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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当初结婚时那般快刀斩乱麻,离婚时也一切办得快快当当。
房子是李乐永结婚前全款买的,也没什么其他可分割的财产。主要矛盾集中点是焦阿姨给我的那个存着10万彩礼的存折。妈妈让我送回去,而我居然没出息地舍不得。
“他就是找小姐玩了三个月不也得花钱么?何况我一个黄花大闺女不比小姐更贵么?”我恶狠狠地想,但是这种话我当然不敢说出口。
我把存折拿在手里的犹犹豫豫全被我妈看在眼里。
“少了这十万能怎么样?”她问。我心说差别太大了,能把我们从小康一下子送入赤贫。“可是拿了这10万,他就买了自己良心的安宁,买了对你的全部愧疚。闺女,”她搂住我的肩,“妈妈经历的事情太多了,钱能买很多东西,但也不能买很多东西。如果你能用这钱买一些钱本来买不到的东西,那你赚了。听话,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不要。”
我吃惊地看着她,这个跳广场舞的老太太正义起来比谁都高大。我觉得我都渺小到地上去了。
再次见到焦阿姨时,她老了很多,两边的头发都泛白了。李叔坐在沙发上,破天荒地没有打开电视看球,陪着她一起唉声叹气。
把存折给焦阿姨时,她哭了,拿着一小团卫生纸在脸上不停地蘸着。抽泣了好一会儿,她才拿泪眼望住我,一道鼻涕流到了嘴边。
“为什么?为什么?”她喃喃地问。我心里早已泪如雨下了,但是表面仍然撑着。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你这孩子太自私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是小乐认识你以前的事,你干嘛那么计较?好好的家就拆散了。”她说到激动处眼泪没了,胸口起伏不定。
“唉,好聚好散嘛。都到这会儿了,你还责备人家孩子干啥?也不说点好听的,留点念想儿。”李叔按住她。
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妈,对不起。”这一声“妈”截住了她下面要说的话,她望着我,嘴唇哆嗦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心里酸得难受,赶紧那张银行卡拿出来塞在她的手里。她泪眼朦胧地看不清这是什么,举到眼前才看清这是什么。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李叔,有点不知道怎么办的意思。李叔把卡递还过来:“我们不要,你拿着吧。”
“别,您留着吧。”
几番推搡,我心酸得受不住了,最后我把卡放在桌子上,用一小盆绿萝压住了它。
很久没回来,我的绿植有点蔫了。我拿起小水壶给它们浇水。回头看看这个家,有多少东西是我亲手布置的。我还记得工人送沙发上门的那天,等他们终于安装好了,我躺在沙发美美地睡了个午觉。我以为我能住一辈子的。
“东西都收拾完了么?”他走过来问。我没看他“嗯”了一声。
他把一个盒子递给我:“这些你留着吧。”接过来一看是他们给我买的首饰和钻戒。苦笑一下:“钱都还给你们了,我还会要这个吗?”我把盒子又递了出去。
他接也不接就走开了:“拿着吧,算是留个纪念吧。”
纪念?纪念什么?我还要推开。焦阿姨把盒子塞到我手里:“你留着吧。虽说咱们的缘分浅了点儿,可是……”一阵泪涌出来,她擦了擦眼睛才说:“可是我是真心喜欢你。有时候我脾气急,说话不好听,你可千万别介意。我……”她说不下去了,被李叔给拉开了。
不能再坚持了,于是我把盒子带回了家。妈妈看见也并没有说什么。
“留作纪念吧”,想起李乐永的话我就想笑,那晶莹的钻戒看一眼都受不了,更别说戴了。要是戴上它,我算什么?我把盒子扔进了抽屉,锁了起来。
从登记处出来的那天,国庆节快到了。刚刚把“庆祝北京奥运圆满成功”的标语拆下来,就又摆上了“祝福祖国”黄菊花阵。
街上张灯结彩,到处是别出心裁的园艺摆设。天空高远碧蓝,白云悠悠。金秋,这是北京最美的季节。人人喜笑颜开,也许是为祖国,也许是为了那7天的假期。
我不懂离婚证为什么也是红色的。但幸好这猪肝红的颜色并不鲜艳。
“我送你回家吧。”从民政局走出来以后,他说。我抬起头,他的眼睛在初秋的阳光里仍然耀眼。
“不用,谢谢。”我笑了笑。我们俩的笑容都很商务,活像刚刚谈崩了的甲方乙方,就差彼此握着手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了。
他向停在路边的奔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了看我:“你确定吗?还是让我送你吧?”
我也假装恢复了活力的样子冲他挥手微笑说:“你走吧。我以后也得适应坐公交的生活。”
他略一迟疑,发动车子走了。车子顺滑地溜进车流中,就像一条鱼游进了海洋。我记得那个夜晚,他把我的手抓过去放在方向盘上,把住我的手轻轻转动着方向盘。
那个记忆毁了北京流光溢彩的夜晚。从此以后,每当我坐在车里看着窗外向后退去的北京夜景,都会泪眼模糊。但是他再也不知道了。
我站在路边突然哭得不可自抑,泪眼朦胧中我看见周围都是兴高采烈的人们,在计划着、期待着他们的7天假期。
《财经世界》很快给我打了电话,对我的文章很满意,让我下个星期一可以去上班了。我也很快拿到了那本印有我写的《王老吉遇上加多宝,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的杂志。果然像他们说的,没有署名,更没有稿费。
我翻了翻自己写的文章,还是没看懂谁会伤了谁。不知道打电话叫我去上班的人能看懂吗?
说是上班,其实这里并没有我的座位和电脑,我只不过是定期蒙受召唤来这里开会而已。
十来个和我一样来实习的人把小会议坐得满满当当,众星拱月一般围着主编。主编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看起来知识分子气质相当浓厚,说起话来不温不火。
我们讨论的全是国计民生的大事,美国房市崩盘对全球经济的冲击,欧洲央行货币储存……
我们提出选题,听主编不紧不慢地点拨。期间还可以有茶和咖啡供应。坐在17层楼上看着窗外街景人车茫茫,听旁边的人有条有理地讲着中俄贷款换石油的一波三折,还真有俯瞰众生、指点江山的味道呢。
一切都很完美,除了没有工资。
发表到第4篇文章的时候,我有点受不了了。每一篇文章写起来就像生孩子那么痛苦,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也凑不够字数。
而且这种东拼西凑的文章写起来让人心里发慌。靠粘贴复制写东西,一篇两篇也就算了,难道以后就靠这个活下去吗?我不敢想。
四个月的期限快到了,主编放出风来,我们这十个人里只能留下三分之一。我知道我悬了。讨论会上,我是最沉默的一个;发表文章数目,别人都已经有七八篇了,我是最少的。
从利华大厦走出来,已经到傍晚了。冷风吹得脸上发麻,靴子在铺有残雪的地面走着,冻木了的脚撞击着靴子的皮面微微疼痛。
街上红通通的灯笼亮成一片,路边掉光叶子的树上缠上了彩灯,夜色中灯光勾勒出建筑物的轮廓。卖炮竹的帐篷已经支起来了,我看见卖鞭炮的人在摊子后面冷得直跺脚。春节就快到了。
这将是我度过的一个最悲催的春节。我已经几个月没有拿工资回家了。干四个月愣是一分钱没有,连交通费也不给报销,而且发表的文章也没有署名,以后要找下一份工作都不能拿这杂志说事儿。
眼看春节要来了,交了取暖费以后,家里一点剩余钱都没有。每月月初连着月尾,就靠我妈那点养老金凑活过着。常听见别人抱怨春节车票难买,机票太贵,看来能我住在北京实在是太幸运了,算是躲过春运这一劫。但是我们今年春节就这么清汤寡水地过么?
回到家,一股大白菜汤的味道飘散开来。这味道一到冬天就出现,已经十几年了。
小时候,冬天最重要的两件事就是打煤球和储藏大白菜。卖白菜的卡车一来,大家疯了似地上去抢白菜。每家都要买七八十斤。卡车周围的地上到处是踩烂的白菜叶子,那种白菜腐烂的味道想起来就让人反胃。然后整个一个冬天,白菜丸子汤、白菜馅饺子、白菜炒粉丝、醋溜大白菜、凉拌白菜心……想尽一切办法吃白菜,吃得人打嗝放屁都是一股白菜味儿。因为这是冬天里唯一能吃到的绿叶蔬菜。
现在早就有了大棚蔬菜了,冬天里四季的菜全能吃到。但是我们家仍然只能吃大白菜。
坐在餐桌边的两个人安静而沉默,只有咀嚼的声音。偷眼看一下妈妈,她老多了。皮肤粗糙黝黑,眼角的皱纹像蛛网一样,看我的时候似乎有泫然欲泪的感觉。她夜里肯定偷偷哭过,我知道。
窗外已经有零星的炮竹声,家里安静得像古墓一样。每年春节都是这样,别人家欢声笑语、走亲访友,我们家冷冷清清。虽然我们家门口也贴有红底金字的对联,但那个贴着“福”字的大门永远不会被提着礼物的人敲开,我们也永远不会站在门口笑脸相迎:“请进,请进。”
结婚时,我以为永远能够摆脱在这孤寂的生活了。没想到现在仍旧是这样孤清。
“你现在工作找得怎么样啊?”白菜汤里的粉丝快捞光的时候,我妈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吓我一跳。哪壶不开提哪壶,现在工作是我身上最不开的一壶。
心里沉甸甸的,看来年前是找不到正经工作了。
“唉,其实你当初脾气为什么那么硬?家里的事是家里的事,工作是工作。在公共场合揭穿那个马总,这太招人恨了。你是有多蠢才干这种事儿啊?一个好好的工作就丢了。”
隔了将近四个月才来责怪我,看来她这番责备已经在心里反复好久了,今天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我感觉吃下去的饭都梗在胸口,心里堵得要命。想起讨论会上那些根本听不懂的选题,想起杂志上那好不容易发表却没有署名的文章,我这么苦苦挣扎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当初与焦阿姨重逢,然后热心地安排我们相亲,喜滋滋地把女儿推给别人,草率地就替我们把婚事订了。现在离婚了,两家断绝来往。一切就像一场噩梦一样,只是醒来时已经是物是人非,心神破碎。
“妈,我说句实话,刚认识两个多月就催着我们结婚。要不是你傻乎乎地相信别人,把我推给他们,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焦阿姨催着我们结婚,她当然有自己的算盘,但是你又何苦着急把自己的女儿卖出去呢?”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那话里的刻薄让我自己都害怕。我为什么要把责任推到她的身上?
妈妈端着碗盘走向厨房的动作突然停止了。她没有回头,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我扑到她的身边从后面抱住她狂喊着:“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我紧紧地勒住她,好像要把自己嵌进她的身体。手臂上的肌肉都绷紧了,我不知道要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她忘记我刚才说的话。
“没事。是妈妈不对。”她挣脱我,头也没回地继续向厨房走去。
我呆立着看她闪身进了厨房。突然,厨房里传来碗盘掉地的清脆声响,接着是重物倒地的沉闷声音。我跑进厨房,看到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周围满地都是碎瓷片。
那一秒钟,我的心脏停跳了,然后立刻疯狂地跳起来撞击我的胸膛。我蹲下去抱住她,语无伦次地喊她、拍她,泪水流了一脸。
窗外突然一亮接着有呼啸上天的尖音,楼前的空地上又有人开始在放烟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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