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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芭比把脸撤回来,使劲冲我眨眼睛。我装作没看见。心像擂鼓一样,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走到身边。我也搞不清自己希望他回来还是不回来。我不希望他看见我狼狈的样子,可又觉得他回来,我似乎隐隐有希望了。
芭比终于按捺不住了,快嘴地说:“李总,人事部说Anne试用期考评不合格,她要走了。”
脚步声在我身后停止了,我没有力气回头去看他。
背后的声音响起:“是吗?我去看看。”然后又叫我:“Anne,你已经去人事部签字了吗?”我终于回头了,看着他点点头。
他的眉头皱起来了:“你先回楼上,我去人事部看看。”
我回到办公位,看见Billy瞥了瞥我。他目光里的意思我懂,他在问我怎么还不收拾东西。我沉默地坐下,心里隐隐有一点火星闪过,却又不敢让那点希望越烧越大。
李乐永上楼来时,脸上表情严肃,嘴唇抿着,我知道这是他生气时的表情。
他走过Billy身边时说:“Billy,Anne的考评表是你填的吗?”
Billy有点迟疑:“是啊。”
李乐永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如惊雷一样:“你觉得这样的事都不用跟我汇报一声吗?”
办公室里各种声音顿时停顿了,一切就像定格了一样。
Billy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空旷而突兀:“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只是Anne入职以后一直不称职,我想开掉她是早晚的事。您应该也是这个意思。我们完全可以有更合适的人来做这个工作,我这里就有……”
李乐永打断了他:“你到我的办公室里来。”然后他转向了我:“Anne,你也一起来。”
当我站起来的那一刻,感觉众人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欢喜、难堪、激动、羞愧……我自己也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我快步走进李乐永的办公室把门轻轻掩上。
回过身来,面对办公室里压抑的气氛我有点发呆,继而发现: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Billy已经在大班台对面沙发上坐下。虽然是三人沙发,但我不好与他同坐一起。我想了想就站在旁边。坐在大班台后面的李乐永开了腔。他的声音缓和而沉稳,静水流深的样子:
“Billy,我觉得Anne入职后,一开始虽然表现不佳,也可能是经验不足的原因,但是她后来有所改进,已经逐渐进步。我希望你改变成见。”
Billy顺着他的意思说:“其实本来我也觉得她进步了。但没想到她又犯错误了,而且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实在是不可原谅。”
李乐永抬眼看看我,又看看Billy:“出了什么事?”
Billy仿佛找到了突破口一般,语调高扬起来:“就是民泰公司那几台机器的事情啊。民泰是第一次买咱们机器,不怎么熟悉货代和清关这些事情。我让Anne把咱们常用的那几家货代公司和清关公司发给他们,让他们写到合同里去。结果她居然找了些别的公司信息发给民泰。现在民泰的合同已经发过来了,合同里写的货代公司不是咱们常用的那几家。”
李乐永听了,停顿了一下,仍然缓和地说:“我觉得Anne这么做可能是有她的原因。Anne,你说说吧。”他把目光转向了我,示意我说话。
我一开口说话才发现自己嗓音干涩,连忙咳嗽几声才把声音调整过来:“嗯,其实我把Billy给我的信息也发给民泰公司了。但是我看见网上有其他公司更便宜,于是我就比较了一下,挑了一家看起来比较正规的公司,把联系方式一并发给了民泰公司,想让他们多一个选择。”
“你懂什么?”Billy转过头凌厉地瞪着我,“这些新公司我们都没用过。”接着他转向了李乐永,“李总,谁知道这些公司靠谱不靠谱。万一运输方面出了什么问题,人家怪的是咱们洛克,说咱们洛克把不靠谱的公司推荐给他们。”
李乐永沉静地看着他跳脚,然后缓缓地说:“我觉得Anne的考量也有道理。”
Billy不相信似地看着李乐永,脸色由愤怒转为阴沉:“李总,她发的邮件不是代表她自己,而是代表咱们公司。这样随手从网上找的公司就发给客户,我觉得这是极不负责的行为。”他义正辞严,两眼烁烁。
李乐永盯着他看,一直没说话,直到把他看得瑟缩起来,才缓缓开口:“Billy,你差不多也就行了,要懂得适可而止。”
这话大有深意,Billy几乎要从沙发上跳起来:“李总,您这是什么意思?”
李乐永反而更加泰然自若,身子向后一仰靠在大转椅的皮靠背上说:“我算了一下,你出差两三天报销的花费差不多是两万,这还不包括你一天五百的差旅补助。这两家货代和清关公司,我听说当初是你找的,报价要比一般的公司高出百分之三十,另外还有其他的事情,我就不当着Anne一一说出来了。”
他停顿住了,我看见Billy的脸色越加难看,屁股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本该顺势仰靠在沙发上,但他却费劲地佝偻着身子,让上半身前倾着。他的姿势卑微,像是求饶。
李乐永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当然了,这些都是小事。我个人对于这些事情不是特别在意,只要你们能用心把单子做成了,就比什么都强。在小地方苛刻了,伤了人心就不好了。水至清则无鱼嘛。但是我觉得Anne在这件事上不但没错反而做得很对,当然选质优价廉的。民泰公司也会进行甄选和比较,孰优孰劣,他们自己能够分辨。”
然后,他又停了一下,拿眼睛瞟了瞟我对Billy说:“今天的事情你急躁了,这样对于一个销售经理可不合适,也希望以后你能和Anne好好互相配合。你要记住一点,人事上的事情你绝对不能擅作主张。”
Billy抬起头来看我,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意,但是我能看出来,更深的恨隐藏在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才走出去。
门“吧嗒”一声被Billy关上了,办公室里一片沉默。安静之下,细细的轰隆声传来,那是国贸桥上川流不息的汽车轰鸣声。
窗外一片澄蓝,那是多日大风的结果。狂风猛摇着窗户,玻璃轻微地震动着。不管怎样,这总算是初春里阳光明媚的一天。
我望着李乐永,他坐在落地窗前的大班台后面。逆光中,他的脸很不清楚,眉骨很高,目光深邃。我记得相亲那天,他的目光也是这样深邃。他俯身递给我冰淇淋时,身上的气味真好闻。
而我们现在中间隔着他的大班台,隔着柚木地板,隔着茶几,隔着我们曾经的过往,他身上的味道还是那样好闻吗?
李乐永的声音温和而有力:“你现在工作刚刚上一点正轨,好好努力。毕竟你自己和你家里的困境还得靠你自己去改善。我能帮你的我都尽力会去做。”
细语温和,仿佛以前他刚刚下班回来一边换鞋一边对我说:“别做饭了,出去吃吧。”
我望着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这几天,George的情绪很高。李乐永已经带着他打通了关窍——北方机场已经确定会在下个月进行产品演示了。据说,这次产品演示是在北方机场招标书出来之前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了。
George为了准备这次演示忙得四脚朝天。
Vivian问George:“现在项目能算进展顺利吗?”
George回答:“说不好。”这还是头一次听这个大脑袋说话如此模棱两可的。
我和Vivian都情不自禁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听他细说。
George接着说:“虽然现在北方机场同意了搞这个产品演示会,但是情况仍然不乐观啊。乔站长是支持我们的,可是他说话没用,他们安检站不能参与招标;技术科倒是正管着招标的事情,但是姜科长明摆着是海威的铁杆,不可能这时候倒戈来支持我们;至于林总嘛,他不可能直接插手管这些事,而且他到底支持谁现在也说不好。目前唯一的进展就是把价格标改成了综合标,这样那些只靠低价竞争的小公司就没戏唱了。”
我接嘴道:“那就是说咱们还是处于劣势啊。”
Vivian说:“可是上次开产品说明会,李总说能够让乔站长说话管用,让他帮到咱们,怎么帮啊?”
一个坚定的声音在后面说到:“老乔能帮我们的就是促成这个产品演示会,这是咱们唯一的机会。”我们回头一看,李乐永正一步一步走上楼梯来。
他接着问:“那些电话都打了吗?该邀请的人都邀请了吗?”
George忙回答:“都打过了。到时候我会再打一遍确认的。”
李乐永点头,又问Vivian:“所有的资料都准备齐了吗?是按我们商量好的那种格式?”
Vivian点头说:“我已经校过好几遍了,没有问题。已经联系印刷公司在印了。”
李乐永点点头又问George:“要演示的机器已经下单子了吗?”
George说:“单子已经下了,我让Anne去做的。”
李乐永点点头:“型号都检查过了吗?没有错吧?”
George恨不得把肥厚的胸脯拍得山响:“型号我检查过好几遍了,没错。”
李乐永就像要出征的将军在进行沙场大点兵一样,对各路人马一一点清。我也感觉到了腾腾的杀气,看来这次演示就是这个三千多万项目的关键点了。
下午,赵芭比把一个男人送到楼上来。这个男人四十多岁,高个子,黑瘦脸,一头卷发,两道粗黑的眉毛,敞怀穿着一件羽绒服里面是皱巴巴的红色格子衬衫,下面穿着一条牛仔裤。行动之间,能看出牛仔裤管晃荡着,显露出他细瘦的腿型。
李乐永热情地从办公室里迎出来,叫道:“老黎,好久没见了,今天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这个叫老黎的男人打着哈哈说:“北方机场的快要发标书了,我必须得上你这儿来报道啊。”
两个人亲热地把手握在一起,寒暄起来。
这个人是谁?我拿眼睛询问赵芭比。看到我的眼神,赵芭比伏过来低声说:“这是代理商黎总。”
李乐永和他正要走进办公室去,转过头来叫我:“Anne,你给黎总泡点茶来,要龙井的。”我点头而去。
当我用小托盘托着茶壶和茶杯走进李乐永办公室时,黎总坐在沙发上正谈得热烈。
“那个姓姜的不好搞啊。我们试了各种方法都搞不定他。”
李乐永说:“我听说他可能在海威公司的代理商京安那里有股份。当然,我也只是听说。”
“那是当然了。什么好处都比不上这个实在啊。”
当我把小托盘放在黎总面前的茶几上时,他转眼看见了我,眼睛一亮。
“哎呀,这就是你们这儿新来的助理,是不是?”语气里的试探和轻佻显而易见。他的嘴嘻开笑着,一排黑色的牙齿中间居然缺了两颗。
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压抑着心里翻涌的不快。黎总还在絮絮叨叨地接着说:“果然挺不错的。”
不知道他为什么说“果然”。我放下托盘,说了一句“您慢用”,就仓皇地退出去了。转过身时一眼瞥见李乐永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黎总和李乐永在他的办公室里密密切切地谈了好一阵才出来。黎总大喇喇地从李乐永的办公室里走出来,非常自然地跟Billy、George他们打招呼。就连从没见过的Vivian,他也自来熟地显得极为熟络。
黎总爽朗的声音充斥着办公区:“哎呀,咱们好久没聚聚了吧?春节以后,大家还没见面呢。明天大家一起去吃饭,唱歌。粤式海鲜,怎么样?南北通吃。北方机场的几个中层也去,咱们工作娱乐两不耽误嘛。”
众人纷纷叫好。黎总又转到我们这边说:“你们两位美女也要去啊。”他嘴里这么说着,眼睛却直直地望着我。搞得George他们也看着我,好像要看出我身上有什么新的美丽之处。
微微得意,却有更多的惶恐不安。我这种眉眼疏淡的长相从来都不是众人关注的中心。记得中学时,班里那几个漂亮女生是男生们围绕的中心。看他们蜂狂蝶乱地围绕着漂亮女孩起哄。
我们这些远观者虽然心里也隐隐羡慕,但是早就习惯了被人忽视。现在突然被人不加掩饰地瞩目,我实在不安而微汗。
Vivian看看我微微一笑,然后神态自若地说:“黎总您过奖了,您请客,我们肯定得去捧场。”
而我踌躇着却没话可说。心里拼命恨自己,怎么响亮一点的话都说不出来呢?
李乐永从里面走出来打着哈哈说:“明天黎总要大放血了,大家都去,放松放松。”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我身上略过。看来这个大家也包括了我。
穿什么去和他们吃饭,我不是没有费过踌躇。结婚之前,李乐永也给我买过几件很漂亮的衣裙。我也曾经欢喜过。但是后来我明白了,他是按照谢静雯的穿衣风格给我挑得衣服。
既不能扔,又不想看见,我把那些统统都锁起来。如果可以,我真想把自己那一段记忆也锁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穿着普通的衣服裤子,抹了一层粉底就去上班了。当我在办公室里看到那个淡蓝色的人影娉婷婀娜地走过来时,我又后悔了。
Vivian今天打扮得很漂亮。她穿了一件淡蓝色的毛衣长裙,合身的剪裁勾勒出美好的身形,腰两侧的镂空设计让她的腰身更加显得不堪一握。胸前一个精致的项链就是她唯一的装饰。
她脸上的妆容更是精致。看她一动一静、顾盼生姿,我觉得看她应该隔着一个长方形的黑框——电视机的黑框。她这样的女孩应该只在电视里有,生活里见到总觉得有点太过了。
中午吃饭时,赵芭比拿着杯酸奶,一屁股坐到了我旁边。
“你什么时候才能有点进步啊?”她一边咬着酸奶勺子一边问。
“我又怎么你了?”
“嘿,你看看人家Vivian。”她拿眼瞟了一下拿着餐盘正在排队的Vivian。“多漂亮。再看看你。你上次酒会打扮得相当有水准啊。我还以为你开窍了呢,结果现在还是老样子。”
她提到酒会,我心里一紧。想起那天在酒会上我打扮得那么郑重其事,结果被李乐永忽略。与Redford共舞时,我以为我是全场焦点,但别人只是发现我英语烂到极点。
我叹了一口气:“打扮漂亮也没什么用。”
赵芭比看了我一眼:“对你可能是这样的。”她态度忽然转为亲密:“怎么样?你们今天晚上是不是有活动?”
“你怎么知道?”
赵芭比笑了一声,没有说话。我突然明白了,是小周告诉她的,司机永远是公司里消息最灵通的人。
“对,和黎总以及北方机场的人吃饭。”
“难怪。”芭比拿餐巾纸擦擦嘴角的粉色液体,“难怪她打扮成那个样子。”
“怎么啦?”我转头看看,那个淡蓝色的背影轻盈苗条。
“那件是香奈儿的新款。就这一件衣服比我一个月工资还多。”
我顿时感到嘴里的卤牛肉失去了滋味。
“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王府饭店的专卖店看到过啊。”
“啊,她真有钱。”我感慨地说。
芭比激动起来:“这算什么呀?你别忘了她开的车是翼虎啊,四十多万哪。不知道她的钱是哪来的,但我肯定她不是靠工资活着!哼。”
我迷惑地看着芭比:“其实Vivian人还不错,没有富家女那种娇气。芭比,你为什么总也看不惯她?”
“我当然看不惯了。她身上一件毛衣裙就顶了别人一个月工资,她开的车子就顶得上半套小户型,我猜她肯定不会住地下室也不会跟十个人合租在一套公寓里。凭什么呀?”
“芭比,”我看着她,诚恳地说,“根据我的经验,每个人的福气有深浅之分。如果福薄的人得到超出他能承受的福气,就会发生很多不幸。所以不要和别人比,用心感恩自己得到的东西就好。”
说到这儿,我喉咙一梗,感觉眼眶有点酸,赶紧平息自己的情绪,埋头于眼前的餐盘。
心里的愤懑、不甘、悲伤早已平息,午夜梦回时我悟出了这一番道理。是这道理让我自己解释了自己的遭遇,是这道理让我安于承受一切,是这道理让我放下过去接着走下去。
芭比盯着我看,黑色的蝶翅般的睫毛忽闪着,半天才说:“你别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吧?说的话都让人听不懂。根据你的经验,你有什么经验啊?你结过婚?你离婚了?”
我把心里涌起的万千语言按压下去,对她勉强笑了笑。这些道理能悟到的人自然会悟,悟不到的人只是时候未到。
赵芭比不耐烦起来:“你好像参悟了一样。等你要出家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啊。”接着,她警觉地左右看了一眼说:“先别说那些了,交给你个任务,今天晚上你们散了以后,你一定要让李总送你回家。”
她声音低沉,言语中很有古怪。我不由地吃了一惊,问:“为什么?”
赵芭比把嘴凑到我的耳边:“你以为Vivian今天打扮成这个样子是给谁看的?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们今晚散场的时候,她肯定会让李总送她回家。到了她家,她只要假装醉得头晕往李总身上一倒,李总就是她的了。上次酒会,我故意喝醉想蹭李总的车但是……唉。反正今天晚上,你可千万不能让李总送她啊。如果他们发生了点什么,以Vivian的心机肯定把李总吃得死死的。千万千万记住啊。”
赵芭比的一席话让我楞了好一阵儿,然后我嘴不对心地问:“那你就放心李总送我回家吗?”
芭比看看我,噗嗤笑了:“就你?要说咱公司谁跟李总有暧昧我都信,就是你我不信。你脑子里根本就没有那根弦儿。而且上次酒会上也能看出来,李总对你根本没那个意思。”
她的笑仿佛一只小手拨弄着我心里的刺,生疼生疼的。我无言地站起身要把餐盘送回去,却被芭比的一只手拉住。我回身看着她,芭比脸上浮起狡黠的笑容冲我竖起食指和中指比划了一个V字型,小声说:“今晚就看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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