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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上午 10:00
时间是上午10点,炎热季节里每天开始快速升温的时候。
“我现在要让你失望一下,医生。”艾力接着他上次起死回生的经历,轻佻地说道。
辛沐没有接话。
“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要让你失望吗?”
“我提醒你一下,‘光’、‘通道’、‘我的整个人生在眼前闪现’。你对这些感兴趣,对吧?”
“不,其实我还真没想到那些。”辛沐说,“但是我感兴趣,告诉我吧。”
“嘿,其实我也不在乎这些。”艾力有点尴尬。“但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些。我爸爸,我妻子。每个人,他们都很想听说说那个该死的‘通道’。
“简直是他妈的胡扯!”
伴随着这一声谩骂,艾力似乎得以从人们无休止的追问中彻底解脱了。
“你是不是觉得没那个经历会让人们失望?也许你觉得,从某方面来说,你未能让人满意?”
“没人真正知道,在那最后一刻我在想什么。一旦我说‘根本没有出现通道’,就无人问津了。”
“那你当时在想什么呢?”
“我知道自己会死,因为我能感觉出来。我害怕人生就这样结束了。直到我失去知觉前的那段时间。那段时间,我不知道那到底有多久,也许几秒,也许半分钟,那整段时间,我在努力感觉我是不是**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偏偏联想到了那件事。”
艾力眯起了眼睛,似乎回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夏日午后。那件事发生在他初中的时候。当时他居住在外祖母家里。一个所有人都在小睡的炎热午后,艾力走进卫生间,发现外祖父在浴缸里泡澡。他的头已经全埋在水里。艾力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呼救,因为他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之中。因为眼前的景象:外祖父硕大的**(erection)。那时候他都80岁了。刚刚步入青春期的艾力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他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第一反应应该是什么。他感到窒息,直到他的剧烈喘息声惊动了外祖母。
第二天早上,艾力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灰蓝色的天空,在大堂里,他看见一个男人躺在棺材里。那是外祖父,医生检测为自然老死。他一生不断地买房,像是按照某种习俗一样精准地每隔十年换一套房。每次换都要更好更大。现在他死了,却永远只能住在一个巴掌大的棺材里。
他带着黑色假发,化了淡妆,西装笔挺,左手大拇指是一枚金戒。依旧是在众人面前的模样,和昨天那个埋在水里剧烈erection的老人判若两人。
艾力笑了笑:“那时候他都80岁了。举行完葬礼后,我不经意间听见外祖母笑着跟人说她有半个世纪都没见过他那样剧烈erection过。
他们关系恩爱,但是在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后他们达成了一个默契:互不干涩对方的私生活。外祖父年轻时常年借出差之名,实际上是嫖娼。
临终前,那一场剧烈的erection,似乎给他风流的医生划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家庭和谐是第一。只要做到这一点,在外面怎么浪都行。”他经常用这句话来教育他的儿孙。
“总之,我躺在那,想着这件发生在一二十年前的往事,外祖父erection的场景现在仍然历历在目。我知道自己会死,我就跟自己说,‘上帝,发发善心,千万别让我现在erection。硬都别硬起来。’”艾力像是从遥远的记忆中苏醒。
“因为如果你erection,就意味着你已经死了。”辛沐说。
布谷鸟的婉转叫声回荡在屋子里,辛沐及时做了总结,艾力微微点了点头。
“你朋友丹尼一直都陪着你?”辛沐问道。
“对,为我做人工复苏,人工呼吸。”艾力补充道:“丹尼是个医生,我忘了说。”
“有那么一分钟,我以为你要说点别的,可能你怕erection的恐惧可能因为你朋友——丹尼,在场。”
“什么?”艾力嘲笑道,“你不觉得你有点夸张吗?我说了一些简单的事情。一个死人的erection,那跟丹尼有什么关系?”
“也许我刚才说‘顾客总是错的’时,我没跟你解释清楚。我的意思是说,有时候,患者对医生,对自己,隐瞒一些事情,所以我们分内之事就是找出人们隐藏起来的事情。”
辛沐那认真严肃的语气再次勾起了艾力的大笑。
“你的意思是我害怕erection从而暴露自己潜在的同性恋倾向?”
“不,那倒不见得。但我只是想摸清楚这一点。”
“好吧,这完全不沾边。”艾力的眼神充满了蔑视,“让我说出我的意思吧。”
“请说。”
“我没有erection,你尽可放心。但我跟你说,我清楚地记得,昏过去的前一刻,失去知觉之前。”艾力停了下来,他笑了笑,“‘失去知觉’是个挺逗的措辞。”
“你为什么觉得这个措辞很有趣?”
“‘失去了的’知觉,只有我爸爸会这么用。所有事情都跟‘得失’有关。”艾力厌倦地说,“这句话的确适合他。”
“就是说你对那最后一刻的描述其中一些部分恰好正如你父亲看所有事情都是‘得与失’?是不是……”
“好吧,无意冒犯。”艾力打断了辛沐,“我觉得我们现在就说这个有点早。这些父子关系的事情。我觉得不该这么早就谈起这些事情。”
“你觉得为之过早?”
“不,先别谈我怎么’觉得’的,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所以你,”辛沐警觉道:“你在测试我。”
“我有权利试试你。”艾力翘起了二郎腿,“我付了钱。”
“我觉得你从一进门开始就一直在试探我。你问我的事,还有我的名声,你问了……你甚至要求我去问你一些你以为我极度想知道的问题。我认为,在你进门之前,你觉得我要去遵守某种你设定好的规矩,是很重要的事。”
“那有什么错?”艾力反问,“我对你做了好几天的调查。我开了一个半小时的车到这儿,而且我付给你可观的费用,而且要我跟你这么个完全陌生的人,道出我人生中最隐秘的事情?况且,这里面还存在着风险。又不是说,海军会因为我在这儿跟你诉苦衷而给我发勋章。在我了解你是什么料之前,我是不会对你敞开心扉。”
“你期待试探出什么,艾力?我们怎么才能知道我有资格当你的心理医师呢?”
“我能试探出来。”艾力自信地笑了笑,“根据你的看法。”
“我对什么的看法?”
“关于我来这要谈的事情。是跟我被从冷冻袋里搬出来以后发生的事情。”艾力说。
“冷冻?”
“他们把我冷藏了起来。移动重症监护到位后,他们把我裹在冷冻服里。把我冷冻起来。是他们从长老会教那里弄来的。就在离我病发的地方不到半英里。”艾力赞叹道:“他们的急诊真是顶级!”
“我们回到这个……。”
“我们会说到那的,”艾力打断了辛沐,“你真是没点耐心。”艾力不耐烦地说道。在他看来,忍受别人比忍受自己的痛苦还要艰难。
“别人告诉我,你是一位好的聆听者。”艾力摊开了双手。但看得出来,他仍然还是相信这一点的。
辛沐将手指搭在嘴唇上,表示无奈。
“现在听着,这个原理很简单,”艾力说道,“通过降低身体温度,来减少休克对身体系统的冲击。”
“你多久……?”
“在我的案例里,48小时,这打破了记录。史上没有谁在那个冷冻服里,待过那么长时间。
“我想我在那个’通道’里走了很长时间。”艾力耸了耸肩。
“一个并不存在的通道。”辛沐回应。
“不,不幸的是,的确不存在。”艾力摇了摇头。
“告诉我这48小时里,你记得的事情。”
“我主要记得的是,一种极度的疲倦。像是真正被累死了的那种感觉。是身体上的感觉,但主要还是精神上的乏累。精疲力竭。而且我清楚地记得,当我成功重返人间时,所感到的那种解脱。”艾力微眯着眼睛,用力地在脑袋里搜索着词语,尽量精准地来形容出那种感觉。那种神态像是从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归来一样。尽管他想在辛沐面前表现得精神一些,像他以往的作风,可是那厌倦的神色仍旧难以从他的脸上消除干净。
“你说‘成功’回到人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又能掌控一切?”
“你想说什么?”艾力警觉问道。
“我没想说什么。”辛沐无力地笑了笑,“你所描述的那种强烈的求生**,我是说,这场经历的整个过程中,你坚定地决定继续活下去,掌控自己的生命。”
艾力带着痛苦的表情朝辛沐笑了笑:“你说对了。”
“除了活了下来”,辛沐说,“所有人都失望了,因为没有他们所期望通道。”
“听着,人们不是每天都能见到起死回生的人,这是百万分之一的几率,如果医疗器材再不到位的话,那就……。”艾力没有再说下去。“我从没住过院,你明白?从没。”
“那么,也许你并不是生那些对‘通道’感兴趣的人的气,你在对自己生气,艾力。气你的身体是如何背叛了你,我是说,这是身体系统衰竭,而这个根本不应该出现在你这样的人身上。”
“我有个兄弟,不怎么聪明,做房屋中介的。他是个出色的运动员。有一次他经过研究,想证明给我看,橄榄球历史上所有最出色的四分后卫也都长得非常漂亮。班里长得漂亮的孩子,大都是相当棒的运动员。你知道为什么吗?”艾力问。
“我不知道。”
“其实跟运动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从上帝、父亲或者什么其他人身上得到某种天赋时,他们会得到全套的:美貌、才能、个性。就是这样,这是个进化的问题。”艾力看似得意地阐述道。
“你的橄榄球打得怎么样?”
“我不太喜欢橄榄球,我喜欢跑步,摔跤,以前还玩撑杆跳。但我现在是部队精英。运动员可能很受欢迎,但我们是精英中的精英。你得明白,跟你说话的人,是一个拥有完美人生的人,做我这行的人,生来过人,生来完美。我们没得选。生活选中我们成为最优秀的。”
“‘生活选中我们’是什么意思?”
“普通人不会在20岁突然成为战斗机飞行员。七八岁,你就上三年级的时候,你就发现自己确实有天赋,你知道自己有某方面特长,你生来就为成为最好的,所有这些都摆在你面前。优秀的成绩,运动队的推荐信,要什么有什么。我是个美国海军空校毕业生,明白?那里的训练可不是普通人受得了的。”
艾力的脸上并没有与之相称的自信。相反,他说这话的时候,更多的是厌倦。他快速且不耐烦的语气暴露了这一点。
“如果你不能达到自己的最好,你会让自己失望吗?”
“不,不,不是,”艾力感觉愈加不耐烦。辛沐的问题让他难以忍受。
“我们还有多久?”艾力问道。
“我们还有时间。”辛沐看了看临旁小桌上的手表,“到时间我会告诉你。”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我决定去那,去那个目标。”艾力面无血色,“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你是说,你要去你扔下炸弹的地方?去那个学校?”辛沐神色凝重。
“***学校。”艾力深吸一口气,像是为了降低紧张一般,“我想回去,去看看。”
窗外的柏油马路上传来一阵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像是受难的耶稣在呻吟一般。
“去孩子们被杀的地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直说吧。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罪,我告诉你了。我晚上睡得很好,非常好。”
强调这一点似乎对艾力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你为什么想回去?”
“我很好奇。当我从冷冻服里面出来,我知道我要回去看看。当丹尼来医院看我时,我们聊了聊,我就想回去。他觉得我是疯了还是怎么的。他觉得这不可理喻。他让我先听听权威的意见再去,比如心理医生,精神医生。”
说这话的时候,艾力觉得自己像是孤身一人躺在一个荒凉的海滩上。并不是没人理解的原因,而更像是一种自己都难以理解自己所造成的神经撕扯。
“你觉得危险吗?”
“一点也不,我觉得没人认识我。”艾力自信地说道。
“但你的照片就在网上。”
“不可能,你看过照片了。我妈看那张照片都认不出来我。更不用说瑞丝。”
“谁是瑞丝?”
“我妻子。”
“她有什么想法吗?”
“跟她有什么关系呢?”艾力不解。
“你有事不跟你妻子商量的吗?”
“知道吗?”艾力被辛沐一连串无关紧要的问题弄得精神恍惚,急于把谈话引到正路上:“我不想总是在听你说‘你有什么感受,你怎么想’这些你们常问的问题。我自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够了。我想要一个答案,我想向你咨询的是一些非常清楚且具体的问题。”
“你想让我告诉你,你想回到投放炸弹的地方,是不是个明智之举?”
“对对对。”艾力身体前倾,像是从一场不太光彩的事件中带着一架茫然失措的躯体刚刚走出一样。
“你想让我为你要回到投放炸弹的地方这个决定负责吗?”
“帮我个忙,别当我是个傻子。”艾力板起了脸,“你什么意思?你害怕我想让你帮我分担责任吗?”
“不是,我只是回到你刚才说的事情上,你说‘生活选中了你’成为一名精英,而且这不是你的决定。我在想也许这种态度让你觉得会轻松些。你在这种态度下觉得自在些,因为你不用做决定。让你逃避责任,你的指挥官,他做决定,传达给你,你执行命令。”
“等等,你想告诉我,我在请你当我的指挥官?”艾力的脸上挂着一种不祥的笑容,“好吧,这样也行。你想,成为我的指挥官?而且以一个小时150美元的价钱?”
“我觉得,我觉得我不够格。”辛沐坦白。“但你能成为自己的指挥官吗?”
“别提这个,我觉得你给不了我什么有用的建议。”艾力像是吃了大亏一样质疑道:“你不该是最好的心理医师吗?”
“我不是最好的,艾力。也许你是最出色的。但我不是。想想你要做的事情将带来的后果,你回到你投放炸弹的导致16个儿童丧生的地方,而且你的照片挂在网上,你的脑袋被人悬赏。”
“等等,你在说你同意丹尼也认为是我疯了?”艾力伸出手,阻止辛沐继续说下去。
“如果我也这么认为,你怎么想?”
“直接给个答案有那么难吗?我还得赶飞机。”艾力看了看辛沐后,有意看了看钟表。
“为什么?你要去哪?”
“你没听我说吗?我要回去。”艾力生气地说。与辛沐对话变成了一种他难以忍受的现实。
接下来艾力像是背着守则一般,快速地说道:“华盛顿直飞到法兰克福,然后转机安曼,周三早上,包机去巴格达。”
“你今晚就走?”
“我跟一个慈善教会一起去,我去拜访那条街区。”艾力的语气平淡了很多:“当然这不是海军礼节的一部分。完全是我自愿的。”
“我问问你,当你跟丹尼跑步时,是22英里?”辛沐突然问道。
“嗯。”艾力的神情痛苦而严肃。他似乎预料到了这个问题。至少是一个他心目中的最出色的心理医生该问的问题。
“花了多久?”
“整整3个小时。”艾力脱口而出,“丹尼想退出,他运动时,总是要保持最好的脉搏,他觉得脉搏不能正常情况下的85%。”
“你知道我觉得什么地方有吸引力吗?完成这项任务后不久,你坚持出行,不顾你最好的朋友兼一位医生的意见,将自己的体能逼迫到极限,就好像你在拒绝回到现役。”
“我再执行一次任务也没问题。”第一次,艾力的眼神里飘荡着一丝柔情:“其实,我很想回去参加行动。”
“你看不出你体能崩溃和这之前所发生事情的关系吗?”辛沐问道。
艾力注视着辛沐的眼睛,他想说些什么。
“不,我知道你不觉得有罪恶感,”辛沐抢先说,“但你没觉得,你有种强烈的愿望想为自己的行为做出补偿吗?”
艾力微微摇了摇头。那摇头绝不是在否定辛沐的问题。他心烦意乱,惆怅忧郁。
“你有咖啡吗?”艾力使劲吸了吸嘴,像是想驱散走附着在身上某种难以消解的情绪:“我得喝杯咖啡。”
“恐怕没有时间了。”
“我还有很多事要说呢!”他抬起了头,盯着辛沐。
“那就下次吧。”
“你……。”他摇了摇头,然后闭上了嘴。
艾力占了起身,利索地穿上外套后,笑了笑:“我最好现在就付钱给你,谁知道这次旅行会怎么告终呢?”
他走向门,似乎想急于离开这里。也许是怕耽误飞机,也许是因为辛沐在时间上的苛刻让他不太高兴。
“你真的要今天走?”
他从钱包里拿出了钱,扔在茶几上。钱很新,打在茶几上有一种清脆的响声。那响声像是回应了辛沐,如果自己不去,那往后的生活便再无意义。
“我会给你开张发票。”辛沐说。
“别麻烦了。”艾力丢下这么一句话。
临近晌午,刺眼的阳光从打开的木门射进来,艾力黝黑的脸颊显得苍白。因为开了空调的缘故,室内的窗户紧闭,过去的一个小时都让他感到无比压抑。尽管从门外进来的热空气让他清醒了很多,但他还是掩饰不住急于从这里逃脱的心情。他戴上墨镜:“难道不祝我好运吗?医生。”
辛沐怀着丝丝担忧的心情凝望着他,这么多年经手了那么多案例,很少有人能在第一次问诊就能给辛沐带来如此大的震惊和信息量。
但他献上了自己最真心的祝福:“祝你好运,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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