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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粟都尉段文昌的府邸前, 一早站了廷尉署的人,半个时辰后段文昌被带到廷尉署时, 郑重那边也有了眉目。潘炎平日有嗜酒之习, 当晚与友人聚,确是饮了不少酒, 窒息而死似乎也说得过去。
烛光煌煌,审讯室内,吴冷西姿态闲雅, 郑重已备好纸笔端坐在另一侧。
“段大人可知城北官仓失窃一案?”吴冷西慢悠悠问道,郑重便提笔开始逐句逐字记录。
段文昌平静答道:“我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罪,要廷尉这么劳师兴众。此事太仓典事潘炎曾上报已结案,如今又翻出来, ”说罢语气陡然一转,冷笑着, “即便是要翻案, 眼下无凭无据的,就把人弄来审讯,廷尉署这是要深文周纳,广兴大狱么!”
一剪烛光晃了晃, 氤氲出伶仃的意味,和廷尉署倒显得格格不入。吴冷西定睛看着他,置于膝头的手指微蜷了一下, 他的手指相当漂亮, 干燥, 修长,淬玉似的白,最宜捧执书简文章。而眼前段文昌面上神情似曾相识,他们这些人都如此深谙言辞之技,无波无澜下忽现急湍,软硬交替,自以为能震慑对方,好在他全部领教过,记忆中的瑟瑟畏情,本已行将就木,此刻却好似逢着春,悉数回来了。
他于是也用一种极为漂亮的语调说道:“是又如何?”
段文昌没预料他竟如此猖狂,偏偏还是惠风和畅的模样,不由怒从心起:“刀笔小吏尔!”
他淡淡的:“段大人身在廷尉,我劝一句,火气不要那么大,我把大人请来,不是看大人发火的,大人先发制人这一套,还是省一省,把该说的说了,也好早些回家去,不是么?”
一席话说得段文昌无理可驳,只默默看着他。
吴冷西便慢条斯理问起了话:“太仓典事潘炎醉酒而死的事,大人可知道?”
“刚刚知道不久。”
“那本已结了的案,为何还要再找大人,知否?”
段文昌本想发作,顿了片刻,才摇首不语。
“城北官仓丰年储存多少粮,歉年又能储存多少,失窃前有多少,现在余粮多少,我猜,大人依旧不知,”吴冷西语音还是那么清淡,段文昌并不否认:“向来只是约数,任谁也说不出精确的数目来。”
“再加上粮食自然腐朽,虫蛀,鼠窃,更算不出数目了,是不是?”
见吴冷西还是那么从容笑着,那口气不紧不慢,倒像谈天,段文昌莫名有了丝慌张,这年轻人,越是笑,越让人不舒服。一时摸不清这番话意思,只好承认。
“这就对了,段大人不知道的我就不问了,那么,说一说知道的吧,比如,”吴冷西顿了顿,“本次失窃一案,卷宗上语焉不详,只记是闵明月所盗,然这百万斛米的具体下落却并未提及,可有证据?”
“此案全权由潘炎经手协查,廷尉署想要证据,找他要去。”段文昌此时冷静下来,便也沉着。
一旁的郑重闻言不由火大,冷笑瞧着段文昌:“段大人果然是读书人,聪明,这个时候往死人身上推!”
段文昌并不理会郑重:“我说的是实情,你们不信我也无计可施。”
“是啊,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但倘是肯用这里想一想,”吴冷西指了指脑袋,“死人未必就不能开口。不过,活人既在,就不急着问死人,段大人说不知情,那就先按不知情讲,那么,每一次发俸禄时,给世家大族的,要多给出几成,这个,段大人总该知道了吧?”
段文昌神色一变,很快稳下来:“吴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吴冷西挑眉看着他:“正是大人心里想的那个意思。”
“廷尉署审案靠打机锋么?”段文昌立刻反唇相讥。
口中虽这么说着,心底却已有几分乱了。
吴冷西看话说到这里,懒得藏着掖着地试探,朝外头示意一眼:
“带老夫人上来。”
很快,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段文昌一声惊呼“母亲!”,那老妇巍巍走来,眉眼间顿时严厉起来:
“上一回,那些差役送家里的米,多出的,我都已让退回,脚夫们的钱也都给齐,今日当着吴大人的面,你还不说实话?”
段文昌了解母亲秉性,是个耿直的性子,一时面有愧色,又不得发作,只含糊说:“母亲不知官府的事,请毋要妄议。”
“你……”老妇顿起怒意,“上次那事,我便知定有猫腻,那般做,也是在旁敲侧击你,不料你不知悔意竟还罚那差役多嘴,革了人家的职,你几时变成这样忘了廉耻道义!”话说间,老妇眼中隐然已闪了泪花。
上次是下头疏忽大意,给家中送错了俸禄,本不是他的那份,见比往日多出太多,母亲自然起疑,差役又是个缺心少脑的,只道给大人们家中的俸禄向来比明面定的多。
“母亲……”段文昌羞愧难当,不知如何应对,只低低唤了一句。
老妇霍然举起手指向他,正色训道:“段氏先祖渡江而来,于江左艰难立足,本为保其家学不断,却养出你这等不肖子孙!日后,你倒是以何面目去见你祖父和父亲!”
冷汗自额角渗出,段文昌面上一片颓然,低首不语。
“今日官家问话,你到底说还是不说!”老妇厉声又问,段文昌抬脸时竟已是满脸泪痕。
“母亲也说,我段氏于江左是艰难立足,岂能不知儿的艰难,如今说了,段氏便要毁于儿手中,不说,无颜见列祖列宗,儿,儿……母亲倒告诉儿一个两全之法呐!”不觉哽咽,满面涨红,吴冷西一直静静审视着他,等他情绪稍平,示意道:
“送老夫人回去。”
“你若做了亏心事,我定不认你!”老夫人临走前狠狠丢下一句,段文昌一时有些惘然,愣愣看着母亲离去的决绝身影。
待回过神,冲着吴冷西冷笑一声:“吴大人好手段……”
“邢不上大夫,段大人是北方来的读书人,倘若段大人真是无耻之徒,老夫人来也无益,”吴冷西话锋陡然冷下来,“大人现在想清楚了么?”
段文昌半晌不语,吴冷西便沉着气和他耗,终听他一句:“吴大人无真凭实据,光家母几句话,想要证明什么?”
还是这般死硬,吴冷西微微一笑,那边郑重会意,把账本递了过去。
“既然活人不肯说,只好问死人了,往后翻,段大人。”
段文昌一阵纳罕,犹疑着接了过来,翻了数页,不由神情大动,待越往后翻,额间冷汗越重,他实在没想到闵明月这么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居然留意了这些!平日发放粮米时,自有主事官员亲自到场,造册登记,并签总名。他此刻脑子转得极快,缓缓合上这本半新不旧的簿子,道:
“府衙的通册骑缝处皆有印记签名,那才是正经官家记录,吴大人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既然段大人执意装聋作哑,我也只好挑明了,官衙行一套,记一套,拿着府库的粮食去讨好世家大族,这粮仓又丢了这么多粮食,你是石头城管仓的大员,死个闵明月就想敷衍过去,我不知你是不是诸如此类得手惯了,才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吴冷西仍是不急不慌的调子,“段氏是北方颇负盛名的经学世家,你家老夫人亦是风骨之人,而段大人就只剩曲意媚上了么?”
末了的话自然扎心,段文昌心底砰砰直跳,却听吴冷西继续道:“如今府库是什么情形,段大人比我清楚,去年的洪灾,边塞的军情,大人不是懵懂小民,其中利害处不会不知,我不想跟大人在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只想告诉你,如此境况下,你倘还做那硕鼠,或是助纣为虐,罔顾臣子之道,上至天子,下至老夫人,哪个能容你?”
段文昌默了片刻,忽抬首一笑:“原来吴大人记得去年洪灾的事情,那么世家捐粮的事大人肯定知道吧?谁提议捐粮解灾民之困吴大人也知道么?”
一侧郑重已不觉听出话头,心底骤然一紧,忙朝吴冷西望过去,吴冷西始终颜色不改,也不回应:
“我不管去年的事,我只问你,此事,你是说,还是不说?”
段文昌却仍自顾继续方才的话:“去年建康受灾,秋季无收,又有调粮沉船一事,最终乃从常熟等地运粮以充府库,常熟土壤膏沃,岁得常稔,送过来的自然是新粮好粮,吴大人可明白这些?”
“方才吴大人也说了,段某不过曲意媚上,吴大人是尚书令同门,且为名士高足,令人艳羡,自然不懂何为夹缝求生,段某媚上,不得不媚,吴大人真想知道这个上头,是哪个上?”
眼见话锋越来越诡异,郑重心底听得也越来越沉,在吴冷西耳畔犹疑提醒:“这不知道要往哪里引,大人留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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