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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城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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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口传来的“哐啷”一声响, 打破了父子良久对峙的情形, 亦唤回了程清远的神智。

    “老爷、阿询……”程夫人面色发白地望着父子二人,落在脚下的,是盛着几色小菜的食盒。

    她记挂着长子, 听闻他回来的晚, 担心在外没有好生用饭, 亲自送些膳食过来。方才一进院门, 就预感到情形不对, 是以,小厮试图阻拦之时,她索性冷眼相向,快步走进门来。

    没成想, 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程询侧转身形,望向母亲。

    夫君来不及掩饰的惊惧、长子来不及收回的锋芒不容忽视,程夫人身形摇了摇,“你们这是怎么了?啊?”她有些踉跄地走到程询身边, “阿询,你告诉娘, 别让我胡思乱想, 好么?”

    “娘,您先坐。”程询扶着母亲落座。

    程夫人握住他的手, “告诉我。”略停一停, 强调道, “你告诉我。”

    着实被吓坏了。她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事情,把长子惹到了那个地步;又是因着怎样的亏心事,让夫君惶惑惧怕到了那个地步。

    “没事。”程清远语声沙哑。这一句,是为着提醒程询。

    没事?此刻方寸大乱,趋利避害而已。

    程询太了解父亲。

    再者,这事情瞒不住,北廖家总会有人设法告知母亲。

    程询理一理前因后果,剔除与南廖家相关的枝节,对程夫人娓娓道来。

    听了原由,程夫人开始瑟瑟发抖;听到中途,她转头看住程清远,身形僵住,面无表情。

    程清远的神色已恢复平静,只是无法应对妻子凝固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垂眸看着光可鉴人的地砖。

    末了,程询道:“娘,明晚北廖家的人会来家中,您可以在内室聆听。”

    “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最不希望他做出这种事的人,是你。”程夫人说话有些吃力,举动亦是,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转头看程询,近乎无助地问道,“怎么会这样的?”

    程询动容。母亲的痛苦、挣扎,在这一刻展露无疑。虽然清楚,母亲很快就会恢复一门宗妇应有的冷静、理智甚至无情,宽慰的话还是冲口而出:“娘,没事,什么事都不会有。”

    程夫人缓了片刻,轻轻点头,“对,对,我信你。”她勉力扶着程询起身,“送我回房。”

    母子两个离开之后,程清远喟然长叹。

    .

    廖碧君来到怡君的小书房,见怡君正伏案写字,道:“忙的话我就等会儿再来。”

    “忙什么啊,习字呢。”怡君笑着放下笔,招手唤姐姐到桌案前,“你看看,有没有长进?”

    “真是的,你习字总没个准时辰,方才我还以为你给哪个亲友写信呢。”廖碧君略带嗔怪地说着,看过妹妹的字,由衷地道,“比我写得好,好很多。”

    “哪有。”怡君把座位让给姐姐,自己则拉过一张杌凳坐了,“你擅长的是楷书,怎么能跟行书放在一起比较长短。”

    紫云笑吟吟进门来,行礼后道:“大小姐,新做的冬衣已经送到二小姐房里。”

    怡君惊喜,“又给我做新衣服了?”

    “有什么法子?你又不肯做针线。”廖碧君故作无奈地道,“我看不过眼,又喜欢做针线,就顺手给你做了两套,还有两套,是额外让针线房做出来的。”

    怡君喜上眉梢,“明日就穿一套,一定很好看。”

    廖碧君也笑起来,“本来就穿什么都好看。”

    怡君把一盏茶送到姐姐手中,“等以后闲下来,我也好好儿做针线,做新衣服给你穿。”

    “真喜欢才做,不喜欢就算了。”廖碧君笑意温柔,“我别的不成,把你打扮漂亮些的本事还是有的。”

    怡君笑得眉眼飞扬,“我晓得。”

    廖碧君啜了一口茶,说起别的事:“我记得,今晚你这儿是吴妈妈当值,可我刚才问起,晓得她傍晚就走了。还有阿初,紫云去外院的时候,正好碰见他离府,说是告了一日的假。你是不是安排给他们差事了?”

    紫云、夏荷听了,晓得姐妹两个要说体己话,悄然行礼,退到门外守着。

    “是有些事让他们办。”只要姐姐问起,怡君就不会隐瞒。一面用茶点,她一面把下午在墨香斋的见闻和盘托出,末了道:“心里觉着不踏实,怕廖芝兰迁怒我们,就防患于未然。”

    廖碧君没问怡君着手哪些准备,而是托腮沉思,好一会儿,轻声道:“那你想想看,对付廖芝兰的时候,能不能用上商陆?”

    “嗯?”怡君不知姐姐是何用意,“怎么说?”

    廖碧君却追问:“你只说,能不能用上那个人?”

    怡君诚实地道:“只要好生谋划,怎样的人都能派上用场。可他不同,我不晓得你们之间的事。是以,怕你来日后悔,恨我今日不打消你这心思。”

    “说什么呢?”廖碧君半是落寞半是欣慰地笑了,“我进来之前,已经思虑很久。不单是给你添一颗棋子,更是想你帮我试探他。”她语声低下去,“他仍是只要前景不顾我的话,也就罢了,只当从未相识。横竖……也没到非谁不可的地步……话都没挑明呢。”

    怡君凝视着姐姐,“眼前的事,假如你们已经挑明了呢?”

    “那就不能更改了啊,不管是不是误会,我都要等着他当面给说法。不会试探他的。”说起这些,廖碧君有些不自在,转眼看着妹妹清逸的字,“终身大事,若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样放荡、不堪的人才会视为儿戏?自己与别人的一生,是能轻易许诺的?”

    “……”怡君仔细品了品姐姐的话,弱弱地应一声,“哦。”她想,日后只要有机会,就要让姐姐注意周围就存在的薄情人。

    儿女情长、终身大事,不是有了约定就能成真。有些人能因为直觉选择义无返顾,伤痕累累也不后悔,而姐姐,若有了盟约又被辜负的话……怡君几乎难以想象后果。

    廖碧君则拾回了先前的话题:“倒是给我个准话啊,可不可以帮我?”

    “应该可以。”怡君笑着应声,“我试试。”

    .

    上午,程府学堂。

    如先前说过的,程询布置给怡君的功课是画马,并拿给她一本附有详尽批注的小册子,“名家说过的一些心得,有人记录在册,你看完再尝试。今日若是来不及,便改日再动笔。”

    怡君称是,笑盈盈回到座位。

    “你的水墨不错,驻足不前未免可惜。”程询递给廖碧君一册画谱,“用心看看,尽量隔几日就尝试做一幅画。这也是姜先生和叶先生对你的期许。”

    廖碧君恭声称是,听得这亦是两位先生的意思,自然生出进取之心。

    今日学堂不似前两日那样热闹,只有程安等三名小厮时不时进来传话、回事。程询摆了一局棋,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子。

    他心里有些烦躁。昨夜,送母亲回到正房,说了自己已经能够钳制北廖家。母亲放下心来,随后却失声痛哭,很久。她说他怎么能做这种孽,又说你不该有这样的父亲,真不应该。

    母亲的痛苦一览无余,所以他不懂——前世母亲为何那样决然地帮衬父亲,不曾谴责鄙弃?是不是父亲先一步告知,并编排了一个可以获得宽恕、谅解的理由?

    应该是。

    一定是。

    否则,没有理由可解释。

    这更让他窝火。

    怡君翻阅着手里的小册子,如获至宝。名家的经验之谈,批注之人又分明是个中高手,时时表明不同的看法,让人耳目一新——字也是极好看的。最重要的是,很多话适用于任何类型的画作。

    她看书向来一目十行,并不是囫囵吞枣,打小如此。只是,看到中途的时候,她便不能集中精神。

    没来由觉得,坐在前面的那个人有些不对劲。

    她抬眼望向他。

    手执白子,悬而不落;昳丽的眉眼间,隐有冷凝之意。

    思忖片刻,找到了由头,怡君拿着小册子起身,走到程询面前。

    “怎么了?”程询看向她,牵出柔和的笑容。

    “有不明之处,请解元赐教。”怡君把小册子摊开在案上,“笔者书、画的造诣,分明不输诸位名家,却没署名。我就想问问,解元是否知晓出自何人之手——可以的话,想寻找这位高手的字画观摩。”

    程询只是问:“觉得字也过得去?”

    怡君点头。

    程询缓缓抬起左手,手掌翻转,口中答着她的疑问,“出自我一位熟人之手。”

    怡君留意到他左手的动作,立时会意,惊讶得睁大眼睛,看牢他。

    笑意在程询唇畔轻缓地蔓延开来,心中阴霾消散无形。这样的她,很少见。

    怡君很快敛起惊讶之色,循着话题应声:“看来解元不便说,自是不能强求。”

    “留心笔法,日后不难在别处看到。”前世传书信给她,他都是用左手书写。

    “若如此,荣幸之至。”怡君眸子亮晶晶的,瞥一眼周围,见没别人,便用口型问他,“没事吧?”

    程询心头一暖,见廖碧君和服侍笔墨的两名丫鬟没关注这边,笑着颔首,亦无声答道:“没事。”

    怡君释然,笑着行礼,拿着小册子回到原位,专心阅读。

    他的视线则遵循心迹,温柔缱绻地凝视着她。

    这样的时刻,尘世失去声音,唯有绵长的暖意涌动。

    .

    前天制艺做得过关或如周文泰、凌婉儿之流,再次来到程府,展现自己擅长的才艺。

    姜道成先去东厢房,给商陆安排事由,发现他有点儿无精打采的。等到了东院学堂,瞥过荣国公世子周文泰的时候,发现他也有些打蔫儿。

    怎么回事?黄历上,今日分明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姜道成不明所以,倒也没放在心上,孩子们的心情好坏,与他无关。

    半日下来,姜道成不得不承认,周文泰与凌婉儿虽然文章作得拙劣,音律方面却的确有天赋,前者的箜篌弹得引人入胜,后者的琵琶真有珠落玉盘之感。

    有可取之处就好,日后不至于一看到这两个人就憋闷。

    .

    午后,廖芝兰置身书房,心绪紊乱之故,只是呆坐。

    昨日回来之后,介入父兄的密谈,态度强硬地提出自己的条件:嫁入程府,至于是谁,还需观望。

    父兄虽然气她的态度,却对条件没有疑议,到底是应允下来。就算是柳元逸落到了程府手中,父兄也有应对之辞,要赌的,是程府最终的抉择。退一万步讲,程府几年之内,都不敢对北廖家起杀机,只能哄着顺着。而几年的时间,已足够他们斡旋,找到新的出路。

    至于她,昨日回府之前,安排下了两件事。都不难办,今日便可见分晓。

    她这半日除了心焦,便是想听到好消息的迫切。可是,好消息迟迟未至。

    北廖大太太文氏面若冰霜地走进女儿的院落,询问之后,转入书房,进门后冷冷凝视一眼,斥道:“孽障,跪下!我怎么会养了你这般阳奉阴违不知羞耻的东西!?”

    廖芝兰震惊,一时僵住,语凝。

    文氏抖着手点着廖芝兰质问:“合着你所谓的出门走动,便是去外面招蜂引蝶了!?”

    廖芝兰听了,连忙起身走到母亲跟前,辩解道:“娘,我哪里是那样的人?您这是听谁胡说八道了?”

    “胡说?”文氏怒极而笑,“半日而已,便有两个穷书生托人上门提亲,说什么对你一见钟情,爱慕你的学识谈吐——你要是不在人前显摆,他们怎么敢这样说?只一个也罢了,两个一起来给我添堵——你可真有本事啊,惹得那样的两个人为你争风吃醋。你昨日不听文咏的吩咐,到底出门去做什么了?!”

    “娘!”廖芝兰越听越生气,怒声反驳,“您怎么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相信?平日里总嘲笑南廖家大太太目不识丁没有城府,您现在又是在做什么?!怕是连她都不如!”

    “混帐!”文氏干脆利落地给了她一记耳光,“若你当真清白磊落,没有行差踏错之处,怎么会有这两日的事?平白无故的,程解元怎么会厌烦你?穷书生手里又怎么会有你的小像?我只恨这几年对你太过纵容,今时眼看着就要闹出丑闻!”

    廖芝兰耳朵里嗡嗡作响,捂着疼痛发麻的脸,满心的不甘怨恨:是谁?是谁用这样的法子算计她?!

    这是当下他想要、需要做到的事。若办不到,重获的生涯便是可有可无。

    已经有所安排,这上下需得等待后效。容不得心急。

    程询扬鞭疾行回府,跳下马,去到光霁堂的书房,摆下一局棋,自己与自己博弈。

    午后,程夫人与林姨娘来到光霁堂。

    小厮程安进去通禀后,转回到两女子面前,老老实实地道:“大少爷正忙着,无暇见夫人、姨娘,晚间自会前去内宅请安。”

    程夫人无奈地抿一抿唇,“这会儿他在忙什么?”

    程安道:“在看书。”

    “好吧。我带来的羹汤,记得让他喝下。”程夫人说完,转身回返内宅,林姨娘亦步亦趋。

    回到正房,在厅堂落座后,林姨娘笑道:“大少爷这几日的确是有些古怪呢,闭门谢客也罢了,跟您竟也生疏起来,除去昏定晨省,在内宅都见不着他的面儿。”

    程夫人不知她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只是回以微微一笑。这女子生了程家第三个儿子,又是程清远甚为宠爱的妾室,明里暗里的,她都尽量给足对方颜面。

    林姨娘身形前倾,压低声音:“有一事,还请夫人恕我多嘴之过。眼下大少爷年纪也不小了,您真该给他物色个体贴敦厚的通房了。别家的少年郎,可都是十三四就有通房了……”

    程夫人笑意微凉,目光如冷箭一般射向林姨娘,“程家有不成文的规定:而立之前,不考取功名便不近女色。你是妾室,不晓得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既然你提到了,我难免思及老三,他不似阿询,不需以功名举业,是时候添个善解人意的通房了。”

    “……”林姨娘嘴角翕翕,站起身来,想要婉言谢绝,程夫人已继续道:

    “你我之间,千万不要多礼,那岂不就生分了?”她笑容温婉,摆一摆手,“老三的通房,我心里有几个相宜的人选,定会慎重挑选,你不要担心。下去吧。”

    林姨娘心里百千个不情愿,面上却不显露分毫,眉开眼笑地道谢,行礼告退。

    程夫人唤来管事妈妈,就方才谈及的事吩咐一番,随后,没有快意,反倒喟然叹息。

    有几日了,程询明显与她疏远起来,不论神色、言谈,都不难察觉。是做不得假的疏离漠然。

    亲生儿子如此,委实叫她伤心。

    毋庸置疑,程询是沿袭程家荣华富贵的希望,今年秋闱,高中解元,料定他明年夺得会元的人比比皆是。

    那样优秀的她的亲生骨肉,已经夺得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功名的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与父母无言地较起劲来?

    百思不得其解。

    当日,程清远下衙后,程夫人把满腹疑虑忧心和盘托出。

    程清远听完,敛目思忖多时,起身道:“让他去外书房见我。”

    程夫人行礼称是。

    .

    程询走进外书房。

    犹记得,前世身死之前,唐修衡问他:“除了已安排好的身后事,还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他颔首,“当然有。我想让家父重活一回,让他真正懂得是非功过。”说着自己就笑了,问修衡,“我这心愿,你能圆么?”

    修衡也笑了,透着苦涩,说我不能,那是关乎心性的事儿。

    的确是,任谁都无能为力。他的父亲就算重活一回,也不大可能洗心革面。连带的,他的母亲也不可能不做夫唱妇随的所谓贤良贵妇。

    他的悲哀,就在这儿。

    外书房中,父子相对。

    良久的静默之后,程清远出声问道:“近来,你对我和你娘甚为疏离。你告诉我,我们是该怪你不孝,还是该检点自身?”

    “都不用。”程询笑微微接道,“照我的意思行事即可。”

    程清远拧眉。

    程询权当没看到父亲不悦的神色,“今年秋闱之前,我梦到自己高中解元。我中了,您看到了。

    “近来,我梦到明年高中会元,试题、答卷历历在目。

    “您想让我沿袭程家的荣华,或是让程家更上一个台阶,可以,但是,我对您也有所求。”

    程清远的心绪,从最初的匪夷所思跳跃至荒谬与好奇,“说来听听。”

    程询徐徐道:“我要娶廖家二小姐。我要您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

    程清远愕然相望,眼神复杂至极。

    程询悠然笑道:“您放心,我没疯,而且,这两件事,都是您该抓紧做的。”

    “胡说八道!”程清远怒目而视。

    程询笑意更浓,目光却冷如霜雪,一字一顿:“我知道了。”

    半晌,程清远怯怯地讷讷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您做过的孽,”程询凝视着父亲的眼眸,“我知道了。”

    程清远面色变幻不定,愈发地底气不足,“你指的是——”

    “所有。”

    程清远站起身,来回踱步,强自镇定,“我不论做过什么,都是为着谋取更好的前景。”顿一顿,皱眉看着程询,“你这是什么态度?”全然笃定他丧尽天良的样子。

    程询牵了牵唇,“祸不及妻儿。这句话总有几分道理吧?”

    一句祸不及妻儿,让程清远心头一颤。

    “柳阁老膝下只有一子。在我十岁那年,柳公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程询把话说透,“我指的是这件事。没冤枉您吧?”

    柳阁老与程清远势均力敌,政见不同,常年有矛盾。先帝晚年的内阁,柳阁老排位第三,程清远排在第四。身为太子的今上摄政历练,人前人后,都不掩饰对柳阁老的欣赏。

    程清远想打压柳阁老,公事上基本没可能。

    父亲是在怎样的心绪下做出那等阴狠下作的事,程询不得而知,只看到了结果:爱子生死不明,柳阁老焦虑忧心得快要发疯,当即告了一年的假,亲自带着府中护卫四处寻找。

    寻找无果,回京后上折子辞去官职,余生的光景,都要用来寻找孩子。那样的心绪,凭谁都不难想见,先帝当即应允,又命锦衣卫全力帮衬。

    几年过去,柳阁老仍然没能如愿,正值盛年,却已形容枯槁,须发皆白。

    不知情的时候,程询每每听人说起,便是满心不忍。知道父亲是元凶之后,满心的耻辱、愤怒。

    父亲在孩子心中,山一般伟岸高大,如同信仰。

    程询的信仰,早已坍塌成了污泥流沙。

    程清远的面色由红转白,过了些时候,反倒镇定下来。他手中的权势、人脉、隐患,长子迟早要接到手中。早些知情也好。

    “这件事,我一清二楚,细枝末节都在心里。”程询从袖中取出一份口供,“我写的,您稍后可以核实有无差错。”

    程清远走到他面前,接过口供,重新落座,敛目思忖。面前的少年,这晚不是他引以为豪的儿子,像是个与他分量、地位相等的人。短时间内,他难以适应,有些无措。

    程询话锋一转:“眼下,您对我或是我对您,两条路:其一,您照着我的心思行事;其二,将我逐出家门。”

    前世今生相加,他惯于开出条件,让人做出选择。只除了怡君。

    程清远浓眉一扬,再深深蹙起,斟酌半晌,问道:“你要娶廖家次女,因何而起?”

    “她是程家的贵人。”程询说。

    这种事倒是好说。以程询的眼力,看中的女子,定有过人之处。程清远又问:“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又从何说起?”

    “您若愿意被他们要挟,留着也行。”

    程清远冷笑一声,“死无对证的事,他们拿什么要挟?”

    程询轻轻地笑开来,“这倒是。若已死无对证,何来要挟一说。”

    程清远眉心一跳,面色越来越难看,沉默良久,看住程询。

    她记挂着长子,听闻他回来的晚,担心在外没有好生用饭,亲自送些膳食过来。方才一进院门,就预感到情形不对,是以,小厮试图阻拦之时,她索性冷眼相向,快步走进门来。

    没成想,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程询侧转身形,望向母亲。

    夫君来不及掩饰的惊惧、长子来不及收回的锋芒不容忽视,程夫人身形摇了摇,“你们这是怎么了?啊?”她有些踉跄地走到程询身边,“阿询,你告诉娘,别让我胡思乱想,好么?”

    “娘,您先坐。”程询扶着母亲落座。

    程夫人握住他的手,“告诉我。”略停一停,强调道,“你告诉我。”

    着实被吓坏了。她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事情,把长子惹到了那个地步;又是因着怎样的亏心事,让夫君惶惑惧怕到了那个地步。

    “没事。”程清远语声沙哑。这一句,是为着提醒程询。

    没事?此刻方寸大乱,趋利避害而已。

    程询太了解父亲。

    再者,这事情瞒不住,北廖家总会有人设法告知母亲。

    程询理一理前因后果,剔除与南廖家相关的枝节,对程夫人娓娓道来。

    听了原由,程夫人开始瑟瑟发抖;听到中途,她转头看住程清远,身形僵住,面无表情。

    程清远的神色已恢复平静,只是无法应对妻子凝固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垂眸看着光可鉴人的地砖。

    末了,程询道:“娘,明晚北廖家的人会来家中,您可以在内室聆听。”

    “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最不希望他做出这种事的人,是你。”程夫人说话有些吃力,举动亦是,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转头看程询,近乎无助地问道,“怎么会这样的?”

    程询动容。母亲的痛苦、挣扎,在这一刻展露无疑。虽然清楚,母亲很快就会恢复一门宗妇应有的冷静、理智甚至无情,宽慰的话还是冲口而出:“娘,没事,什么事都不会有。”

    程夫人缓了片刻,轻轻点头,“对,对,我信你。”她勉力扶着程询起身,“送我回房。”

    母子两个离开之后,程清远喟然长叹。

    .

    廖碧君来到怡君的小书房,见怡君正伏案写字,道:“忙的话我就等会儿再来。”

    “忙什么啊,习字呢。”怡君笑着放下笔,招手唤姐姐到桌案前,“你看看,有没有长进?”

    “真是的,你习字总没个准时辰,方才我还以为你给哪个亲友写信呢。”廖碧君略带嗔怪地说着,看过妹妹的字,由衷地道,“比我写得好,好很多。”

    “哪有。”怡君把座位让给姐姐,自己则拉过一张杌凳坐了,“你擅长的是楷书,怎么能跟行书放在一起比较长短。”

    紫云笑吟吟进门来,行礼后道:“大小姐,新做的冬衣已经送到二小姐房里。”

    怡君惊喜,“又给我做新衣服了?”

    “有什么法子?你又不肯做针线。”廖碧君故作无奈地道,“我看不过眼,又喜欢做针线,就顺手给你做了两套,还有两套,是额外让针线房做出来的。”

    怡君喜上眉梢,“明日就穿一套,一定很好看。”

    廖碧君也笑起来,“本来就穿什么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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