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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前事因何事,斯心见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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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白云,飘散落入长安。让一众翘首以待的人,落定了苦等的漫长。毕竟,高人总是姗姗来迟。

    礼部会同太常寺,以隆重的礼节,将道门仙真白云子,迎入早已布置停当的皇玄观。大乐府迎候的人立刻接下,小心供奉。

    玄宗对此,是期盼最久的,却又是最后来的。被一帮宫人簇拥而至,着玄色常服,神采奕奕。已经斋戒多日的他,今天也会暂住此间。跟道门仙真来个促膝夜谈,一解迷惑。对于他来说,今晚,比明天的形式更重要。

    罗鼎真人终于也得到了消息,却是不解为何白云子来的这么迟。也让他没有了,独身拜访玉真公主的兴趣。虽然同是上清仙真,但毕竟没有白云子熟悉。

    近午的春阳,肆意的斑驳着窗格,让人平生慵懒。罗鼎真人无趣的轻叩窗沿,却是没见那痴儿重华前来问讯。不知道是昨晚无眠,还是他自己有了什么主张。

    终于,拱门中一个粉红的身影转出,提拉着一个不小的食盒,很熟悉,正是金筝儿。没有来找罗鼎真人,而是去了重华房间,看来皇帝嘱咐了什么呢。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罗鼎真人无声的推上了窗户。

    “咯咯…”一阵笑声传出重华的窗户。显然有一番有趣的事,定是那重华古板谦逊的做派惹出的。

    有些人呢,言行木讷,心思通透。你看他浑浑噩噩处,便是他权衡万千时。

    不知,这通天仙途上,究竟该放任形骸,还是步步为营。总之,他还没做到,履心而行。

    夜,来的突然而无趣。速度快的,让平淡无事的一天,措手不及。

    皇玄观,玄宗端着金丝白玉盏,一口喝下带点余温的茶汤。

    “确定不在观中了吗?朕还想与他请教一番。”

    “是的,大家。公孙云沚询问了所有大乐府的暗卫。应该是不想惊扰大家,去办些什么事吧。”

    “嗯,也许是的。告诉侍儿们,不许暗了灯火,朕一定要再等一会儿的。”玄宗不知作何想,这句话确是说的足够虔诚。

    “是。”高力士随口应下,便转身安排去了。

    “你也退下吧,养精蓄锐,做好明天的法曲阵舞。”玄宗也随手挥退了公孙云沚,好像一定要独处,公孙云沚应诺而退。

    长安之上,月浴初云,摊开一轮薄晕,美丽着人间聚散。

    “师兄,你可算来了。”罗鼎真人看着一袭白衣的白云子,略略有些意外的兴奋。

    “嗯,人皇那里得了消息,便来看看。”白云子淡然应到,可是目光中却明显有别的来意。

    “师兄,有别的事情?”罗鼎真人看着白云子犹豫不决的眼神,心里一阵揣测。

    白云子没有些许客套,迎头就问道:“是不是有个凡人小子张重华在你这里?”

    “是的,师兄现在是要见他吗?”罗鼎真人并不意外,似乎很随意的回了一句。

    “故人有托,我还是要见他一见。就是现在,时间比较紧急。”白云子依旧神形淡然,却有意无意的加重了语气。

    “好,我喊他过来。”罗鼎真人说着就往外走去。

    “不必了,我随你一起去。”白云子紧跟了上来。

    叩开房门,一个白衣书生摸样的年轻人,探出英俊的面容。神形清澈,气质高洁,确实是个仙家苗子。可那眉目间,却萦萦缕缕,似有解不开的心绪缠绕。全然没有李仙宗形容的那样,只是个懵懂赤子般的绝佳少年。

    “这是我上清仙真白云子,也是中阳子老师的唯一弟子。重华,速速见礼。”罗鼎真人为撞衫的两人,做起了介绍。

    白云子?重华最近几天听得最多,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这个名字了。看着白衣翩然,鹤发红颜的道家仙真,重华欣喜顿生,赶走了一眉愁绪。连忙闪在一旁,恭敬行礼。

    看着恭敬而略显迂腐的重华,白云子怎么也无法和李仙宗形容的摸样对上号。李仙宗清楚的告诉他,是一个被逼赴考的生员:心无功名之念,神有出尘之姿,性格洒脱不拘,赤心向道。可是眼前的少年,心思不通,神形疲惫,内心还深藏惊惧和戒备。若不是玄宗托盘讲出那夜之事,他更是无从断定了。

    那李仙宗又怎么知道,他当初倾心点化的少年,这几日来的惊天巨变。不是少年老成,却是诸多身不由己。李仙宗还想着让故人帮忙点化踏入功名的重华,赐一番机缘与他。正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形神相借,大道旁通。可惜了,一番盘算,不及片刻造化之功。

    便有心机惊天起,如何能夺造化功。

    看着乘夜而来的两位道家仙真,重华心里隐然有些猜测。可是此刻的他,宁愿选择等待,而不是去问。无意多卖弄自己的无知。

    “你就是重华小子吧,和你那便宜师父形容的倒是有些出入。哈哈,不过,还是一样的与众不同。”白云子虽然讶异于重华本人的出入,可话语间,还是有着不同于人的亲切。

    “是的,白云先生。”重华应了一声,垂着头便又陷入沉默。‘先生’二字是他内心思索良久的称呼,他已经称中阳子作老师,而白云子又是自己那所谓便宜师父的故人。思来想去,重华用起了朝廷和内驿中人的称呼。

    三人都没了言语,白云子倒不觉得尴尬,端坐榻上,细细看起了满身不自在的重华。

    不同于李仙宗的风格,白云子倒是对眼前温润如璞玉的谦谦书生,更有好感。似乎是对重华特别感兴趣,白云子随意的用心识扫过,感觉到这个凡人小子身上潜藏着一种怪异的能量。若有时无,盘桓在泥丸附近。

    很熟悉,却又很陌生,但对于他这临近天丹境界的人来说,却又异常敏感。是了!这是星辰华气,当年李仙宗曾多次用出,阴阳古宗近乎异类的独特气息。

    这个跛子,竟然不跟我说实话。这哪里是个凡人,明显早就入了修行门径了。我还纳闷,一个已届成年,根骨成熟的人有什么培养潜质。倒是那老跛子提前埋下了种子。哼,回头还得再索他几罐茶叶。

    与李仙宗交代的出入,有点大了,让白云子准备的一番心思,反而没了用处。

    想了一下其中情形,白云子干脆不急了。索性用心识集中在重华身上,想细看究竟。罗鼎真人如何感觉不到,看师兄此番用意,就知道自己无须再解释诸多端详了。便静静掩了门,转身回了房间,像是怕打扰了什么。

    重华心头还在揣测白云子的来意,可是对方没问,他更不能开口。看罗鼎真人突然离去,又见白云子闭眼端坐,扫了一眼床头蓝布包上的钦天剑,便横自沉下了心思。他哪里晓得,眼前的白云子对他的根底,清楚的远远超过玄宗,根本没有半点问他的兴致。倒是在心头,揣着一桩事。

    什么?!正用心识观察的白云子,心头一阵大惊。他集中心识扫向重华泥丸处,竟然被一股怪异的力量无意识的弹开。白云子张开眼,看向若无其事恭敬侯立的重华,犹自带着惊异的神色。李仙宗何等人,果然是出手不凡,培养得这么一个妖异的苗子。

    一个凡人,竟然开了心识。看着一副无知模样的重华,白云子也知道不是他本意的抗衡。便压下惊异,重新扫向他的经脉,看下他的状况。这一扫,是又一次惊到了:这小子竟然经脉俱废,没有了气息流转的依据。在修行来说,这是废人了。李仙宗究竟做了什么,抑或此子有别的什么经历?

    白云子收起了淡定,走下榻来,来到了重华身边。

    一股环体的清气,若有而无,从白云子身上淡淡的散发开来,让重华心头一阵清澈。这是罗鼎真人,甚至中阳子,都不曾有的气息。重华心头一震,便又收住了惊讶。

    中阳子是尸解的地仙之体,没有真正的肉身,当然不能聚集生生气息。至于罗鼎真人,境界差一转,却是犹如天壤,当然没有大道之气。这些,重华此时是无从知道的。

    “你可知你体内经脉的情形?是不是经历过什么伤害?”白云子似乎对谁,都永远不会客套。直来直去,好像上仙的时间很宝贵一般,经不起一句废话。

    这么突兀的一问,倒是问住了重华。心头千言的准备,怎么也想不到,需要应对的竟然是白云子这么一问。

    不过重华看着白云子凝重的面容,还是明白了这件事情的严肃。他实在不知道其中缘由,一瞬的搜肠刮肚,终于从木池那件奇异的事情讲了起来。

    有感于白云子直来直去的风格,重华尽量将前事精炼的讲了出来。饶是如此,与中阳子的一番渊源,让此前不知的白云子,更增加了几分亲切。白云子目光中,便多了关注和带点烟火气的亲切。

    两袭白衣,一老一少,一仙一俗。烛光摇曳,月光倾泻,让娓娓言谈,有了故事的意味。

    终于,重华将前事讲了个清楚,白云子心头,也扑捉到了一些想要的眉目。饶了一圈,除了李仙宗这个便宜师父,他还挂了个便宜师兄。重华这件事,今天早上在逍遥谷拜访老师时,中阳子只字未提。老师的脾气,白云子是很清楚的。前事无事,随心往住,不提很正常。

    “想来老师并未跟你说清楚,你的经脉已经被星辰华气胀裂,受损严重。纵然**上修复,已然失去了流转气机的先天之功,恐怕很难恢复了。”白云子听下一番因由,终于了然,可是还是压下了一分话头,没有说的那么绝对。似是有诸多,无法言出的不忍。

    便是已经留得分寸,这句话还是如五雷灌顶,让重华嘴角一阵抽搐。已经疑惑丛生的眉目间,瞬时漾上无限的绝望。

    看着被残酷事实压垮的重华,白云子眼中的不忍,彻底流露了出来。微微摇头道:“据我所知,你那挂名师父的功法,与我道门有极大不同。或许他有不寻常的安排,等长安事了,我带你去见他,再问根由。你大可不必就此绝望,仙路渺长,造化之意最当难解。”

    白云子一番话,还是让重华的目光中,燃气了一点光芒。一声压抑的呼气,神色却也勉强恢复了正常模样。他似乎不太懂道门废人的含义,而是由着心头脱缰一般的追求,只想为内心的执着,找一个方向,仅此而已吧。

    寥寥数日,经历万般。悲喜丛生,明暗交织。让这个一心寻仙而来的少年,寸断零碎的不止是经脉,还有百般蹂躏的心肠。不是人望老成,却是行程太多戏谑。

    看了一眼似乎平淡的重华,白云子能清晰的感受到他内心的挣扎和迷惘。此时仍能这般应对,倒让白云子第一次因为他本人,生出了赞许和好感。自然而然的,白云子想拨开他的心头,寻机给一番点化。

    “练气还丹,不过是修真的课业。赶山逐日,神通仙法也是仙家表象。你可知道求仙一途,不是追求修为和长生。除却长生和修为,方见真心本性。心上功夫,才是修真本来面目。但有一分着象,便会住下境界,再难寸进。”白云子又是这么直接的,作了开场。

    似乎完全没有时间,去照顾受众的感知能力和状态。又似乎,只是单纯想换个话题,总之,如此玄妙的一番大道清音,竟然这般随意的讲了出来。没有焚香礼拜,更无法坛高座。

    白云子这只简单的几句话,重华心头便生出不一样的明彻。似乎久居井底的蛙虫,终于见了青天朗月。

    他数年抱志,多日辗转,来之不易的求仙路上,并没有带给他一丝明白。反而是越来越多的,团团相结的迷惑和挫难。直到此刻,他终于有了口传心授的受业之觉。虽然他都不知道,面前的仙真是有意还是无意,但他知道他很需要。

    到这时,重华终于忘乎所有身外前事,心神沉静。悟性寻丝逐缝般的,进入白云子的话语中。

    看着重华如此之快的体悟自己的本心,白云子心头一叹。转身,再次坐在榻上,接着讲了下去。

    “天地抱元含一,万物得灵自化。大道之行,无形无名。一炁从无中生,三千自有处始。有人者,得天地初性,先天之源。含灵而孕,为万物长,种长生根。自古皇开化,道祖传宗,便得求仙之途。可惜求仙者众,得道者寡。古往今来,几无一人。法门万千,诸教存异求同,却始终未有明途在世。”言及于此,白云子无由一叹,却是悲天悯地的造物之感,非绝世仙真又怎能生出此等情怀。

    重华此时已然如同跌入仙境的凡人,于心头看到了一番存于身外的境界。仿佛间,有出尘般的神形。

    “可怜世间子,一言求仙,便断了仙途。只知修仙要断却诸般**,便在表面繁琐处下尽功夫。哪里知道,这个‘求’字才是大欲。仙道,不能求,只能得。机缘一至,便能得。若要好得,只可好舍。天道有还,舍必有得。当其无心处,是其福至时。”

    “道祖言福祸相得,真正点破玄关,可惜又有几人能彻悟呢。仙道,是在无处得有,而不是从有处求无。心境一到,修为自到。绝不是世间求仙之辈的功利者,埋头苦修,执着练气还丹,以诸般有形,炼化无形。这是求仙最大的迷途,入道第一大痴!”说道迷痴处,白云子刻意加重了语气。

    重华在音落处,顿生黄钟大吕之感,一言拂去心头密云,再得大清明。真正所谓不见仙真,不知世间有大道玄音。

    白云子此时,也已进入了自己的道境,心无一物,口生万法。

    “你与我横生诸多渊源,不可谓无机缘。不管从何处而论,我都不忍见你,一入仙途,便失本心。大道本非易得,你更不可轻佻而求!”

    “练气是练性,还丹亦还心!你若真能持定初心,便见福祸本源。如若心思易动,真性不明,必然跌落境界。纵然有偷天功法,强行修为,也有那无上心劫业果,在仙途末路等你。痴迷一生,也将惘然而归,还不如求一尘世功名终老而去。何必在世外,作此漫漫挣扎。”说道这里,白云子竟然带一丝师父的口吻,似劝而教,如怒而怜。

    非在此境,不明此心。白云子这番点化,真正是振聋发聩的至道。至于效果,那就全看眼前的小子,能得几分了。

    “好了,言尽于此。明日事了,我便带你,去找你真正的机缘所在处。你尽早安歇吧。”白云子看了下犹自沉浸心外的重华,说出了这么一句,将对话终结。

    突兀的开始,又这般戛然而止的结束,白云子似乎永远在赶着什么。让人无由中,顿生跟不上节奏的感叹。

    重华闻言,立刻从妙处脱离了心神。可惜,已经迟了,那绝世仙真,已经翩然推门而出。

    白衣无尘,踏云而归,留下倾泻一地的月光。

    大道玄妙,却又得来随意,讲来随意。随意的,都不给怔怔而立的重华,一丝回味的时间,更遑论做一番问答了。

    月光下,一袭白衣的重华,孤独的在无人处,寂寞的行了一礼。

    惊鸿一瞥,那道身影已没天际。皇宫深处,有人皇久候,不见仙真。

    也是此时,罗鼎真人恰当的推门而出,款款行至。打破了让夜色,都有些尴尬的寂静。

    立在门外,轻轻停下了脚步。他知道,白云子脱身不易,本来今晚应该属于人皇垂问。看看犹自呆立的重华,夜色没有淹没他的眼眸,反而多了与往日不同的神采。他知道,此子,又得了一番机缘。

    造化玄玄,总是求之不得,得之不多。

    前事因何事,

    斯心见道心。

    求得一处舍,

    有无两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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