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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自从苟梁揭秘海鱼的正确食用姿势后, 老头就不再提起要霸占整缸鱼的话,只是一日三餐准时地假装巧遇地出现在苟梁面前提醒他应该“尽孝心”了。
楼船缓缓南下,时间跟随后退的海水急速流逝。
八月二十二日。
上京,皇宫。
御书房内已经掌灯,皇帝正看到振国将军的折子——今日是张添头七,张将军在奏折上痛哭流涕地哀求皇帝为张家主持公道, 着实有些晦气。他皱着眉头, 贴身太监也不敢打扰他,等皇帝放下奏折才提醒他到了晚膳时辰。
皇帝没有让他传膳而是问道:“刘不语可还在殿外?”
总管太监忙道:“回禀陛下, 监正大人还在殿外跪着呢……他已跪了一天一夜, 老奴送去的吃食也没碰过,滴水未沾, 陛下您看……是否遣人送监正大人出宫去?”
刘监正的年纪比武帝还要大一些,这么下去怕是要出人命。
皇帝脸色霎时阴沉了下来。
钟越说燕地将有地动的时候他就十分不快了。
地龙翻身, 是为大不祥,往往意味着君主昏庸无道。若灾情严重一点, 天子就需祭天述罪,邸报通传自罪书,以安民心。
皇帝自认自己勤政爱民,还当不起“昏君”二字,如何能忍受这样的不吉之兆?
但他到底不敢轻视来自天机山钟家的预言,当即便着太子和钦天监副监携军符赶往燕地, 及早调兵遣将疏散邢唐县的百姓。
可谁想圣旨刚下, 钦天监的监正就上奏燕地地动并非钟越预测的那般轻巧, 甚至直言:“臣得天象预警,此番燕地的灾情恐怕要绵延方圆千里,自邢唐起,燕地五郡都将受到波及。且地龙余威甚烈,其后数日仍有震动。”
纵观史书,不说大梁建国四百余年不曾有过如此程度的地震灾情,就是往上数百年都不曾见。
钦天监这话听在武帝的耳朵里,不亚于说他比前朝末代残暴昏庸的狗皇帝还不如,如何愿听?没有当场把刘监正拖出去斩了都是恩宽了。
没想到刘监正固执己见,屡次进谏无果之后,就跪了在御书房外,一副皇帝不首肯他不罢休的做派。
皇帝打从心眼里不愿意见他,更不相信他说的话。
他对刘监正的不喜是历史遗留问题,单只他师从钟国师就已经足够让他眼见心烦了。
而在前太子的身世被揭露之后,皇帝多少也察觉到当年钟家之事的隐情,心里明白是自己受了小人蒙蔽把忠心不二的钟家人推上了死路。如此一来,皇帝就更不愿意见到这个前国师的得意弟子了——每每看见他,就提醒皇帝喜当爹的事实和在钟家一案上的过失,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
再则,不是他看不起刘监正,而是他的危言耸听全无说服力。
大梁国师一脉的来历众所周知,第一任国师便是天机山钟家的出族之辈,哪怕他自己才能卓卓,但家学所传怎么可能比得过天机山嫡系嫡孙?何况刘不语还只是个外姓弟子!
钟越都没有算出来的事,刘监正却班门弄斧言辞凿凿,这分明是居心叵测地找他不痛快么!
皇帝甚至怀疑刘监正是不是也知道了当年钟家灭门一事背后的隐情,故意为之,后来见他果真是拿命在死谏,才打消疑虑。
可即使是这样,皇帝也没有接纳谏言的打算。
他喝了一口茶,正吩咐贴身太监着人把碍眼的刘监正叉出宫去,就有一人匆匆入殿禀报道:“启禀陛下,八百里加急传信——太子殿下在信都境内遇刺,受了重伤,请命折返回京!”
“什么?!”
皇帝大惊,“太子伤势如何?”
来人回道:“御林军拼死护驾,太子殿下未伤在要害,但腿骨折损,需要静养。”
皇帝这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不喜欢二儿子但到底是自己亲生的,何况他对安王的喜欢也有限,并没有将江山拱手相让的意思。不过是想考验两个儿子的心性又不甘心认老放权罢了,并非要他们其中一人赔上性命。
皇帝吩咐让人去迎接太子殿下回京,又着中书连夜拟指让安王前去燕地主持赈灾一事。
同一时间,信都城中。
装重伤的李彦心里仍有迟疑:“重辉,此去当真凶险吗?”
在他们一行人途径信都的时候,钟越突然占卜到李彦此去竟是大凶之兆,不愿他去犯险,这才自导自演出遭遇刺杀的戏码来。
被困在东宫不过短短数日,李彦的耐心却被磨耗得厉害,此时语气都带着浓浓的烦郁——若他还是从前被太子强压一头的王爷,他必不会像现在这样急躁,登高之后再跌落才真正折磨人。
他心里并不愿意就放弃这个重振旗鼓的机会,何况赈灾是个功名双赢的政绩,拱手让与安王,他心有不甘。
钟越对这一卦并不能笃定。
前几日窥探地震天机对他身体的耗损非常大,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短期内他都不能再行占卜之术了。
只是越靠近燕地,钟越心里就越不安。
钟家人的直觉往往是牵动生死的预兆,他掐指算了算,发现这份不安的源头来自于李彦——再深入下去,李彦恐怕有性命之忧。
这个结论让钟越果断地中止了和李彦前往燕地赈灾的计划。
身体的真实情况,钟越没有向李彦透露过,此时面上仍然挂着傲慢的神色,胸有成竹地说:“我何时失算过?彦郎,什么都没有性命要紧,更何况,地震过后燕地必定一片混乱,届时你要对安王动些手脚,还不容易吗?”
李彦这才宽心。
说不得,钟越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李彦这一趟若是到了燕地,确实有血光之灾,而且不是天灾是人祸。
苟梁本打算趁此机会从李彦身上讨点利息,刷一刷原主的负魂力,甚至已经计划让犬影骟了他……可惜现在只好放弃了。不过不要紧,安王即将奉命出京,这一局过后他自有办法让李彦和钟越悔不当初。
时间越来越逼近苟梁预测的灾难日。
因为距离下一个官渡有四五日的行程,为更方便接收信息,楼船已经在东莱渡口停留了两日不再前进了。
二十三日,是夜。
今晚月光暗淡,星河争辉。潜藏在星海中的奥妙正在运转着,苟梁仰头看着星空,若非星象预示的内容太让人心惊,恐怕他也会沉溺在这样的美景之中。
钟诠上前在他膝上盖上一张虎皮毯,试探了下他的手,触手生凉,忙低声劝道:“主人,进屋休息吧。”
苟梁摇了摇头,忽然说:“我等的人,就要到了。”
钟诠不解,但很快打破永夜的、急促的用以示警和求助的号角声便为他答疑。
一艘官船极速向渡口驶来,船上有兵器相接的打斗声,很快楼船上负责瞭望守夜的人便来询问:“主人,前方有官船遇劫,但不知为何此处的守兵并无任何行动。不知我们是否要插手?”
“不着急。”
苟梁笑了下,“再过一刻钟,钟诠你亲自带人过去营救,务必替我保住一个人的命。”
他附耳对钟诠细说两句,后者会意地点了点头:“属下遵命,定不负主人所托。”
那奔逃的官船行驶的速度越来越慢,号角声也停止了——吹号之人同船上大部分人一样或死或伤地跌入海水之中。
船上只剩十来人还在和海寇拼死反抗,被护在人肉墙后的人看着人墙越来越稀薄,脸色惨白。
“哥,你别去!”
汪漓的阻拦让王海一有一瞬的迟疑,但很快刺伤他眼睛的刀光让他无从选择,提刀自卫。李惜从地上捡起两把刀,其中一把递给汪漓让她防身,自己横刀警惕而沉重地看着迫近的歹徒。沉重的刀让汪漓双手颤抖,浑身哆嗦。
越来越多的人死了,鲜血溅在脸上的滚烫已经让她麻木,汪漓已经分辨不清耳边响起的是海风的呼啸声还是护卫被杀死的惨叫声。
身边的李惜也投入战斗之中,手无缚鸡之力的他挥刀乱砍,很快不敌,受了伤。
我们今晚都会死在这里吗……
就在汪漓绝望的时候,一行人从天而降——
她眼中只看见一个英俊伟岸的男人落在身前不远处,长剑所向,盗匪皆亡。等她被浴血的兄长搂入怀中,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海寇已经都退了。
*
“永宁府王海一,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伤势包扎完毕之后,王海一等人前来向苟梁道谢。
“探花郎不必多礼,不过机缘巧合罢了。既在此地相遇,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苟梁抬了抬手,请他们入座。
王海一有些意外:“先生认得在下?”
苟梁但笑不语。
王海一乃是今科探花,原本和状元郎一样被编入翰林院。后来由家人斡旋为他争取到了外任扬州的官职,差事倒是个美差,三五年后再返京,只要没有过错王海一的仕途都将往上走一步。谁曾想出师不利,竟然在此地被海寇袭击,险些丧命。
整艘官船上,如今除了王海一兄妹以及李惜主仆三人,竟无一人生还,可见歹徒之猖獗。
他也十分疑惑为什么吹响号角之后,官渡的守兵竟无人来援,到现在也全无反应,但万幸有苟梁仗义援手,不然今晚他们都将尸沉大海。
王海一简单地说完自己的遭遇,又说道:“这是舍妹。漓儿快来谢谢恩公!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你需谨记在心。”
汪漓是他的嫡亲妹妹,性情乖张素来胡闹,这次是女扮男装偷偷尾随他下江南的,王海一发现的时候官船已经入海,只好遂了她的心。她是家中唯一的千金,若此番折损,王海一无颜面对父母,因此对苟梁的感激真真发自肺腑。
汪漓忙上前来,行礼之后却抬头看了苟梁身后的钟诠一眼,两颊绯红地低下头,这才娇弱可人地说:“多谢恩公。”
苟梁眼中的笑意一顿。
至于李惜,王海一如此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旧友,姓玉名修,尚无表字,乃上京人士。今次也是南下寻亲,因有哑疾不能与先生亲自道谢,请先生莫见怪。”
苟梁看了李惜一眼,后者恭恭敬敬地起身作揖,拜了三拜。
苟梁坦然地受了他的礼。
待让他们自便之后,钟诠才低声问道:“主人,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王海一涉世未深,才会觉得李惜主仆保住性命是幸运而不是实力,而官渡的守兵对他们的求救视而不见,恰恰就是因为他身边这个“小哑巴”。
他是苟梁在这里要等的人——小侯爷李惜,被武帝篡位的先太子的嫡亲孙子。
他的生父就是当年受高家蛊惑差点掐死假太子的世子爷。
原本武帝为表仁义,对他十分照顾恩赏有加,但在祸及钟家满门的行凶未遂之事后也彻底撕破了脸。虽然在他成年之后武帝还是给他封了霖郡王,但也只给他留了一个身份。
霖王府不说涉足朝政,甚至贫穷到入不敷出的地步,在皇室宗亲里毫无存在感。霖王因此郁郁而终,很早就撒手人寰,只留下一个小世子,后被皇帝依祖制降位封了侯爷。
这个人,就是李惜。
别看他年仅十三岁却早慧过人且野心勃勃,此番南下就是为了收服他祖父也就是和皇位一步之遥的太子爷留下的势力。
武帝一直想要斩草除根,哪怕李惜在很小的时候因为一场病而成了“哑巴”,他也没有放弃这个念头,但苦于李惜安分守己而没有机会。
这次正中他下怀——李惜行事隐蔽但还是没有逃过他的法眼,才有了这一晚的匪患。
苟梁摸了摸嘴唇,笑道:“且看吧。如果他合我心意,把皇位物归原主也是美事一件,不是么。”
而李惜比苟梁想象中的还要聪明得多,第二天一早就来面见他。
李惜深深地作了一揖,开口道:“昨夜多谢先生救命之恩,请受惜一拜。”
苟梁放下手中的手,轻笑说:“我依稀记得,昨夜探花郎说你是个哑巴,怎么过了一夜便不药而愈了?”
李惜苦笑了声,道:“钟先生,明人不说暗话。”
苟梁这下倒是真有些惊讶了,“你认得我?”
李惜道:“昨夜惜心中便有些怀疑,今日见了楼船上扬州林家的商号,才敢与先生相认。”
“哦,你且说说这是为何?”苟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先生难道不觉我与您的相貌有几分相似吗?我祖母乃是国师大人的重外孙女,身上流着钟家的血脉,我出生后,祖母便曾说我长得与先生您幼时有几分相似。而侯府也是因扬州林府暗中襄助,这才能让惜平安长大,不为黄白之物困扰。”
李惜说:“不瞒先生,惜此番下扬州,除了想守住祖父的基业,还有向林家求援之意。”
“世上谁人不知,上京钟家已在十几年前就绝户了。单凭这一点,你如何断定我就是钟固?”苟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想必,我身在明王府的时候,你,或者说你的祖母就猜到我是谁了,是也不是?”
李惜忙说:“请先生勿怪,先生遇难时,侯府有心相助却人微力薄,祖母又在病中……幸而先生吉人天相。”
苟梁道:“你们有这份心已经十分难得。不过,你今天来找我,应当不是来与我攀亲说故的吧?”
李惜赧然,“先生恕罪。惜此番行踪暴露,恐还有杀身之祸,特来请求先生庇护。”
“仅此而已?”
苟梁问。
李惜顿了顿,不能确定他话中是否有其他深意,几番犹豫,还是恭敬地说道:“保我性命已经让先生为难,惜感激不尽,不敢有他求。”
苟梁笑了笑,“看在你祖母的面子上我便帮你,就当时还当年钟家对她的求助无能为力的歉疚。此后,钟家与她两不相欠,你可明白?”
李惜脸色一变,但还是应了下来。
时近午时,风云聚变。
今日海上的风浪比平时更加剧烈,楼船动荡之际,远在燕地的邢唐县地裂山崩,灾难突生!
皇宫。
批阅奏章的武帝猛地晃了晃,朱笔在奏折上划了一道,红艳的颜色触目惊心,他蓦地站起身来。贴身太监大惊,连忙扶住他:“陛、陛下……”
武帝一把抓住他:“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未时正。”太监脸色惨白地说:“距离钦天监算出的地龙翻身的时辰,已经过了两刻钟了陛下。”
钟越卜算的时辰正是未时正,但远在燕地发生的地震,上京都能感受到了余威,又怎么可能在此时才刚刚发生呢?而事实恰恰和钦天监的“危言耸听”吻合!
武帝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失声道:“快,去命人将刘不语给朕带进宫来!等等,传命二品以上朝臣速速进宫,不得有误!”
东宫。
李彦和钟越脸色大变。
“这、这是怎么回事?!”
李彦大叫。
钟越脸色惨白,他没想到自己呕心沥血占卜到的卦象竟然比不过钦天监的测算,当即取下系在腰上的命盘强行占卜起来,但很快他嘴唇就溢出血色。
“钟越你——重辉?!”
一口鲜血从钟越口中喷出,落在李彦脸上,后者匆忙接住昏厥的钟越,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了愤怒和惊恐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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