本古旧的典籍,一盏半人高的鹤颈烛台和四五只大迎枕。然而却一个人也没有,凉茶凉景罢了。
祝长安缓步至木榻前,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抚在木榻上,接着是那副白玉棋盘。
黑白纵横,划界生阵,列阵四层,层接迷象,相生五仪,五仪相克又相生,当属死局?
“既然没人,如此好景可不能荒废了。哑巴你我也有好些时日没切磋了,今日我且看看你棋艺可有进步。”祝长安话音刚落就吹熄了风灯中的烛火,脱去鞋子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盘腿坐下。
“可不要凉了我的好意。”
祝长安半瞌着眸子歪着头,嘴角上扬挂久违熟悉的笑容。
哑巴看了看祝长安后环顾四周,柳条随风而起随风而落,四角悬挂风灯明明晃晃。放下怀中的斩月刀一同上了木榻挺直腰板盘腿而坐接过祝长安递过来的棋盒子,精力也就入了那棋盘中,期中还分身去起炉火煮茶。
自青城,不,应该说自祝长安被祁嬴带走后的三个月里,哑巴是知祝长安安全的。所以祝长安交代的那些事哑巴是尽心竭力的调查。
现如今能心平气和,不受任何纷扰的两相对坐切磋棋艺煮茶仿佛回到初见时。祝长安还未及笈,一张稚气未脱的脸颊,健康而不显病态的粉白的肌肤,好看的眉眼间染淡淡笑意。
好像回忆往事,又好像近在眼前伸手就能触及,那真实的感觉,好怀恋啊。
“哑巴,明早我们向北地方向走,绕过蚩陇上崖海岩,有些人得先处理了才能好好赏玩风景,好心情的回京都。”祝长安执白子落局,瞬息间棋局中风云大改,迷阵隐匿兵阵,浮泉暗涌。
哑巴默首,左手食指在右手背上敲击两次,算回应了祝长安。思索着手中的黑子该落在哪儿,有点伤脑筋。
夜深风凉,不知何时夜幕突然阴云密布,风也刮得很是卖力。柳条被摇拽向半空,几朵信笺似的烟紫色花挣脱枝头如凤蝶飘落下来,渐渐的越来越多,泥土上,木榻上,还有哑巴的头顶上。
“要变天了。”祝长安伸手拾去哑巴头顶的花,攥手上细细打量,花瓣薄如一层婵的双翅,花瓣的经络清晰可见,挣脱束缚就如写给相思人的信笺寄风而去。
织笺花,如果祝长安没有记错的话,祁言辞书房的哪本破旧物志上有提过,仅仅是三言两语给介绍了去。毕竟百年前这种树种就被小国某任君王为讨美人欢心,下令重金寻织笺树并移植皇城,仅半年间织笺树因世人贪图金银消失在后世人眼里。而那座种满织笺叔的皇城早就在战火硝烟中挥之一炬,成了他人胜利铺路的灰尘,成为物志上没有生气的文字。
世人啊,贪念,欲望并一身却总作一副清高的样子,让人写入历史长河中供人瞻仰。
“你又输了。”
随着祝长安执的白子落定,战局输赢已定。
哑巴煮的茶这时候正好沸腾,飘出清香。接过沥干净的茶水,吹去热腾腾的雾气浅抿一口,道:“我们回房吧。”
哑巴率先从木榻上穿鞋下地,重新点燃了来时拿的风灯,正准备去掐灭木榻上的鹅颈掌灯。
“留着吧,些许有人会用到。”被祝长安拦了下来,接着就头也不回的朝来时的方向去,渐渐两人的身影隐入被风撩起的柳条中,渐行渐远,直至没了踪迹。
良久,从织笺树上跃下一人到木榻上,出奇长的长发从脚踝蜿蜒自木榻边缘,一身素净的白衣。骨节分明有些消瘦的手拾起祝长安临走前倒的一杯未饮的茶水,指腹沿着茶杯的边缘画圆。
而那困扰他多年来的残局也换了一番模样,回首祝长安离去的方向望去,除了柳条就是未被吹散的雾气围绕着这块净地。
“长安,你要走的路已然不是四年前那条,既然有他护着你,我是该放心了。”
织笺花除了寄托相思,也是道别之物。
方才祝长安坐的位置上放着一朵织笺花,掐去花尾,去除花蕊,寓意空笺留人勿送。
崖海岩,东昭与北地的分水岭,注以凶险恶名远扬。
祝长安静坐在马车里,数着车外稀稀疏疏不知多久能停的雨声,竟意外的发觉没有戏本子也不会枯燥无味。
马车后方的山路上,七八名蓑衣人驾马追赶,手中都握有明晃晃带着冷冽的大刀。之前最多都隐匿在暗处,也不敢光明正大的拔刀视人,现出了江徵管辖范围,地界偏僻,就算有人死在这一个月也没人知道,杀人越货刚刚好。
“大哥,那祝长安不是很聪明吗?下雨天上崖海岩,不是找死是什么。我看那什么贵人把祝长安说得那么神乎其神,顶多就是被那哑巴吓的,狗一条,指那走那,我们又何必跟上去找事?”
“闭嘴,祝长安有什么能耐,你个猪脑子懂什么?能被那位重金卖命比你这猪脑子论斤卖能耐多了多,留着力气干活,别他娘给老子废话就是。”
“大哥,再往前就是死崖,那祝长安马车驾这么急,雨天路滑不下崖才怪,咱们跟上去要是有个万一。”另一名蓑衣人明显是知道那死崖的凶险,面露怯意。
“呸呸,吴老三你乌鸦嘴能他娘的说些好的吗?咒死自己你能耐了?五万黄金干净户籍你们自己好好想想,不想干的立马滚蛋,别他娘在这吵,驾。”被称大哥的大汉手中缰绳用力一甩,马的脚力跟着加快了很多,不大会儿就越过两旁的人上前去。
“咱们都是亡命之徒,把命看那么重迟早要死,与其活得跟过街老鼠不如干这一把争个干净身份钱财,娶个娇美娘子生窝娃娃过日子。吴老三我知道你向来胆子小顾虑多,不想去你就回去等哥几个好消息,没准那祝长安同那哑巴真下了死崖,也托你这张嘴开了财道。”说这话的是一个留八撇胡四十开头的男子,浓眉横眼竟有几分善相,只可惜是个身背几宗命案的重犯,果真这人不能以貌取人,海水不可斗量。
话毕,蓑衣人除去那个叫吴老三的全跟着带头的大哥驾马去,雨逐渐下大,慢慢的把地上的车轮印,马蹄印洗了去,全然一副没有人来过的样子。
今日的雨带着刺骨的凉意,浇进这场雨中,如泯了死气的匕首,一招制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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