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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大厅,清爽的夜风让我感觉好了很多,耳边的嘈杂声隐去,空旷的地下停车场仿佛只有我一个人。我轻轻按了按找车键,远处响起急促的“滴滴”声,灯光一闪一闪的。
走近了,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色奔驰,一闪一闪的灯光仿佛在欢迎我。我拿起遥控车钥匙又按了一下,灯光和喇叭声瞬间消失,车子安静下来,仿佛暴躁的狗看到主人就停止了狂吠,低低地趴下,亲热地甩着尾巴。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子和以前一样,车前的后视镜下面吊着一个木刻的平安符,那是焦阿姨求来的,给天天开车的儿子保平安用的。
我把手放在方向盘上轻轻地抚摸着。
一年前,我的手曾经被他拉过去握在方向盘上,他的手握住我的手轻轻转动着方向盘。他身后是北京流光溢彩的夜晚,那画面深深刻进了我的心里。
我呆坐了一会儿,以为自己会流泪。但是什么也没有,我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
伸手取下了架在前挡风玻璃上的小机器,按照他说的,开了机,按了menu,然后开始仔细地往回找,不一会儿就找到了。
虽然任务已经完成了,但是我却没有想回去的意思。一种阴暗的好奇心驱使我想看看记录仪里的东西。我的心“咚咚咚”地猛力跳起来,手指颤抖着按下了左箭头。
一段段视频呈现在眼前。从记录仪上看,时间跳跃得很厉害。这说明记录仪确实有问题,而且他时常不记得开记录仪。
我按捺住心跳,努力回忆着他频繁送Vivian那几天的日期。应该是半个月以前。我不停地按着左箭头,回放、回放,一段段视频看两眼就跳过去,突然一个娇柔的声音冲进耳朵。
“刚才吓死我了,要不是你反应快没准儿真撞上了。这些人素质真差,不踏踏实实排队,走应急车道插队,说别过来就别过来。李总,您的涵养还真是好。”
“嗯,其实我也有点后怕,而且刚才没开记录仪,碰见胡搅蛮缠的人还真说不清是谁的错。咱们现在项目在关键时期,我不想节外生枝。”
车厢里静静的,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响起Vivian柔柔的声音:“乐永。在没人的时候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我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脸上红得发烫。我也许不该看这些东西。
“不行。”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很坚决。
“为什么?”刚才那个娇柔的声音变得干涩起来。
视频里一片沉默。
“你谈过恋爱吗?”Vivian调整了一下自己,声音重新变得娇柔。
“当然。”李乐永回答得很自然。
“那你应该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我明白。”李乐永的声音很低沉。
Vivian没有再说话,但李乐永却再次开口了:“我们两人之间只有工作关系,你明白吗?”
过了很久,视频里才传来Vivian闷闷的声音:“我明白,但我不会放弃的。”
李乐永的声音温和而坚定:“顾雪薇,最好不要那样。如果你因为私人感情影响到工作,影响到同事之间的合作,那我会认为你不胜任这份工作的。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可惜了,因为你很聪明能干,能够帮我很多忙。你真的能明白吗?”他的语气里包含着恳切的希望。
失望之余又仿佛隐隐有些希望,Vivian的声音雀跃起来:“我明白。”
滴滴两声把我从导航仪画面里拉出来。面前有车子驶过。我抬眼望望这空旷的停车场,心跳得厉害,心情也复杂得难以描述。李乐永够理智,但是Vivian也没有放弃的意思。一颗心悬起来,却又逼着自己慢慢放下。说到底,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突然看到手上Vivian强行留下的手链,心里觉得一阵恶心,连忙把手链褪下来,揣在兜里打算一会儿还给她。
打开记录仪,继续看下去。向前翻过了几段视频,突然跳入眼帘的一辆白色敦实的大越野车很眼熟。
我把这段视频跳着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视频里虽然前面的车和街景始终在变换,但是这辆越野车始终出现在画面里。没错,就算拐弯,视频里的街景极速变化,但拐过来之后那辆车仍然在画面里。
画面里的黑夜,仿佛是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没几辆车。那辆白色的车一直都在画面里,忽远忽近,有时只是一个小白点儿。
这就是说,当时李乐永在小心翼翼地跟踪着这辆车?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没想到他居然干这样的事。白色越野车,是谁的车?
在一个拐弯路口,角度刚好能看到白色前车的车标,是宝马。
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突然跳出来,那是林总的车。刚才灌满身体的悲伤突然像潮水一样哗地落了下去,继而疑惑和兴奋又占据了我。
他居然跟踪林总!我赶紧把前后的几段视频看了看,只有这一段视频显示他在跟踪林总。我看了看左下角记录的时间,2009年2月23日凌晨00:35。
我的心突然像打鼓一样敲了起来,2月23日零时三十五分,难道是林总送我的那天?我感觉身体里有某一处地方热烘烘地拱起来,到底是不是呢?我已经记不清那次吃饭到底是在哪天了。我喉咙干燥,双手发抖。这个必须马上确认,马上。可是能找谁问问呢?
突然灵机一动,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喂,妈,干什么呢?”
“看电视呢。你什么时候回来?”
“一会儿就回去了。妈,你记不记得我们公司有一天晚上请大家吃饭唱歌,我凌晨一点多才回家。你记得那是哪天呢?”
“哟,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你问这个干嘛?”
“哦,没什么,老板交代我做点事情,我怕记错日子了。”
“那么久以前的事你现在才想起来问呀?西溪啊,不是妈妈老说你。你做事可不能老是这么马马虎虎的了。”她只管自己念叨着。
“唉哟,我的好妈妈,我求求你了,”我急得头上直冒烟,“你就赶紧去查一下吧。”
“我不记得是哪天了呀,怎么给你查?”
“啊?”原来跟她说半天全白费了。我茫然地举着手机,心思胡乱地转着,但是抓不住一个有用的主意。
“哦,对,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去医院复诊了。”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让我又活了过来,精神不由地一振:“那你应该会在日历上写吧。你赶紧去查一下呀。”
“哦,好。你等一下啊。”电话里的脚步声蹬蹬远去了。
我的左手举到胸前不停地祈祷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求求老天保佑。我求老天到底要保佑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又由远至近,话筒“哗啦”一声被拿了起来。
“2月22号,怎么了?”
零时三十五分,正是二月二十二、二十三日两天交界之时。我的喉咙一下子被攥紧了,什么东西在头脑里轰然炸开,麻酥酥的感觉传遍全身。那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脸上痒痒的有东西在爬过。用手抹了一把,是泪。
“喂,喂,西溪,怎么了?”电话那头不耐烦地喊,把我的神志拉了回来。
我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说:“没什么。”
“你今天还那么晚回来吗?”
“不会的,我一会儿就回去了。没事了,我挂了啊。”
电话挂了,周遭一片寂静。我坐在座位上缩了缩,仿佛身子下面的皮座椅是他的怀抱,把我紧紧箍在其中,就像以前一样。
“西溪,不要麻烦林总。”他严厉地说。我的胳膊被他拽得生疼。“林总,她只是我们公司的一个小助理,怎么好麻烦您?”他无视林总满脸不高兴,这样说。
原来是这样,居然是这样。
他就这么一路跟来了。不知道他怎样摆脱了纠缠他的Vivian,在Gee等人的眼皮子底下把车开出来就这么一路追来。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拿起记录仪,把视频从头开始看起。打灯、拐弯,左超右绕地疾驶,直到画面里看到了那辆白色宝马,车速才放慢了下来。
那些建筑、站牌、路灯、树木、车辆不疾不徐地从旁边划过。我紧紧地盯着这漫长的视频看,盯着画面里忽远忽近的白色宝马看,想象着他开车时的情形和心情。
他是爱我?还是只是担心我?
我努力回想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
在机场,他脖子青筋暴突,大吼着:“别踩,我老婆在下面。”
国贸夕阳从他背后射进金色的光芒来,他温和地说:“你需要独立……我不可能事事教你,更不可能事事维护你。”
在他的办公室里,他把那个绛红色的袋子递过来温言说:“我给你买了两双鞋,我记得你穿38码……”
离婚谈判那天,他突然从后面抱住我,两只胳膊像铁箍一样箍住我。“别离开我。”他说。
我以为他在对着心里的谢静雯喊,可是现在我不确定了。
我这才发现其实我们都没有好好谈论过彼此的感情。谈起感情时他总是惜字如金,而我又太害怕听到残酷的真相。也许我们应该好好谈一次,我要问问他,有很多问题问他。
眼泪像是疯了一样往下流。我必须要见到他,马上。
抓着手里的记录仪,我打开了车门。然而突然响起的音乐声打破了寂静,我吓了一跳又坐回车里。接起了手机,电话里传来那熟悉的清脆声音。
“Anne,是我,顾雪薇。你在哪儿呢?”她的声音悦耳动听。
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抑制住自己,用最平静的语调回答:“哦,我在停车场,李总的车里。”
“哎呀,你还在看记录仪呀?你可真够慢的,这都多长时间了。你找着下午的视频没有啊?”
“嗯,找着了。”
“找着了你还不赶紧回来?回来吃点东西。我们就要结账走了。”
“好。”
停车场是这样的大,好像总也不到头似的。我奔跑着,安静中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我恨不得能一步飞到他的身边。只要进了大厅,只要进入包厢的门我就可以走到他的面前。我要好好地问问他,到底我们还有没有可能。
“砰”地一声,包厢的门被我撞开。包厢里的人吓了一跳。他坐在大家的包围中。急速迈动的脚步突然被定住了。Vivian过来亲热地拉着我:“辛苦辛苦!赶紧来吃点东西吧。”
我看到了他的脸,还是那么平静。
我茫然地坐下,陆海空往我的碟子里夹了些什么。周围的一切在我眼里都是模糊的,我只能看见他。
“记录仪呢?”李乐永问。
我把记录仪递给他,却又舍不得似地攥了一会儿才松手。
“找到今天下午的视频了吗?”
我看着他,轻轻地点点头。他不再问什么,把记录仪塞进自己的电脑包里。
“你还要吃点什么,可以再叫。”他问我。我摇摇头。
“都吃好了吗?”他环顾包厢里的几位。大家都点头。“那好吧。Vivian,你去外面叫一下服务员结账。”
“好的。”Vivian答应着起身出去了。
Gee和陆海空两人起身去洗手间了。包厢里突然空了下来,就剩我们两个。空气中涌动的全是我想说的话,可是我一句也抓不住。
“对不起。”他说。
我愣住了,他怎么来了这么一句。
“以前的事,我的确很深地伤害了你。我希望咱们都能放下以前,开始新的生活。希望我们都能幸福!”
“希望我们都能幸福”。这是什么话?希望他跟谁幸福?
无边的恐惧让我的嘴像被什么凝住了。这误会太大了,大到我都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好了。
他抬起眼睛来看我,“陆海峰人不错。他是那种踏踏实实的人,很靠得住。不过你还是要慎重慎重再慎重。不要再失败第二次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突然间爆发的一句,我和他都吓住了。我几乎不能相信这是我自己说的话。他立刻安静了,抓起啤酒杯子喝了一口。
错了,全错了。这不是我想说的话。他低下头,坚毅的眉毛拧着。他的手指抚摸着啤酒瓶,那本该带着婚戒的手指上空空如也。我几乎要伸手去抓住他的手。
“砰”地一声,门开了。Vivian带着微笑走了进来,后面有一个服务员跟着。他立刻恢复常态,平静地拿出了钱包。
结了账,Gee和陆海空也回来了,大家拿好东西纷纷起身向包厢外走去。外面下雨了,雨不算大,淅淅沥沥地从黑沉沉的天空落下。我们都没有带伞,几个人在门口站着望着雨幕有点愣。Vivian主动跟上了李乐永,陆海空则紧紧跟在我的身边。Gee站得离我们远一些,抱着手,一副闲事不管的样子。
“怎么回去?”李乐永开始思考安排回去的组合了。
“李总,还是老规矩,我坐您的车吧。谁让咱们两家离得近呢?”Vivian笑嘻嘻地说。
“李总,我送Anne回去。”陆海空像小学生似地一举手,仿佛已经把我纳入了他的责任田中。
李乐永点点头:“那Gee你也赶快回去陪太太吧。”
Gee“哈”地笑了一声:“行,那我就不管你们了。”他说着双手罩头就朝停车场走去。
李乐永回身对Vivian说:“那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去把车开过来。”
“不用我一起去吗?李总。”
“不用。下雨了,别淋着你。在这儿等就好了。”
Vivian对他甜甜一笑。
“你也在这里等一下吧,我去叫辆出租车。”陆海空也柔声对我说。然后他就快步走入雨中走向路口,边走边高高地扬起了手。
他们都走开了,只剩下我和Vivian。雨丝飘落,她迟迟收不回落在李乐永背影上的目光。我的牙齿咯咯作响,脑子里一团乱麻。我要怎么才能支开她和陆海空,单独和李乐永在一起。
“哎,说说说说,陆海空是不是跟你……”Vivian跳到我的身边亲密地跟我说。
我瞪着她,好一会儿才说:“你别胡说,我们俩什么事儿也没有。”
Vivian看着我暧昧地笑:“你就别骗我了,我早看出来了。晚上吃饭的时候,陆海空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你。”说着,她收敛笑容严肃起来认真地说:“其实陆海空这人非常好。”
我望着她,灯光下她的脸那么真诚。“一进公司我就觉得陆海空是个非常踏实、认真负责的人。”她抓起我的手,“如果你跟他在一起一定会很幸福的。”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完全串了。我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你……”我说不出话来。怎么办?怎么办?脑子里无数个念头闪过。
看着眼前的这个金光闪闪的女孩儿,她比我有钱、比我聪明,如果她愿意的话她可以比我更温柔、更得人心。但是我不能就这么认输了。
“我没有……”我认真地辩解。然而Vivian不再跟我说话了,她期待地目光投向了停车场的方向。一辆黑色的奔驰SUV缓缓开过来。车子在我们面前停下了。李乐永放下了车窗玻璃:“陆海峰还没来吗?”
我摇摇头,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此时,我希望所有的人都消失,只剩我和他。
李乐永不再理我了,他看向Vivian:“上车吧!”
高兴地向他奔过去。脚下有个台阶她没有留意,她“啊”地一声,身子向旁边一歪,摔倒在湿漉漉的地上。李乐永连忙下车来,“你没事吧?”他扶起了她。
一丝痛楚闪过她的眉心,Vivian忍了忍接着抬头绽放出温柔的笑容:“哦,没事没事。”
李乐永扶住她,为她打开了车门,让她上车坐好。我在后面冷眼看着,看到Vivian瘦削的背影坐进车里。李乐永说“希望幸福”,指的是他和她吗?
李乐永给她关好车门,跟我挥了一下手就直接走回了司机位。车门关上了。车子轻轻抖了一下,向前开去。
突然,一股悲怆一下子抓住了我,我感到难以承受的痛楚。那一瞬间我醒悟到,如果我此时不把他拦下,我就会失去他,把他送到Vivian手里。
我不假思索地拔足向前跑去,我要追上他。可是追上他要说什么?难道当着Vivian的面把真相揭穿?
但是很快我就坚定了心志。揭穿了又怎样?赵芭比说得对,工作没了可以再找,人没了怎么找得回来。我要把Vivian从副驾驶位上拖出来,那原本是我的座位,就算明天辞职也干。
是我的,终究是我的。我绝对不会拱手让给任何人。如果他爱着我,我也爱着他,为什么我们不能重新开始。
我疯狂地跑着,眼泪混合着雨水冲刷着我的面颊,但是前面的车子仍然毫无察觉地向前行驶着。到路口时车子停了下来,在等待着主路上的车流有空当时插进去。
这是个机会。我狂烈地奔跑着,我都不知道自己的速度能有这么快。
就在手要够到车后的保险杠时,副驾驶位的车窗打开了,一个矿泉水瓶子被扔了出来,咕噜噜地滚到我的脚边。我脚步一跄差点摔倒,再次站直身体时,车子“嗡”地一声滑进了主路,汇入车流中。雨幕中,我眼睁睁地看见奔驰车的两盏尾灯如同两颗星子一般坠入了星的长河中,混成一片不见了。
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一个声音问:“你怎么了?”我一转头,是陆海空。我所有丧失了的理智一下子全部回来了。
“你怎么了?”他再次吃惊地问,我这才感觉身上全湿了,衣服黏在身上,脸上说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哦,我的眼睛里进了东西,我有点不太舒服。”我勉强说着。虽然他可能已经全看见了,但我还是要遮掩。因为这毫无用处的遮掩表明我不希望他问我,我也不想和他说任何话。然而他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似地,平静地说:“车来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没再说什么,钻进车子里,蜷缩在出租车的座椅上。此刻的我只想赶快到家,赶快回到我的小屋里,不被打扰地痛快哭一场。
可是明天我还会见到他们,明天的明天也会。但愿老天帮我,能给我勇气面对这一切,面对以后将会到来的无数个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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