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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阿保机向后微仰身躯笑道,“塞外荒凉,风沙不断,时局当下,不得已在此招呼薛兄以聊表地主之谊,还望薛兄不要嫌弃。”
“哈哈!~~~”薛韧忽地将茶杯猛落回桌道,“阿保机兄此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奈何近有家事未平难以分身,日后薛某返朝,自当禀明圣上对此地加以改善,以对得起番邦年年进贡,岁岁称臣,展我皇恩浩荡!”
闻言耶律阿保机脸色一变,随即阴笑道,“只怕你们的家事,不是那么容易解决吧。”
薛韧也收起笑容,正色道,“自古雌狮狩猎,野狗夺食,成功机会也有十之六七,初尝甜头,便欲罢不能,竟也想于雄狮酣睡之时前来分羹一勺,无异于玩火自焚,日后必尝苦果。”
耶律阿保机听在耳中,当即明白,薛韧将各藩镇比作雌狮,唐廷比作雄狮,而将自己的契丹比于野狗,不禁虎目暴张,怒拍方桌。
可不见二人有何动作,其各自身后的赤面长者与薛青竟是相继而起,赤面长者一掌打向薛韧,薛青后发先至,一掌迎上,不料对方内力雄厚,薛青被当场震开,只觉如受千斤之力欲向后而退,恰逢此时,一只手于身后将其扶住,千斤之力随之卸去。
赤面长者一击得手,又来一掌转手打向薛青,同一时间薛韧猛地起身一掌接过,前者只觉自己千钧之力如打在万斤磐石一般,随即后撤数步跌回椅上,薛韧大袖一挥,衣衫一整,重新坐下,赤面长者如今仍觉胸内波涛汹涌,难平难息,只得端坐一旁,不敢再行鲁莽刁难。
耶律阿保机看在眼里,虎躯一震,这赤面长者虽说不属自己帐下之人,但单论道行修为,可谓是自己麾下第一,有多少斤两他是心知肚明的,但这突发的刁难,竟如此轻易便被对手制服,他心中也是大骇不已。
“哼,薛将军的能耐在下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比之传言似又犹有过之,只可惜,唐廷之下,可用之人怕也只是你一个罢?”说到这,耶律阿保机的目光有意瞥向薛韧身旁薛青,暗指其无能。
这番话薛韧曾听无数人对他讲过,以李克用为首的各路诸侯劝他入自己帐下时讲过;爱妻劝其与自己离开世俗纷乱,徒步天涯神仙逍遥时讲过;同僚纷纷各奔前程,劝其不要耗尽韶华在这垂危唐廷时讲过;如今执意驻守雁门,天下人也都如此讲他。
如今听来,心头不禁苦涩横生。
“哈哈!!~~”薛韧仰天长笑,半晌后才伸手搭在薛青肩上道,“此人姓薛名青,为我薛家军长剑教头,擅使长剑,不擅内力,你去问问你那败军有多少死在长剑之下,便知晓了。”
不待耶律阿保机怒目反驳,薛韧便指向赤面长者道,“此人修炼内家法门少说也有四十载之久,其面如红日,怕是修炼奇门异法而至,依薛某猜测,该是你契丹萨满教的祭司吧?”
耶律阿保机与赤面祭司相视一惊。
“这你如何得知?”
“呵呵,只准你了解我中土文化,我便不能知你契丹教派吗?”薛韧把玩手中茶杯,随即道,“我中土乃礼仪之邦,你前来招待虽有失礼之处,但我泱泱大国也不与尔计较,但你若得寸进尺,我等也不会坐以待毙!”
耶律阿保机为聪明人,这一语双关之意马上明了。
薛韧所言一指赤面祭司无礼出手,此次就算,若是再行刁难,必定奉还。
二指此次契丹军南犯中土,若是立刻撤兵,唐廷将不予追究,否则必遭苦果。
而且二人从见面开始,耶律阿保机自负为契丹第一枭雄,未起身迎客。
故此薛韧也以天朝大国将军自居,全然不将番邦头目放于眼内。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便是这个意思罢。
“哦?”耶律阿保机不愿失大将之风,压住心中怒意盯着薛韧道,“你如何做以回击呢?”
薛韧也不回头,只将拇指后指雁门城墙道,“你尽管放马过来试它一试!”
场面有些沉闷,二者对视良久,而后耶律阿保机忽地一声大笑,将一旁象戏棋盘放置中央道,“中唐时期,天下太平,文胜武衰,诗词鼎盛却是难见将才,想当初你中原大唐开朝创代以来,将才济济,中期唐廷只得郭子仪一将可以仰仗,待其殒命归天后,乱臣贼子,宦官横生,而听闻你们中原朝廷里的文臣武将不但无有作为,反而发明了这象戏取乐,自认内含兵法原理,本首领百般琢磨,却以为与纸上谈兵无异,今日想与将军请教一二,看看这象戏如何可演绎出兵家法门,又如何…”耶律阿保机说到这,目光跃过薛韧头顶,看向雁门道,“恪守抗敌,以巧取胜。”
前些时日耶律胡莱战死于此,耶律阿保机虽是盛怒,但并不觉伤怀,反而更多的是对眼前这位以六千杂军取胜的唐将的好奇,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薛韧闻言轻笑,伸手打掉己方棋盘上的一枚“车”,一枚“马”,与一枚“炮”。
耶律阿保机观其举动,皱眉道,“车九,炮八,马二,薛兄何故打掉此三枚棋子?”
“你自忖兵多将广,我唐内无人,是以多胜少,以强胜弱,若薛某以对等棋子胜了你,你定不会甘心,”薛韧与前者对视道,“请吧。”
耶律阿保机瞳孔微张,道,“你置身劣势,理应先行。”
薛韧摆手道,“时局当下,乃是你攻我守。”
“如此局势,我若再得了先机,此战还有意义吗?”耶律阿保机道。
“自古以来,后发制人的经典战役不胜枚举,你契丹历史不过寥寥百年,自是理解不深,只怕是这小小象戏所经历的文化,也要多过尔等。”
“哼!”耶律阿保机闻言不驳,将棋子猛置于中央,打出中炮,“那我便不客气了。”
薛韧拾起棋子,缓缓伸向对手领域,伴随着耶律阿保机凝眉不解,薛韧取走了前者的一枚“马”,“炮二进七。”
“车九平八,”耶律阿保机冷笑道,“首棋不应付我龟背炮,却以‘炮’易‘马’,本就劣势,此举所谓何故啊?”
“车一平二,”薛韧回手端起茶杯道,“你的棋子多,我以一牵二,便是扳回一城。”
“哼,无稽之谈,”耶律阿保机手起棋落,打掉薛韧中心卒,“炮五进四。”
“呵呵,薛某有一事不解,不知耶律兄可否赐教。”薛韧手握棋子观瞧棋盘道。
耶律阿保机一怔,随后道,“何事?”
“阁下为何如此急功近利,不怕欲速不达么?”薛韧落下棋子道。
耶律阿保机眉头一皱道,“你这是何意?”
“这你该心中有数,”薛韧一边观瞧棋盘一边道,“众所周知,你契丹一族是在我中原‘安史之乱’与‘黄巢起义’两次内乱时撅起的族落,撅起强势,却是根基未稳,如今契丹八部尚未统一,临族女真又暗有起义之嫌,你此时来犯我中原,不怕瞻前而无暇顾后吗?”
“哼!”耶律阿保机冷哼一声,将视线挪离棋盘,道,“薛兄似乎对我契丹族的事很感兴趣吗。”
“知己知彼,才可百战不殆,不然的话耶律兄何以至此呢。”说话间,薛韧棋子中的一枚“卒”已越过“楚河汉界”。
“呵呵,”耶律阿保机单眉一挑道,“薛兄舍大取小,为过此‘卒’竟用‘马’铺路,只换得我一‘兵’,不觉弃将保卒,很不明智么?”
“小‘卒’过河,即可为‘车’,便是民间孩童也知此理为象戏根本,何况我的‘马’虽置于死地,但亦可破你双‘相’辅佐,马二进三。”薛韧的单马被对手置于死地,当即踢下一‘相’。
“哼,垂死挣扎,相五退七。”耶律阿保机另一相回落,吃掉薛韧单马。
“车五平七。”薛韧举子,再下一‘兵’。
“兵法有云,擒贼先擒王,可薛将军却只贪图蝇头小利,连取我五枚‘兵’,是何原由?”耶律阿保机道。
“将无卒,帅无兵,即便有霸王之志,张良之计,诸葛之才,也不过空得皮囊,无用武之地,空学杜甫叹惋,”薛韧盯着棋盘的双瞳忽地一暗,轻叹口气随即转言道,“你当下将才虽广,却已无兵,薛某麾下仍有三枚士卒,此乃兵法第一篇当中的‘量生数’,如今比较数量,薛某的棋子已不较阁下的少了。”
耶律阿保机心头大骂其胡说八道,凝着眉道,“林间小鹿怎可与豺狼虎豹相提并论!不过是唾手可得的棋子罢了,相七进五。”耶律阿保机落相意在取其一卒。
“车九平四。”薛韧以“车”挡住“相”路,使其不可得。
“车二退四。”耶律阿保机退‘车’捉其中心卒。
“兵三平四,”薛韧两“卒”合并,相辅相成,笑道,“久闻北方游牧民族以契丹为尊,终年与猛兽为伍,应知这草原之上,虽是弱肉强食,但豺狼虎豹狩猎,往往成少失多,只因这羚羊牛马,都是成群结队而行,而致于此。”
“薛将军好见地,”耶律阿保机微微颔首,心中暗道,“此人虽在下棋,但步步玄机,句句双关,莫不是想误导我什么?”
耶律阿保机此番拜会,摆此棋局,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薛韧每每出言,其都要再三揣度。
二人于风沙之中对弈饮茶,不理风沙吹打,城上数百唐军将士与五里外山坡上数千契丹勇士各自整装待发,只待一个讯号。
半刻钟过去,耶律阿保机放下一子随后笑道,“隔岸纵火,炮三平五,将军。”
“啪!”薛韧一子落下,打掉此“炮”。
“什么?”耶律阿保机瞳孔微张眉头大皱,“你以车平炮,这可是我的‘马脚’处啊。”
“当年霸王项羽与汉高祖刘邦双雄争霸天下,才划此‘楚河汉界’,将士仍在,却被贼子逾越,乃是大耻,何以居于天地之间。”
“哼,”耶律阿保机冷哼一声,随即挪“马”踢“车”,“如今我众将已过,你只得‘象’、‘士’,便不觉得耻了么?”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为将者护国疆土,保君无忧,为臣者侍君左右,分其烦恼。”
二者对棋拆棋,如今耶律阿保机仍有“马”“炮”双“车”,而薛韧只破得其相士而已。
再行数棋,薛韧的双“象”“士”也被破了。
“大局已定。”耶律阿保机嘴角扬起。
“将军。”薛韧棋子一拍,二“卒”合拢。
“哼,无谓抵…”耶律阿保机正欲将帅四平五时,他骤然发现……
“你输了。”薛韧沉道。
薛韧“将”棋位于中央,帅将不得照面相对,而耶律阿保机的“帅”棋被困于四号位置,纵使“马”“炮”双“车”,却怎奈何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将(帅)五进九,乃是象戏中一杀招,便是九五之尊相生相克之意。”
看着棋盘,耶律阿保机微微摇头道,“我竟看漏了这一步。”
“手中可用的棋子太多,致使你的双眼被蒙蔽了,而且…”自开棋以来,薛韧首次将视线移开了棋盘,“你的心思并没有集中在这棋局之上,大意轻敌,可是兵家大忌啊。”
“我犯了兵家大忌?”
“小兵有时会立大功,有时候一个人就是胜败的关键,这象戏之上蕴含有我炎黄子孙的智慧,你太小看它了。”薛韧端起茶杯,这才慢条斯理地饮了起来。
“哈哈!~~”耶律阿保机忽地大笑起来,“好好好!我耶律阿保机今日受教了!”
薛韧面色微变,暗暗点头心中忖道,“此人可成大事。”
耶律阿保机没在象戏上再多言语,正色转言道,“听闻当日薛将军败我契丹大军,麾下只有六千军士,不知是真是假?”
薛韧淡道,“阁下如何得知?”
耶律阿保机道,“旁人相告。”
“那么…”薛韧放下茶杯,盯着耶律阿保机似笑非笑道,“阁下如何判断这旁人所言可信与否?”
“在下不得而知,所以前来赐教。”
“如何赐教?”薛韧道。
耶律阿保机长臂一挥大手指向身后山坡,“我有六千契丹军埋伏于山坡之中,若你麾下兵力当真如此薄弱,本首领愿以对等兵力,拿下这雁门!”
薛韧闻言先是皱眉,随后仰天长笑,伸手点指前者,“阁下当不是朽木才是,想必这是你初来时的想法罢?”
耶律阿保机沉吟一笑道,“薛将军果然非同凡响,我耶律阿保机今日此行受益良多。”耶律阿保机起身拱手。
薛韧亦起身,在中原算得上高大威武的薛韧,如今站在耶律阿保机身前,显得十分袖珍,“薛某得见阁下,也少去一大憾事。”
“来日战场相见,刀剑相迎,在下绝不会如今日这般客气。”耶律阿保机道。
“彼此彼此。”薛韧扬起嘴角。
二人相见与相离,彼此态度相去十万八千里,其各自身后的赤面长者与薛青都是心头不解,但也没敢插话。
毕竟英雄惺惺相惜,非常人可懂。
看着耶律阿保机那七尺长人与赤面长者逐渐远离雁门,消失于视野之外时,薛青才上前不安道,“薛大哥,如今我们雁门之内可调用军士不足千人,若是他此刻发难,即使只有六千军士我等也很难守啊。”
“呵呵,”薛韧盯着耶律阿保机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才转身返回雁门笑道,“他今日不会攻城,不过下一次,怕就是总攻了。”
薛青不解,但只听薛韧继而到,“薛青,你与我来一趟,我有要事要你去办。”
另一旁,赤面长者问道,“首领,要发讯号让将士们攻城么?”
耶律阿保机嘴角带笑道,“不,在粮草运回之前,这雁门先不攻了。”
赤面长者虽不知耶律阿保机为何事先将设置好兵力,如今却又弃攻,但他毕竟不懂兵法,便也没再多问,只开口说“是”。
耶律阿保机回想着今日从棋理中领悟到的东西不禁心头感慨,“战场之上,根本没有强弱之分,只有胜败之别,即便百万雄师对千百之众也是对等的战役,双方皆有胜算,兵家早有先训,即便猛虎搏兔,也要全力以赴才是,不过这个姓薛的唐将,为何会刻意点醒我此道理呢,是盘算着什么吗?”
耶律阿保机不禁回首望向雁门,心头忖道,“中土文化果然博大精深,更是人才济济,继李克用之后,又让我识得一英豪,哈哈,痛快!”
“长老!”
“在。”赤面长者回道。
“刚刚内力相碰,竟是连您也吃了暗亏,那个唐将的功力当真如此高深吗?”耶律阿保机疑道。
赤面祭司凝眉思索了下才道,“不清楚。”
“嗯?这是何解?”高手过招,可当即识得彼此深浅,赤面长者这一回答着实让耶律阿保机大为疑惑。
赤面长者回道,“此人似乎识得我这方术异法,那一掌相交,并未与我硬拼内力,而是将内力卸去使我一时内力翻涌,再以巧劲将我推回。”
“哦?这他如何做到?”内家法门本可相生相克,一经接触便可探知彼此虚实,但显然薛韧用了什么特殊方法。
“此等功法老身也不曾见过,不过记得上一任大祭司在世时曾遇过此事,且因而身负重伤,损了十年阳寿。”
“哦?”耶律阿保机皱眉道,“我在中原生活数年,不曾听说有哪家门派有此等玄妙内功心法啊,是哪家的人伤的大祭司?”
“此人非中土人士。”赤面长者道。
“哦?”耶律阿保机双瞳乱转,思前想后,“武学修为尤以中土为尊,女真与党项人绝无门派会有如此高手可伤大祭司,其余小族更不用提,莫非……”
赤面长者颔首道,“那高人师出方丈山。”
耶律阿保机眉头一皱,“又是三仙岛的人…”
回到雁门,薛韧写好书信一封,交予薛青,“你替我走一趟涿州城,务必将此信交予我贤弟长生子手上,待其书信一封,自会嘱你接下来如何作为,此事事关重大,不容闪失。”
薛青双手接过信沉声道,“是!”
看着薛青离去,薛韧才起身双手负背徘徊屋内,“想不到契丹军此行竟带上了红面方士,”薛韧抬起自己的手掌,回想着刚刚那一掌心头忖道,“还好此人道行未足,若是再出现那等紫面方士,怕是只得请师父出山才好。”
薛韧打开门走到屋外,仰望苍穹心头慨道,“纯阳门下的弟子不但与我结为兄弟,如今我更是央求另一位前来相助,不知师父知晓后会作何感想,当真是造化弄人吧。”
“要来啊,”薛韧双手负背叹道,“纯阳门下,平阳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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