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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袭(六)
捕捉到她疑惑又有点儿不满的神色,笑意到了程询眼底,“怎样?”他其实是在玩味地问她:敢去么?敢去那里见我么?她会骑马,他记得。
方才的念头,在脑海一闪而逝。怡君便以为自己又在他面前犯迷糊了,婉然笑道:“解元吩咐,自当从命。只是——”她有些为难,“从未画过马,就算看得仔细,怕也是笔力不足。”
程询笑微微地把草图卷起来,片刻后方问她:“愿意画么?”
怡君立刻点头,“愿意。”
骏马可以是驰骋于沙场狼烟中的灵兽,忠诚、骁悍、敏锐;可以是诸多文人画家心魂的化身,高贵、才能、傲骨。
学画之人,怎么可能不爱马。不尝试,只是功底未到,怕损坏了它那样可爱可敬又骏美的形象。
程询把草图递给她,“虽然潦草,但布局可用。拿回家去看看。”
“是。”怡君双手接过,小心翼翼的,随后转头望向自己的书桌,“那幅溪亭日暮——”
“留在这儿,不会有人乱动。”
她微笑说好,又说起那几本图谱,“我可以带回家中么?明日便可送还。”要带回家去,认真地看一遍,将所得记录下来。
程询含笑看着她。
怡君发现了他此刻与平时的不同:反应慢吞吞的,却一点儿都不让人烦——那神色实在是太柔和,那笑容实在是太暖心。她很愿意多看一会儿这样的他。
“可以。”程询说,“不需送还。”
怡君不由惊喜。
他的反应忽又恢复敏捷,在她说话之前就道:“把我教你的融会贯通在画作中,便是给我的谢礼。难得指点你几日,没点儿成效可不行。”
“嗯!”怡君欣然点头,停一停,轻声道,“谢谢。”
程询轻轻地笑开来。
怡君想要道辞之际,念及一事,道:“你好像不喜在画作上题字盖章。”第一次,对他改了称谓。
程询颔首:“想要说的,都在画中。识得我的人,何须用印章留名。”
这正是她猜想的那样。离开前,她望向他的那一眼,温柔、明澈,似相识已久的友人,但比友人离他更近。
她不认为自己需要掩饰这种情绪。
他悠然而笑,眼里有欢喜,所思是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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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廖芝兰在状元楼设宴,邀请的宾客并非别人,正是她的兄长廖文咏。
廖文咏姗姗来迟,不带诚意地道歉:“方才和程府的刘管事叙话,差点儿忘了时辰。”落座后,把玩着酒杯,笑道,“你怎么会有这般的好心情?这一年下来,在外的营生进项不错?”
“是啊。”廖芝兰笑盈盈起身,亲自给他斟酒,“况且,早些时候跟娘讨了些银两,也没处花,便来请你大快朵颐。”
“好啊。”廖文咏打心底笑出来,“我别的本事没有,吃吃喝喝却不在话下。”
“既然如此,只管多吃些佳肴,多喝些美酒。”廖芝兰道,“要是想请交好的人过来,也无妨。”
廖文咏摆手,“我们兄妹一起用饭,哪里能够让外人来扫兴。说起来,倒是真有些话要跟你说,只怕你不高兴。”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笑了,“有酒壮胆,也就不怕你不高兴了。”
廖芝兰咯咯的笑出声来,“瞧这话说的,竟跟自家妹妹生分起来。”
席间,廖文咏说起程府眼前送给他的财路,说起程询其人的谦和周到之处,又说起刘管事对程询唯命是从、对他丝毫不敢大意的谦恭与缜密之处。
廖芝兰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想着,程询不过是分给你一条财路,让你分一杯羹,你又何苦极力吹捧那样一个人?要说他程询谦和周到,那这天下岂不是没了恃才傲物的文人?
随后,廖文咏又极为委婉地说出妹妹的不足之处,“学问方面呢,不可妄自菲薄,但也决不可目中无人,你说是吧?谁要是用心品评的时候,便难免有不中听的话,也是为着你好,对吧?文章里面找不出最好,只有更好——这可是程解元说过的话,我觉着很有道理。……”
廖芝兰暗自咬牙。大哥这是什么意思?当真是为了钱财什么都不顾了吧?那样一个人,亏他也好意思没完没了地夸赞。
她记着今日的目的,所以强压下心头的不悦,含笑点头,“哥哥说的是,我记下了。”
廖文咏笑逐颜开,因着下午没什么事,所以,廖芝兰与两名丫鬟劝酒时,俱是来者不拒。
他不是嘴不严的人,但要分跟谁——对亲人,从不设防。
是因此,酒酣耳热时,廖芝兰屡次委婉地套话之后,他终是架不住,简略地说了当年那件事的原委,末了道:“那时候,程次辅还不是次辅,但眼看着就要上位。爹是看准这一点,在得到他吩咐之后,满口应下。没有这件事,我们家这些年凭什么节节高?”
廖芝兰愣在当场,面色变了几变。
“要是说心里话,爹那点儿本事,还不如南廖家。爹的过人之处,从来是绝佳的眼光。过了这些年,我真看出来了。”廖文咏这样说的时候,口齿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但是,柳公子分明是柳阁老的命根子,傻子才会真的痛下杀手。不过……哈哈,爹当初险些就成为那种傻子。”
廖芝兰听出弦外之音,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现在柳公子在何处?”
“在真定。”醉意朦胧的廖文咏摆一摆手,“别的就别问了,怎么问我也不会跟你说的……要是能跟你交底,何至于这些年都跟爹没个准话。”
“对,大哥说的甚是在理。”廖芝兰挂上明媚的笑脸,“今日不说那些有的没的,吃喝尽兴最要紧。”
晓得程家原来是那样不堪的门第,她在震惊之后,只有快意。
知晓了这样的程家,要如何利用?她得好生想想。
是,北廖家也不清白,是刽子手,但是,该心存惶恐畏惧的,绝不是北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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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君回到家中,先去姐姐房里探望。
廖碧君无奈,“你也这样的话,我就真要以为自己病了。”
怡君失笑,“心病和体病,谁分得出哪个更重?”
“你总是有话说。”廖碧君笑着坐起来,让妹妹坐到跟前,把上午的事情娓娓道来。
怡君听了,笑道:“做得好。就该这样对付廖芝兰,省得她总找到跟前碍我们的眼。”
廖碧君实话实说:“其实,我本意只是继续跟娘置气。”
怡君笑出声来,随后,把今日在学堂的事简略地跟姐姐说了说,末了,则提及程询谈及马场一事,“我想着,今日下午我们就过去看看。”
廖碧君凝神斟酌片刻,深以为然,道:“的确是要抓紧。画马嗳,哪里是想画就能画的?我记得,最早你画玉簪,先生可是压着你一看就是大半日。快些去快些去,让如阿初的那些侍卫随行,跟管家打好招呼。我就不去了。”她笑了笑,“真挺难为情的,看到谁都心虚。”
“……好吧。”怡君瞧着姐姐实在是没兴趣的样子,先前的打算只好作罢。随后,她把带回家的几本画谱交给姐姐琢磨,回房用过饭,唤来阿初,交代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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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程询回内宅陪母亲用饭。
中途,程夫人委婉地问起怡君的样貌、资质,程询一概敷衍地答没看清、没留意。
他不希望母亲因为自己注意到怡君。毕竟,以经验来说,这不能给他和怡君带来更好的前景。
能免则免吧。
程夫人见儿子淡淡的,料想他是惯有的没心没肺,想着这样也好,她照着先前打算行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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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燕京城北的程家马场,占地颇广,四周以高大的院墙圈起。
怡君与阿初等护卫趋近时,不自主地生出好奇:在京城地界,马场该是怎样的情形?饲养的马匹又到底是怎样的?
众人皆知,程家历代的男子都善骑术,而且拳脚功底都不差。
书香世家,为何要精通这些?
因为死不起。
程府这般门第,在一些时候,如果哪个关键的人故去,带给家族的不止离殇,还会左右一些人的前途。
最没底线的官员,连双亲故去的消息都能隐瞒。太让人鄙弃。但是不难看到,身死之人给身为朝廷命官的人带来的影响。
要脸的,承担;不要脸的,隐瞒。
要承担而朝廷不允许的,不外乎武将、权臣;不想承担而朝廷又施与罪责的,纵观以往,说句罪有应得都不为过。
怡君很明白这些,所以就特别想看看,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开的马场会是怎样的光景。
阿初前去交代之后,马场的大门缓缓敞开来。
怡君微笑,策马前行,没多久,便没来由地就望向一个地方,于是,看到程询策马而来。
她凝眸,看住他。
程询策马到了她近前,扬眉笑问:“像是料定我会前来?”
“是。”怡君敛目,语声轻柔,缓缓的,“我知道你会来。”
所以,我才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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