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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天阁离开了军营,苏子澈也没有继续留下去的必要,借徐天阁特许回家探亲之令,与谢玄及一众亲兵悄然回到了西州城中。
他身在敌营之时,纵有天机阁不时冒死为其传递消息,毕竟是捡重中之重相告,传到耳中不过寥寥数语,此时回到故国,竟有重返烟火人间之感,许久不曾得知的皇城消息也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几乎将他湮没。
先是皇帝派了骁骑营过来,不日即可抵达西州,再是北黎进贡的舞女赵美人被杖毙,紧接着是南乔被皇帝封为昭仪,随后又有风声说皇帝欲立三皇子为太子……一桩桩一件件,即便是千里之外,也能感受到皇城中的暗潮汹涌,让他不由感到“山中不知年,人间已隔世”的沧桑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离开这生杀不休的战地,再不管北黎的狼子野心,不过问西州的生死存亡,只一心一意地待在兄长身边,哪怕做一世的富贵闲人。
然而这想法毕竟一闪即逝,当陆佑请他去商议征伐北黎一事之时,他依旧欣然应允。定军候陆佑是先帝时的旧臣,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身材也是高大魁梧,卧蚕眉,络腮胡,且不说内里是不是满腹诗书,至少外表一看便知是个武功卓绝的粗人。陆离是他的长子,许是因为自小分离,又或是应了“儿肖母,女肖父”那句话,两人长得并不十分相似,惟有那深邃如海的眼睛一模一样。
苏子澈离开长安时为了掩饰身份,直接前往厉城入了北黎军营,因而对于西州城的一众将领,多半都不曾见过。陆佑挨个为他做了介绍,想来是顾忌着秦王的身份,这些将领个个戎装,连头发都一丝不苟地束在顶上,见到他动辄就是大礼,如此一来,倒显得苏子澈与谢玄等人的一身常服过于随意了。苏子澈笑吟吟地听陆佑挨个介绍完,转而看向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男人,道:“这位……柳少侠,我是认识的,此前曾在长安见过数面。”
那男人长着一张过目即忘的脸,穿着一身暗色衣服,静默地站在一旁,若不是苏子澈骤然提起,在场诸人竟没有一个注意到他。陆佑哈哈笑道:“柳兄弟是江湖朋友,为打北黎贼子出了不少力,想不到殿下竟然认识,那陆某就不必浪费口舌了。”
那人正是天机阁首领柳天翊,他对苏子澈恭敬地行了一礼,并没有说话,依旧不引人注意地退回到一旁。陆佑介绍完了众人,笑道:“陆某制定了一个征伐北黎的计策,之前因为顾忌着殿下,不敢贸然进攻,如今殿下既然回来了,陆某便把这计策说与殿下,要是没问题,咱们就即刻执行,把那胆敢挑衅我大宁的贼子杀得屁滚尿流!要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就请殿下指点一二,咱们再从长计议!”
陆佑久在军营之中,说话间便带了沙场男儿的粗犷之气,苏子澈闻言笑道:“不敢,诸位将军都是百经沙场,我要向你们多多讨教才是。”
“殿下过谦了!”陆佑笑道,“殿下来看,北黎兵力集中在此处,徐天阁一走,余下的将领多半有勇无谋,我等可趁此机会进攻,兵分三路,网开一面,留出西北一口,他们纵然以骑兵见长,又怎敌得过我们的千石巨石?届时定会往西北方向撤退——”
苏子澈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出声附和一二,待他将计划详细说完后才道:“若是依靠西州的供给,倒也没什么不妥,可要对付黎军,最好是以战养战。”他顿了顿,侧头问道,“骁骑营到哪了?”李巽答道:“禀殿下,已到宛州,若无意外,今夜便可抵达这里。”
他点了点头,回过头继续对诸将道:“既如此,待骁骑营稍作休整,我们便依照陆将军的计划进攻,此次必是一场苦战,说不得会数日不能休。徐天阁离开不久,很快便会得到消息,他在北黎权势倾天,定会不顾区至泰召他回都城的命令,带兵回援,所以,我们必须把握好时间,要在他抵达连城之后再进攻——那时他就算想回来,也会有所羁绊。这黎国不堪一击,惟有这徐天阁还值得一战。”
陆佑低声道:“那徐天阁是天纵奇才,陛下有意将其收为己用……”苏子澈缓缓摇头,道:“我已经探过他,是决死不降的。”另一将领冷冷道:“那我们便派人在他回程的路上,来个守株待兔!”
苏子澈叹了口气,颔首道:“你们商议,我有些乏了,先去休息,此等大事不可无军师——清之?”谢玄略一颔首,道:“殿下去歇着吧,我会跟诸位将军商定出最终的进攻计划。”苏子澈拂衣便走,行至门前又忽然止步,回身道:“战争非我所愿,但时至今日,只能以杀止杀,以战止战,不破北黎誓不还。”
他语气轻描淡写,声音也是清越温和,在场除了谢玄与艮坎离巽几人,余者皆是出生入死无数次,刀下斩过千百人的大将,可当这个眉眼漂亮的少年回首说这话时,他们竟无一例外地感到了一股迫人的压力,压在他们发顶心上,重如千钧。
苏子澈见无人应他,复又转身离去,还未入夜,骁骑营在施山的带领下就已抵达西州城外,苏子澈亲自出城相迎。此后数日,他仿佛又回到了初领骁骑营的日子,一心一意地操练阵法,仿佛即将到来的不是生死决战,而是如之前般的试探一击。
徐天阁是在宁黎交战的第二日才得到消息,区至泰意欲撤兵,向宁国提出议和,被徐天阁断然拒绝,当即立下生死状,若不能攻破西州城,便提头来见。黎国朝臣十之六七都是主和一派,只是徐天阁拥兵自重,连国君也奈何不了他,只得并不甘愿地送他离开,既期盼着打赢这一仗,让西州自此归了黎国所有,又希望不要打赢,免得惹来宁国震怒,血洗北黎。
他带着一千轻骑一路疾驰,在浩瀚的草原上不眠不休地行进着,厉城离西州八百余里,过了六浮山再行半日就能到,这条路是他军旅生涯中最常经过的一条,几乎每年都要往返数次,是以对地形路程无比熟悉。
进入六浮山,行进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其时已经入夜,仲秋夜寒,四下俱静,唯有数不清的马蹄声伴着不时传来的寒鸦声。徐天阁蓦地勒马停下,其余士兵见此莫不也急急勒马,骏马人立而起,几乎要将马背上的人甩下。
一名士兵驰马趋近,低声问道:“将军,怎么了?”徐天阁侧耳细听,道:“有点不对劲。”离得近的几名士兵立时警觉起来,他们夜间行军并没有火把等物,借着月光看去,四周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一人大着胆子道:“好像没什么不对劲,将军许是多心了吧!”
徐天阁又听了一会儿,点头道:“也许是我多心,继续走,天亮之前定要赶到!”他一马当先,在山间并不平坦宽阔的路上策马而行,忽地一声尖锐响声,月明星稀的夜幕上炸开一朵烟花,周遭立时响起轰隆隆的沉闷声音,像是巨石滚落一般,折树断枝从山顶落下。
“有埋伏,撤退!”徐天阁当机立断,一声令下,慌乱的士兵早已来不及思考,调转马头往来路狂奔,还未走出丈许,山上巨石便已砸下,立时一片人吼马嘶,血浆溅了徐天阁一身。
原本静谧祥和的六浮山路,霎时化为修罗地狱,入眼是断臂残肢,入耳是濒死惨叫,徐天阁目眦欲裂,一边左右驰马躲避巨石,一边命令士兵们向后撤退。待到巨石不再落下,死伤者已不知几何。数不清的骑兵从四面八方冲过来,杀声直冲苍穹,徐天阁执枪催马,来回不过几息,已经杀得十数人,身上战袍也染成了血色。耳畔风声凌厉,他反手格挡,银枪与长剑“叮”得一声撞上,震得他虎口发麻,险些脱手。
月色之下,来者的形容看不分明,可凭那一身不同于普通士兵所着明光甲的皑皑银甲,也知其身份不凡,徐天阁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暗中偷袭,算什么英雄!”
“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不厌诈伪。将军还是少言几句,与我痛快一战吧!”那人声音略带喑哑,听来不过弱冠年纪,说话间带着似是而非的疲惫,徐天阁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又想不起哪里听过。
他也懒得细思,挺枪便刺,两人出手如风,交起手来凌厉霸道,一时之间难分高下,身周丈许都没有士兵靠近。刀戟嘶吼之声不绝于耳,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徐天阁向后一仰,却被对方寻了破绽长剑直入面门,徐天阁立时挥枪抵挡,孰料那人动作一滞,反倒被他差点挑开了兵器,月光落在剑身上,光芒一转,恰照在那人盔甲下的年轻面容上。
徐天阁刹那看清,顿时怒发冲冠,声音阴冷杀意翻腾:“苏、子、澈!”
那执剑之人未料得这么快被看穿身份,他心内反复不定,千钧一发的战场上,他竟想起临别那晚共饮美酒共抚琴,想起徐天阁树林月下闻声而来,想起初见之时受军法,得其深夜来探……相逢还一笑,相别还期许,哪知再见时的各为其主竟来得这样快,他心底难过又愧疚,声音也一片涩然:“将军,对不住,我从一开始就骗了你。”
耳畔杀伐之声从不曾休,徐天阁却好像再也听不清,惟有眼前的少年喑哑的声音还在一遍遍地回响,他蓦然仰天大笑,笑声凄厉伴着刀戟相撞的悲鸣,令苏子澈顿时湿了眼眶。徐天阁陡然止住笑声,冷眼看着当初为他挡下冷箭的敌国少年,握紧缰绳,指骨用力到泛出青白,他猛然纵马一跃,一挺银枪向前刺出,苏子澈下意识地挥剑格挡,到底是慢了一步,银枪-刺入肩窝,刹那间剧痛无比。
不待徐天阁用力,一前一后各有一人携风击来,逼的他不得不抽身抵挡,三人身影霎时杀做一团,李巽催马靠近,扶住苏子澈关切道:“殿下!”苏子澈抬手示意他噤声,低低地道:“一点小伤,不妨事。”他看向那厮杀不止的三个身影,徐天阁边打边退,似是无心恋战,可招招狠辣,又不像是要逃的样子。
渐渐地,徐天阁与他的亲兵聚到了一起,银枪一扫,一股携着内力的劲风将同他厮杀的两人逼退数步,立时同亲兵打马离去,眼看着就要消失在夜色里。
那两人策马过来,关切地问苏子澈伤势如何,他伤在肩窝,疼得几乎提不起剑,又不想陆离和谢玄徒生担忧,淡淡笑道:“皮肉伤,不要紧。”齐坎也催马趋近,指着徐天阁等人远去的方向道:“殿下,臣带人去杀了他们!”
“……罢了,穷寇莫追。”苏子澈长叹一声,似是碰到了伤处,猛地蹙起了眉,倒吸一口凉气,缓缓道,“他带的一千精骑如今不足一百人,定会想法子去和西州城外的将士会和,我们先回西州吧。”
一夜风紧,号角狼烟彻夜不绝,厮杀的战士已轮换了数次,连日的战事却未有片刻停歇。苏子澈草草包扎了伤口,负手立于城墙之上看两军苦战。
自第一日宁军佯败引得黎军追击到城下,宁军假作溃败,向城中退却,将黎军暴露于巨弩大炮的射程之内,一声巨响在耳边炸开,城头弩炮齐发,炮石如狂风暴雨一般砸下,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巨石过处,但见一处处的血肉模糊,都已辨不清是人是马,抑或是连人带马一起砸成了肉饼。
此后黎军再不肯靠近西州城半步,只在弩炮的射程之外与宁军交战,待苏子澈率兵回城,宁军立时放出消息说徐天阁已死,降者不杀,上万人齐声嘶吼,黎军立时被扰乱了心神。宁军正欲趁乱将其一举击溃,哪知黎国的赵兴竟收束住了士兵,阵法几度变换,个个以必死的决心重又杀了过来。
宁军为其气势所摄,狼狈抵挡了一阵,眼见不敌,西州城门又开,三千步兵由城内奔出,散开两翼,围杀黎军,孰料赵兴率一支轻骑斜插入肋,突入宁军腹地,连斩三名宁军大将,登时教宁军群龙无首,被黎军骑兵来回冲击,将阵型冲成散沙,被杀得横尸遍野。
陆佑大惊,正欲亲率骑兵挽回败局,苏子澈已领骁骑营加入战场之中,他们九人一小阵,九阵再结为一阵,来回变换,奔走突袭,无论黎军如何截杀,始终凝而不散,似入无人之境,须臾之间已将黎军冲散,大开杀戒。
陆佑暗暗叫好,骁骑营演练九军阵一事,他也有所耳闻,只是苏子澈毕竟年少识浅,又不曾经历战场,也就无人将他放在眼里,连同那传说中的九军阵,也被他们这些宿将名臣当做孩童玩闹一般的东西。今日战场一见,方知威力非凡。陆佑重又登上城墙,再度从壁上观,黎军颓势再显,骁骑营便趁胜追击,想要一举歼灭。
黎军阵营中忽地响起一阵呼声,宁军尚不明所以,黎军已是呼声震天,原本各自为战勉强成阵的士兵也俱都结为一团,士气大振。
一名传令兵跑过来道:“殿下,徐天阁回来了!”苏子澈一甩金鞭,道:“来得好!正好做一个了断!”他弃了银枪,寒剑出鞘,发出一声长吟。行军作战,兵器是一寸长一寸强,步兵所执之矛长约丈许,威力强大,骑兵用长矛多有不便,便多用画戟长-枪。苏子澈虽也练过枪法,可到底不比自幼习练的剑法熟稔,因此徐天阁一出现,他立即换了长剑。苏子澈催马上前,随手挽了个剑花,七星龙渊直指苍穹:“天地前冲,虎翼之阵!”随着他声音一落,宁军阵型立变,直如伏虎将搏,又似猛虎下山,向前强行突击,冲得黎军人仰马翻,不多时就看到了横枪立马浴血厮杀的徐天阁。
苏子澈这次不打算与他单打独斗,几度变换阵型要将黎军冲散,可那徐天阁到底是成名已久的大将,奔马来回几息便将身周宁军杀戮大半,苏子澈顾得上大阵,却顾不得小阵,阵型变得稍慢一些便被徐天阁寻到破绽攻入,一连冲散了数个小九军阵。
陆离跃马上前,与他并肩执剑,道:“徐天阁不死,黎军不破,殿下,别再留情了!他到底是黎国的大将!”苏子澈身躯一震,面上显出痛楚之色,额上青筋蹦出,颔首道:“他现在处于全盛之时,你我联手恐怕不敌。董良!李巽!”他高声唤道,他们几人本就同他在一个九军阵中,闻言立时全部靠拢过来,只听他道,“一会儿我与陆离一左一右截杀徐天阁,董良便从他身后攻入,你们三个——”他眼睛扫过谢玄、李巽与齐坎,“守好后方,见机行事。”
月下战衣拨琴弦,高山不言水不歇。月上云洲酌佳酿,闲云流水天涯远。若是多年之后,诸多悲欢与名利都随了那东逝水,再忆起今日,是否会做出不一样的抉择?苏子澈不知,也不愿去想。
只是当七星龙渊剑刺向徐天阁的时候,他蓦然忆起关于徐天阁能以琴音御人心的传言来,原来那余音琴与绕梁箫真的只是普普通通的琴和箫,只因承载了主人炽烈的感情被过于重视,才使得不知情的人以讹传讹,以为其中有着诸多不得知的奥秘。
一弯银光乍现,银枪破空而来,却为长剑所阻,堪堪停在眼前。像是被眼前的杀意挑动,玄珠踏着暮色发出雄壮的嘶鸣,苏子澈握着长剑的手指慢慢收紧。
徐天阁一击不中,已被陆离董良绊住,苏子澈只觉手心一片冰凉,耳畔无尽的杀伐之声都淡去了,惟有胸腔里沉重的心跳,一声一声落如重锤。他猛然纵马上前剑挑枪头,三尺青锋卷起往昔岁月,在眼前汇聚成奔涌的河流倾泻而下,顷刻间又零落成泥碾作尘,灰飞烟灭再不可追。
当初遇不悔,识不悔,知不悔;而后别不悔,战不悔,杀不悔;今日生死诀别,亦不悔!
徐天阁对付陆离董良两人的联手攻击明显吃力,长-枪险些脱手,苏子澈瞅准时机一夹马腹,顺势送出长剑直刺人喉头,剑身一颤,深划一道血痕,寒芒舔血,更添杀意,一声长吟抖落一地光华。
苏子澈缓缓抽回龙渊,剑锋垂向地面,鲜血便顺着剑身的纹路落入黄土之中,却因太过浓稠而未立时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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