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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九年初春,河南道陈州城,张府偏院,书轩。
“吱呀。。。”雅致的书轩房门被一双白净的手轻轻推开。
室内悉悉索索一阵慌乱:一位面容清朗英俊又微微含点稚气的翩然公子,匆忙收回遐游窗外的澄澈目光,手忙脚乱的卷起书案上的一卷黄色帛书,塞入怀中--动作甚是轻熟!
推门的中年美妇持羹款款而入。看了看青年鬼灵的目光,又斜目瞥了一眼那鼓鼓囊囊露了一角帛书的襟怀,忍笑嗔道:“重华!不好好用功备考,又看那跛道人给你的闲书!”
重华也不答话,嘿嘿笑着抢过中年美妇手中的鸡汤,吸吸溜溜就喝。“慢点喝!厨下刚做的,小心烫着!”妇人的目光霎时变得宠溺起来,慈眉舒展,先前的嗔怒消失的无影无踪。
重华正满嘴油腻,嘟嘟囔囔的说道:“张晟这小子又开小差!还好是母亲你--要是父亲来了又得一阵好训示!”
妇人闻言,忍俊不禁的莞尔一笑:“你还知道怕,林瑾出城巡田,算时辰就快回来了,你收拾下,等你父亲回来,一起吃晚饭。”
重华听了面露喜悦道:“姐夫今天回来啊,好!赶紧把姐姐接走,省的天天跟父亲一样,絮叨我读书。哪里有这么爱归宁的女人啊,快回家相夫教子去吧。”妇人闻言,持帕掩唇,就是一阵笑骂。
窗外,夕阳慵懒,透过疏朗的窗格,洒在古色古香的书轩里,任时光一如静止般的精致。几丛青竹,随晚风摇曳,掩映着一壁枯石。春风和畅,暮色将临。
母子的笑语愈加温暖,让人仿佛间忽略了似有时无的阵阵花香儿。喝完汤的重华颇有模样的端着一册论语,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母亲闲聊,目光全不在胸前的字里行间。
“公子公子!”人还没到,一阵带着兴奋的呼声倒是急切传来,“跛道。。。”一个青衣书僮欢脱的飞奔进来。刚一见室内坐着的妇人顿时吞掉了剩下的几个字,憋的满脸通红,没了声音。书僮嗫嚅的看着重华急促的目光,立在门内半天,方才高声喊道:“跛--坡道上的花开了,怪香哩。。。”垂下肩头,重重缓了一口气,赶忙行礼道:“夫人好。”
“张晟,是不是又帮少爷寻那跛道人去了!小心李管家的家法!”夫人斥道。
“没,没有哩夫人,公子说已经初春时节了,让我看看城外的花有没有开,他想出去走走哩。”
“没有就好,好好陪着少爷读书,别拿闲心思乱跑!”
“是的,夫人!公子最近很用功的。”书僮这时倒是答的有模有样。
“知道了,就你能打幌子!”夫人说着,竟是掩起手帕,笑盈盈的起身走了。留下张晟和重华一脸庆幸得意的对视。妇人的脚步声刚出了院门,重华便耷拉下耸着的耳朵,飞开手中的书,一步跨了过来。
“快说,在哪”
“跛道人今天又来寻饭吃,我拿了几个胡饼给他,正在门房吃哩。”张晟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似还心有余悸。话音刚落,重华已是翩然而出,自侧门直向门房奔去,慢了一拍的张晟转身也追了出来。
“李道长!”重华望向一个寒酸邋遢的老道人,满脸的兴奋。“公子。”门房的刘老头恭敬的喊了一声,便知趣般的立在了一角。
被称作李道长的老道士抬头看了一眼重华,又扒拉了一下胸前吃胡饼落下的芝麻粒,竟是干脆用手接着饼又吃了起来--看似对饼比重华还有兴趣。老道士就这么的连着吃了两个胡饼,连个应声都没出,一旁的刘老头瞬时皱起了眉头。
“道长,你这次来可又有什么奇闻奇遇吗?”重华忍耐着等了许久,又追问了一句,清澈的星眸里,尽是期盼之色。道人还是没有停止的意思---把手里的饼屑往嘴里叩了叩,又喝了口粗瓷碗里带着骨渣的剩汤,这才把耷拉着的眼皮抬了起来:“奇遇是没有,奇人倒是见了一个,那可是大唐第一的剑仙。真个风流倜傥,气宇轩昂。。。啊!”
随后追来的张晟,斜倚着立在门角边,和自家公子一样,也顿时不自觉的立起了耳朵。
“话说重华小子啊,你家厨下做的这胡饼,可是真不错!喷香酥脆!都赶上长安城里胡人的手艺喽!”说罢,浑然不顾两人的目光,拨了拨花白的胡须,还响亮的吧嗒了几下嘴。那带着褶子的大眼皮,就那么自然的又耷拉了下去。
“张晟,再去厨下给道长多拿几个胡饼包起来。”一旁正面露不满的张晟顿时嚷道:“公子,我刚才可是拿了整整五个给他哩!还要给他?”“快去!”重华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道。眼神就是没有离开那个道人一分,似乎是生铁见到了磁石。
“道长!道长!全府也就你这么喊他,一个邋里邋遢的要饭老头,你倒是要当神仙供哩。。。。。。”张晟看了看自家公子那极不耐烦的表情,不情愿的小声嘟囔着走了。道人满意的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老牙。
“道长,剑仙什么模样啊,你在。。。”老道士斜眼看了看重华怀中微微露着的帛书,眼角闪过一丝喜色,便自顾自的打断了重华的追问,抬眼问道:“我给你的《黄庭经》可有再看?”不等重华回答,又自补了一句:“这可是我师祖传下来的内景,外景,中景全本真卷!认真研习,自有你天大的好处哟!”
“看着呢,看着呢!确是一本奇书。”重华颇为认真的应承着。
一旁的老刘头似乎觉得他们的谈话实在是无趣至极,竟向重华微一躬身行礼,独自走了出去。
“听说你马上要进京赴考喽?”
“你怎么知道这事的,道长?”重华随口一问,老道士那狭小浑浊的双眼难得的闪过一丝慌乱,转头接道:“才听刘老头说的。读书又能是为了什么?你这陈州最年轻的俊才,是该参加科考喽。”重华的眼色瞬间竟是低沉了下来,把露出一角的帛书往怀里又塞了塞,扬眉说道:“可惜重华无心功名,还是道长这般自在逍遥。”
“哈哈哈,我这叫花子般的游道,能得什么自在,还是科考好,哈哈,科考。。。。。。”拿饼回来的张晟,急匆匆的跑进来,打断了老道士干巴巴的谈笑。“公子,老爷和姑爷都回来了,正让人寻你呢,快走吧!”说罢,呼哧带喘的把一包胡饼塞给了老道士。
“那就快去吧!你马上就要赴考了,以后我也就不来府上了。若是有缘,相见自当有期喽。”老道士盯着手里胡饼,低沉的说道。“道长要去哪里,离开陈州吗?”重华挥手止下张晟的催促,黯然问道。“我本也不是陈州之人,在这里又久了,也该继续云游它方去了。”
“也好,仙途遥迢,道长自然有路要走的,重华就此拜别了。”说罢,满满不舍得缓缓施上一礼,径直转身走了。张晟连忙追了出去,顺势拉起了缩在走道上的刘老头。
老道士也不为顾,拍了拍手里的胡饼,靠着桌角眯上了眼,没有一点起身走的意思,似乎是打算歇上一会。
“这个臭小子,不在书房读书,又去了哪里?!以为自己在陈州有点才名,写了几首好诗,就把科考当儿戏!真是纨绔不逊!李管家,再让人去找!”
“是的老爷,已经遣人去请公子了!”
“请什么请,明明就不在家!这么大点的张府迟迟给我‘请’不来?!”随着又是一声震怒。为难的李管家把头又低了低。一旁的一男三女,也是噤若寒蝉。一个两岁的娃娃正撕扯着其中一个少妇的裙裾,终于被吓得哭了起来。少妇见这般光景,赶紧抱起被吓哭的孩子走进了后厅。
花厅里大发雷霆的中年人,正是张重华的父亲--张庭,字业甫,朝廷里早年被罢下来的闲官。这老爷子当过弘文馆的生徒,做过几年从七品的太学助教。后来终于是补了个从六品的员外郎。哪知道闲官才做了一年,就因事得罪了权贵被免职,自此也便断了功名的念想--只愿子孙辈早立功名,光耀门楣,做个书香传世的官宦人家。张家祖上颇有家业遗留,在陈州城外有十余顷的田地。加上州府官衙里的旧日相识,当年同窗的照拂,称得上陈州城里相当殷实有名的书香门第了。
张庭与夫人梁氏育下一子二女:
长女张清兮,今年已然二十三岁,温柔识体,几年前配与同是书香门第的陈州林家独子林瑾,生得一子今已两岁。岂料结婚才一年林家便突然没落了下来,转而持着祖业在陈州开了几家商铺,辛苦操持,到今年也算生意兴隆。奈何从商后反遭张庭厌恶,并疏远了起来。倒是女婿林瑾因弃文从商,时常来帮张府打理田产,张庭对这个女婿也算疼爱重视。
次女张婉兮,现年十六,灵动温婉,今年正月已是有人托人寻媒了,张庭找了个理由推托掉了。
长子张重华,小字景熙,今年已十九。重华自幼喜欢研读诸子百家,兴趣广博,无须催促,自发用功,让父亲张庭很是高兴,以为家门有望了。也是因为喜欢,此子九岁能文,少有诗名,文采卓然,并且通晓音律,好玉笛,古琴。在不小的陈州城里,是有名的风流才俊。近两年,也不乏托媒上门的名家闺秀。
但是自十六岁起沉迷老庄之学,醉心其中,满脑子的求仙问道。甚至于中间还偷偷的练起了剑术--虽然时下在王公贵族间很是盛行,但遭到父亲极端严厉的管教,把跛道人给他的一把烂铁剑扔的远远的,倒是不知他究竟剑术如何了。一身才学偏偏不喜功名,由是成了父亲眼里不务正业公子哥。
奈何重华生性活泼坚毅,总是不受管束,求仙之心不渝。一旦得了闲暇,就周遭的游山玩水,借机问道寻仙。然此子相貌翩然,才气满腹,性情广阔,堪算是人间佳公子了。
两个女儿都且不提,唯独这个一州才俊的独子,反倒是因为无心科考,成了张庭一块大大的心病。整日里各种管教斥责,甚至夫人梁氏也是屡屡遭殃,被埋怨慈母多败儿。今天访友归来,径直去书轩巡视,恰好重华去了门房,顿时大发雷霆。任夫人梁氏怎么解释就是不信儿子刚才还在书房,甚至说她宠儿如害儿,真可见这个儿子平素让他失望之深。有时,张庭甚至后悔儿子的成名--太早,飘飘然了--虽然当年他也是在众人的夸赞中飘飘然过。
“父亲。。。”挑着腿进门的张重华颇有点怯势的叫了一声便缄口不言。“去哪了?!”张庭沉着脸喝问,张晟赶紧推了推拉来的刘老头,刘老头行了礼上前回道:“老爷,公子今天没有出府,刚才去门房施舍乞丐去了。”“哼!”张庭知道刘老头从不说谎,哼了一声,便缓缓转了脸色,就此踱到饭桌旁坐了下来,不再说话。看来张晟处理这种问题也是颇有经验了。李管家见是这般光景,便拉了刘老头张晟两人退了出去,自己直去后厨,赶紧交待下人把准备好的饭菜上桌。
到了这个时候,一家人才算是分席陆陆续续入座,离开的少妇,也抱着孩子走了进来,孩子还挂着泪痕,兀自瞅向张庭发怵。
看看都入了座,张庭对着儿子又开了口:“你文解和家状备好了没有?”刚落座的张重华赶紧正身答道:“前些天就备好了,父亲。”听到重华的回答,张庭才算真正缓了语气:“今天已经二月初三了,春考是二月二十五,你初十必须出发去长安---路上怎么也得十天。我写了书信,你到长安先去拜访一个世伯,在京城也好有个照拂。”重华忙不迭的满口应承。闻听张庭这番话,梁氏顿时满目的不舍,姐姐清兮和妹妹婉兮也是小声说着什么。下人此时上来了饭菜,食不言寝不语,一家人就此用餐不提。
这几日,张府上下倒是忙碌了起来。林瑾和张清兮本自要走,也因弟弟赴考,坚持留住府中几日,一定要送了弟弟再回去。活泼的婉兮穿来穿去得跟着哥哥,这两天是特别的粘。下人们也进进出出的忙碌着,为自家公子准备各种衣物用具。最忙的还是梁氏,各式东西预备的好像要搬家。惹得张庭实在看不下去:说她妇人之见,出门远行几件衣物就够了。只需多带银两,用什么随手买来,多了净是累赘,梁氏方才作罢。
重华倒也没闲着,出府拜望了自己的州学授业老师,又见了几个州学里的好友。得知有两人一赴考,便定下日期时辰,相约同去。知道有人一同前去,梁氏倒是放心了不少。
初十早上,重华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那宝贝般的《黄庭经》帛书贴身藏好,才走出内室。
到了府门,马车已经早早的在候着,一家人就那么拥拥攘攘的站在门口。独独重华父亲张庭,若即若离的站在台阶上,一言不发。临到上车,几个女眷都是哭了出来,被张庭喝止:“男儿取功名,哪里有你们这般哭啼着送行的!”这才都忍着情绪,拉着重华交代了一样又一样。“时间不早了,这几天还没交代好吗,让他上车走吧。”张庭说道,倒是语气已经和平常明显不一样了,少了太多的威严。旁边李管家拉着张晟嘱咐着什么,也是没有闲着。
终于是要上车了,林瑾这才走了过来,拿着一个蓝布包着的长匣,塞上了马车,转身对重华说:“拿一把琴送你,路上也能做个消遣。”重华也不意有他,点头称谢。
至此,重华整理衣冠,后退一步,端正的行了一礼道:“孩儿这就出发了,父亲母亲多多保重。姐姐姐夫好好照料谦儿外甥。妹妹,你可要听话,多安分些。”一众人都是不迭点头,只有婉兮哭成了泪人,别过脸依偎着母亲含糊不清的说了什么。张庭还是站在台阶上,没有挪动一步,就是迅速的抬袖一挥手,似乎是那么的不耐烦。重华终是有些黯然,就此转身上了车,不曾再探出头。
张晟跪在车前大声喊道:“夫人老爷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少爷,早日高中归来。”张庭再次挥了下袖子,张晟便转身上了马车。车夫鞭梢一响,铃铛声响起,马车缓缓驶离府门。。。
直到此时,张庭那深沉的眼角,才湿润了起来。都说慈母忧儿远行,父亲又何尝不是,只是深沉了太多---男人更喜欢把自己的儿子看作男人,而不是孩子。哪怕心里一直觉得是个孩子,嘴上却永远不会这么说。
到了城门,约好的两位好友,黄光,陈世允两人,立在一驾马车前,已是等候多时了。黄光年长一些,陈世允和张重华同年,二人家境远不如重华,就合乘一车,也没有书僮。三人寒暄了几句,一起出城不提。一行数人都未曾觉察,城门外某处,一个邋遢的跛道人,送别的目光。直到两车消失天际,老道士才撩起腰间那油腻的酒葫芦,浅浅闷了一口,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车上的重华,此时倒是换了一番眉目,兴奋溢于言表,如囚鸟脱笼。想必求仙猎奇的心思,已经满满一怀了。
除了时不时的挑帘远眺,还向后面车上的二人喊上几声,哪里像有一点离别的悲伤。倒是张晟缩在一角,有些黯然低沉。偶尔索然无味的看下自家公子,好像除了吃饭问路,都不打算开口似的。
萋萋古道,自城外往天际延伸,官道上垂柳已是有了一抹青梢;官道两旁,时有时无的泛着浅浅的草色。朝阳晴空,白云官道,只出城几里,竟有了些荒凉的味道。
路,都在远方;而方向,一直在等人寻问。
阡陌逶迤去,
白云漫天生。
书生初上路,
开口问仙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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