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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就是阿伯恩哈特他自己,”亲王说,“他不愿接过王杖为帝。”
夜晚的微风吹过。皇后很好地掩饰了表情。
如果只是说说而已,那她要笑。如果不是,她也会笑。亲王怎么会天真幼稚到这种地步。
苏文娜希尔德的性格并不优柔寡断,这时难得地升起谐趣之心。
阿伯恩哈特究竟要做什么,究竟要说什么。
她隐约猜到亲王之后的行为,亲王的目的究竟是蒙骗还是真心,不管如何,她都想为此发笑。
但她很好地掩饰了,她摆出一副亲切的态度,继续听亲王说下去。
“就如同刚才我向您说的,我只想写书。”
“我也支持您,”皇后说,“我觉得您这种想法难能可贵。但您这不是只顾着自己,而枉顾了国家重担吗?皇帝将这副担子交给您,我想应当是有道理的。”
亲王叹了口气。
“苏文娜,我不愿在国家重担之前,与您谈及亲人感情。虽然从刚才开始,我一直企图这样做。这是因为我想在少数的时间,比如说刚才的对话时,我想听到您真实的心情。虽然我把我的心情完全告诉了您,我原不期望您能放下顾虑。但阿伯恩哈特是什么样的人,我想您应当有所耳闻。我是绝不愿对您说假话的。我将您当做兄姊般爱戴,又将夏沙当做儿子一般照顾。我想我说这些没有往自己脸上贴金吧。”
甜言蜜语也无法打动皇后的心。这颗心曾被丈夫的漠视所煎熬过。
“亲王殿下,我支持您。因此如果您想的话,此时我不但可以提供您想喝的任何饮料,您也许需要一点葡萄酒,我还想为您做点心,您现在也许心情有点不安定吧。”
亲王无奈地交叉十指。
“看来,我如何强调我的真诚,您都不愿相信了。那么我可以告诉您,我愿意将法兰斐交由皇帝直领。我自己则回家写书去。不担任任何的职位。”
这句话比虚无缥缈的不做皇帝要有力一些。
诚然,阿伯恩哈特即便不做总督,他可能也能够控制法兰斐的事务,即便不再担任掌玺大臣、军务总管和府库总管,帝国官吏依旧无法忽视这位亲王的意见。谁没有在亲王手下做过事呢?
阿伯恩哈特名声很好,但皇位面前,谁都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您的意思是……”
“苏文娜,我想郑重地告诉您,夏沙现在无法坐上皇位,他还太小了。”
“——您都在说些什么?”
亲王捏起酒壶,在小桌上倒出四片水迹。他用手点指着那些水迹说:
“我国共有三十七位军镇将军,四名总督。法兰斐,我已经交给皇帝,蜜河东岸的总督彭特拉·魏德严,此人目前支持您,对吗?我想您的心里比我清楚多了吧,稍有风吹草动,此人立刻就会抛弃友方。不然也就不会有什么反逆名将的称号了。北方的两个总督,亚图尔·达·卡尔顿对皇帝忠心耿耿,但如果这名皇帝由德维纳总督支持,那就不同了。
“亚图尔·达·卡尔顿不是什么问题,哪怕他总督区域最广。但三十七位军镇将军是个大问题。”亲王轻声说,“我不清楚欧仁如何向您保证解决这个问题,但这是不可能成功的。很简单,因为您是摄政皇太后,而不是皇帝。在名义之上,您有很多的不方便。我只怕国家崩殂就在弹指之间……我以为,您也有此顾虑。否则我今天就不会来找您谈什么我不做皇帝了。”
“我相信您,亲王,您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这三十七个军镇,按照可靠程度,我把他们分成四个层级。但在最恶劣的情况下,我们可能要面对至少两位总督和二十个军镇。苏文娜,您和夏沙,面对这种状况实在是太危险了。”
“所以我支持您的想法从未变过,亲王殿下。”
“那么由我登基继位,您答应吗?”
“您在说些什么呀!我从刚才一直在说的话没有听入亲王的耳中吗?”
“您不答应,”阿伯恩哈特说,“因为您将处于不利的地位。我极可能弑杀您,也可能杀掉夏沙。人情是不应予以相信的。罗德·巩特死于轻信人心。因而您绝不会再这么做。”
“所以,我不是恳求您了吗?我无所谓,您只要把夏沙送到修道院去,甚至,您可以采取什么办法使他不威胁您,但是不要伤害他的性命。”
“您错了,正好相反,是我在恳求您。苏文娜,我恳求您不要使国家陷入分裂的境地。为了取得向您恳求的资格,我甘愿使我自己处于那种不利的地位。”
苏比特帝国御弟亲王的人格以洁白无瑕著称。据说苏比特皇帝弑父得位,因此,幸亏拥有亲王阿伯恩哈特的存在,才中和了这种不利的名声。
皇后苏文娜曾在心底有所幻想,因为她认为,虽然有德维纳总督欧仁和蜜河东岸总督相助,但后者不太靠得住,而对亲王阿伯恩哈特经年累月积攒的威望她也有所耳闻,她委实不觉得自己有多少胜算。因此欧仁建议她先下手为强时,她认为这样做会直接导致三十个军镇反乱。欧仁是德维纳人,她也很清楚。
己方的欧仁和魏德严各怀鬼胎,而亚图尔·达·卡尔顿对阿伯恩哈特忠心耿耿,亲王自己更直接领有广大的法兰斐地区,多数军镇一定会站在老将亚图尔和阿伯恩哈特一边,而不会支持一个年幼皇子和巩特家的皇后。皇帝一定是看清了这一点,索性让御弟亲王继位。
皇后在心底的幻想是,以阿伯恩哈特的为人,即便落败,应当也不会杀掉自己和孩子。再退一步,也绝不会杀掉夏沙。她鄙弃自己这种对人情的依赖。至于皇帝让亲王接位,不但是处于现实考虑,恐怕也是因为,皇帝对他的妻子,对自己,根本就没有多少情意……
“我如何强调自己对权位毫无渴望,恐怕在皇后听来都是令人生厌的虚伪吧。因此,我也告诉您我现实的顾虑。假使我击败了您,我成为了皇帝,国家二分而我获胜。那么,”阿伯恩哈特低沉地说,“我所依靠的军镇,在短时内能够削除吗?军镇将军们难道不会依功跋扈么,失败的军镇会被削除,而得胜的军镇必应得到奖赏,奖赏他们什么,更大的军镇?即便要削除他们,可能需要二十年,十年以后再动手,那时变成什么样子只有上帝知晓。我国绝不能承担这样的风险。”
皇后突然想到,阿伯恩哈特以谦和著称,此时夸夸而谈,仿佛只有他自己忧国忧民,连皇位和总督位都不要,自己则成了热衷权力不怕国家二分的女人。他们苏比特家的人从本质上都一个德行。
她的眼神变冷了。
阿伯恩哈特这时带着极大的热情,热烈而缓慢地说:
“我对您这样说,是因为我敬爱您和兄长。我认为您绝不致您的夏沙于这样的地步。我认为您的忧虑同我相同,甚至比我更多了母爱之情。不然,历史上的皇后不知有多少,在皇帝驾崩之时,我就应当已经死在您手下了。人心并非铁石,我正是认为您有被打动的可能,故而才赶紧前来。我愿将我自己的命放在您的手上,只为了我的小侄子和国家。”
“您贵为亲王,我有什么资格决定您的性命呢?”皇后轻轻地说。
阿伯恩哈特取过那两卷诏书,从怀中摸出火柴,将那两卷诏书烧掉了。
皇后露出冷笑,烧掉的不知是真是假,即便烧掉了,不知亲王还留着几份,不是还有一份苏比特语的吗?
但是,她冷笑的唇角,笑着笑着,却微微有点缓和了。
阿伯恩哈特如他兄长一般英俊,此时两眼含泪,皇后知道,阿伯恩哈特没有子嗣。
阿伯恩哈特曾有一个孩子。
“还有一份,我早已经烧掉了。苏文娜,即便你不相信,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还有另外一式在你那里。我只想同您讲清楚,您要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您丈夫的弟弟,不管皇帝生前曾多么慢待过您。而欧仁是什么人,欧仁是德维纳的巴克奥略家,怎么可能真正支持您呢?您是在饮鸩止渴!我在弃掉所有职位回家的时候,我的性命和国家的未来可以说就放在皇后的手上了,您完全可以改变主意,再让夏沙登基,再解决掉我。我情愿将这个选择的余裕留给您,就是因为我在现在想要打动您。”
为什么阿伯恩哈特如此天真呢?
事实上,皇后能与阿伯恩哈特交谈的原因,也主要是因为在从前,巩特家任人摆布的孤女在被丈夫冷落时,在丈夫的弟弟这里得到了一点家人的亲情。
阿伯恩哈特甚至成为了皇帝夫妻的弥合剂,因为皇帝从来只会重视他弟弟的话。皇后后来听说,阿伯恩哈特不但是皇帝夫妻的弥合剂,也是皇帝和他父亲的,皇帝和他另外弟弟的,也是皇帝和他侄女的。苏比特的家庭好像以她这位小叔为核心似的。
“我清楚,有时在斗争中,家族比敌人更可怕。但我可以向您保证,至少在我这一边,绝非如此。我忠诚地支持您,苏文娜,我不支持夏沙继位是因为客观原因,并非由于是我自己。因为我想和您商量,让格希尔德继位。让你收她做养女,再让夏沙做继承人。这样风险会少一些。”
“亲王,您使国家的风险变小,使格希尔德继位,您又如何保证格希尔德不会变化呢?”
“您难道不知道格希尔德是个好孩子吗?您难道不清楚格希尔德曾经怎样安慰过您,陪着您,在您生产后格希尔德也曾照顾过您吗?您可能比我还清楚格希尔德是什么样的孩子。但我还要答应您,我可以和您一同监护格希尔德。”
“你不是同你自己矛盾了吗?格希尔德是女子,和夏沙这样的幼子在名义上有什么不同。”
“不,当然不同。格希尔德已经成年。”阿伯恩哈特说,“而如果是另外一个成年的皇族男孩,我是绝不会舍近求远,舍夏沙而去支持另外一个。格希尔德可以不结婚。格希尔德今年二十三岁,夏沙只有几岁,能有三十年的时间去学习如何做皇帝。”
“那么,”皇后说,“您又如何保证格希尔德不结婚呢?您又如何保证,连您都不想做的皇帝,格希尔德就想做呢?”
“不结婚,不是没有爱情。”阿伯恩哈特说,“至少在我还活着的时候能保证吧。其实我第一时间就到您这里来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命运。但是,您应当也清楚,格希尔德绝不会如我一样推辞的。”
“人是会变化的,”皇后冷冷地说,“您不过是把现在的矛盾,推到了几十年以后。”
“那样也就够了,有谁能够知道几十年后发生的事情呢。即便是夏沙同格希尔德争斗,那时,也就跟你我这样的长辈无关了。因为你我早就已经死了。”
“您这样不负责任的言语,居然拿出来说服人吗?”
“因为我喜爱诗人,”阿伯恩哈特说,“做诗人,总要有点不负责任的态度。”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
她挥了挥手。
“您,相对于这两个人都只是叔叔。而我是夏沙的母亲,不能有您这样的轻松态度。”
“所以,我想告诉您的就是这件事情。”阿伯恩哈特说,“我只是个不负责任的叔叔。而欧仁,彭特拉·魏德严,亚图尔·达·卡尔顿,什么也不是。我们曾见过的许多家族相残,就是因为他们在这一点上看法相反的缘故。”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你的责任兑现?”
“越快越好,军镇们反应越来不及越好。否则我怀疑可能都没有几个军镇出席登基典礼。”
“您似乎把危险夸大得太过紧迫,为了显示您的主张。”
“苏文娜,”亲王说,“我已经完全告诉您了,这是眼下最好的主张。”
“那么,如果我不同意,您是要起兵决战吗?”
亲王垂下眼睛。
“当然。”他说。
“您还是在威胁。”
“怎么会呢,”阿伯恩哈特说,“刚才是玩笑话罢了。如果皇后不同意,那么我依旧支持夏沙接位。而我自己则把法兰斐交由皇帝。”
“阿贝尔,阿贝尔,”皇后轻轻冷笑,“你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我不答应,想必在你的戏剧里一定会流传千古吧。”
“因为你刚才挥手斥退躲在外边的仆人的时候,不就已经答应了吗?所以我才说些玩笑话。”
皇后慵懒地伸展身躯。她虽有长裙掩饰,但更显双足纤长。
“你是要把命交到我的手上?”
“没错。”
皇后的目光闪着戏谑,“那你现在就留在房间里,哪里也不要去啦。”
“那不行,”亲王说,“我过后还要去找侄女,再跟亚图尔·达·卡尔顿他们谈话,我认为亚图尔·达·卡尔顿可能另有计划。所以软禁一类的,之后再说吧。”
“是吗?那你去吧。”
阿伯恩哈特点点头。
“夏沙怎么样了?”
“他就睡在你前边这个房间里,屋子中间那个摇篮就是。”
“是吗?那我去看看。”
阿伯恩哈特起身。他又倒了几杯酒,把酒壶里的酒喝光。然后从阳台离开。
皇后一个人侧倚着小桌,月光从她身侧洒下,洁白长裙上的宝石串闪闪发光,她伸直腿。不朽城灯火的倒影,在她身后的湖面上微微波动。河水静静流淌。
这副安静的画像中,响起皇后带着冷意、讥讽和无奈的轻笑声。
“格希尔德……她就算生子,那又如何呢?你一定是这么想的吧,因为都姓苏比特。我也同样,生了孩子,那又如何呢?……”
不知是谁的自言自语,消散在风中。
皇后给亲王准备的最后一招,在她刚才的尝试下,并没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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