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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上, 先端了杯冷茶往嘴里灌,孟浪了些, 衣袖间便溅得到处都是水痕, 恰巧被途径的顾子昭瞧见,倒觉得稀奇, 痴痴笑道:
“阿灰亦能作牛饮?”
顾曙心底一阵烦躁,强压着,淡淡笑言:“今日是渴极, 不得不为之。”
顾子昭投来几瞥,讥哂道:“阿灰难不成是□□攻心了,无处泄火?”他无意一句尖酸话,倒真像戳中自己心事, 顾曙报之一笑:“那些舞娘早在静候,子昭何须在我这里过口舌之瘾?”
他自然深知顾子昭癖性, 刚进府时, 门口停的车马一目了然,家公自然不会管子昭每日里无休无止的荒唐事,自己更不会过问。果然,这句终于打发掉他, 而自己忽意识到,方才竟忘记最紧要一事,那贺姑娘似乎病得重, 身边也无得力之人, 该遣人去看的, 转念间,觉得师出无名,立了半晌竟也不知道该如何权宜了。
正茫茫然,忽见子昭的随从竟又折腰回来,笑着打了个揖:
“长公子,六公子说方才有一事忘记和您讲了,今年中秋是夫人的五十大寿,六公子已经和大人商量过,此次寿宴,由他一手经办,长公子就无需再为此劳心了。”
原是这事,顾曙并无诧异,迄今为止,生母已亡故十年,期间张氏数次拒绝扶正,直到大将军事了,局势太平,庶母终于应承下来。子昭当时尖刻讥讽的笑仍回荡在耳畔:“阿灰,日后要唤夫人了,知道么?”
这是庶母扶正后的第一个生日,顾曙清楚,日后这事都不用他来操持了。
“知道了。”他淡笑,看着那随从走远,脑中又自然想起琬宁,还没走几步,外头有人来报,方山津津主冯兮求见。他掐断那些蓬蓬勃勃的念头,不往听事,径直去了书房。
“公子,”冯兮恭敬行了礼,“事情都办妥了,只差去尚书令那禀事了。”
顾曙飘然而坐,心底静了许多,面上便露出清淡的笑:“这段时间的商税仍给六公子,他看中几名胡姬,向来都要拿珍珠去换的。”
子昭喜欢美丽的女人,府上妻妾成群,歌姬舞姬一应俱全,江南女子看厌了,便把西域的胡女弄到府上来跳胡旋舞,的确迷人。父亲宠溺他是惯了的事,虽也有动怒的时候,不过片刻就相忘,人果真是恃宠才骄的。
“尚书令既知道了,便会翻个底朝天,到时定是心腹之人去问话,记住,你越是磊落无惧,他倒越信你,底下不是还有直水五人么?选个忠心不怕死的,填些钱财罢了。”
冯兮一直俯首认真听着,等他交待完才微微抬眸,坐上公子真璧人一般,风姿不让,说出的话也永远春风般和煦。他曾有幸听顾曙清谈,更是不可方物如池中白莲,如今这些话还是这种语调,却刺得人脊背发凉。
眼前这位劳谦君子心里到底在谋划着什么,只有天知道了。
成府。
福伯来送书函时,成去非正伏于几案批阅着公文。
“大公子坐多久了?”福伯探头瞧了一眼,扬了扬下巴,悄声问赵器,赵器亦悄声答道:“今日没早朝,四更天就坐那儿了。”
“哦”福伯一阵唏嘘,感慨了一句:“这么熬,可不是个办法啊!”赵器默然,福伯这才想起正事,连忙把书函递了过去:“不知谁送来的,只说要交给大公子。”
无名无姓,光秃秃一片,赵器搭眼瞥了下,抬脚进去了。
还没等着开口说话,身后一阵风,有人影跳进来,只见四儿也顾不上行礼,大口喘着气,抚着胸口断续吐出一句:
“贺姑娘……贺姑娘快不行了!”
听得赵器心头一震,案前成去非霍然起身,大步下来:
“大夫呢?”
“前几日就没再来,您是知道的……”四儿见他神情冷淡,脑子转得极快,明明上次回禀清楚了状况,大公子日理万机,忙忘了?
果真,成去非这才蓦然想起是有那么一回事,是他的疏忽,没着意在这上头。
正想再问,已瞧见赵器手中书函,遂连连比了个手势,待接过来,几下甩开,一行行流丽的行书映入眼帘,这字迹他熟悉,正是史青的,便一壁拿着信,一壁匆匆往外走。
“备车,去靛花巷。”他眼底不离书函,步子迈得也分外急。出了大门,赵器一个箭步过去替他打好了帘子,正欲上马车,只听遥遥一句:
“尚书令请留步!”
成去非只得弯腰撤下来,定睛看了,是方山津的津主冯兮,只见他一路小跑而来,见过礼,脸上便浮器一层愧色:
“属下办事不力,请罪来了!”
时间迫急,成去非冲四儿摆了摆手:“先走。”
言罢看冯兮神情,隐约察觉不对,只见冯兮忽深深折下腰去:“从洞庭湖来的粮船,悉数沉在津关处了……”
成去非面上略无表情,只冷冷道:“这几日风平浪静,粮船一路平安无事到的方山津,你却来告诉我,几船的粮食都打了水漂,你们这是发善心喂鱼呢?”
不满已非常明显,大公子本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冯兮一时无言,知道后果既成,倘再多作口舌之辞,只会徒增他反感,便垂首恭候。
“船上的人呢?”
冯兮连忙回话:“不知所终。”这话一出口便直后悔,果不其然,成去非冷哼一声,甩手上了马车,一句话都没扔下,徒留冯兮在原地一点头脑都摸不着,兀自想了半晌才徐徐又往顾府去了。
马车内厢里成去非掏出那封书函,重新审阅起来。
一行行看下来,心底不由起了赞叹之意,史青数十年的大司农中丞不是白当的,皇甫谧第一门生也绝非虚名。他许久不曾见到如此简洁却又鞭辟入里的策论,那些言之昏昏,不知所云的上书,简直该直接扔进炉子里去!
“上头林子的事怎么样了?”成去非缓缓把信工工整整折起来,又重新放好。
“上头确实有些好材质,所以才禁止百姓砍伐,只供有些头脸的家族。不过也有官商插手,砍了先卖与民商,再流入市场买卖。这些日子,坊间有了传言,说四姓要圈林,再也不能胡乱来了。”赵器言之细细。
成去非一脸的森严,暗暗冷笑,地是没多少可圈了,林子怕还是能寻出不少的,有头有脸,可知这脸是谁给的?
思绪便又转回了方才冯兮的话上,成去非思忖了片刻,声音宛若敲冰一般:“方山津沉船一事,交给廷尉署去查,你,稍后去把廷尉署的郑重找来见我。”
赵器闻言,心底凛然,这事直接交由廷尉署,未免有小题大做的嫌疑。建康两大津关,牵扯朝廷世家重利,就是有些不清不楚的,也不宜公开审理。而廷尉署自钟山之事后,来了次大换血,之前那三千死士,有多少经监斩官之手,只有大公子自己清楚,廷尉署本不是前朝多紧要的位置,却因钟山一事,变得格外引人瞩目了。
马车停在巷口,成去非下了车,提袍快步拾阶而上,里头四儿听见动静,忙出来相迎,眼圈隐隐泛红:
“大公子……”
榻上琬宁只剩口中一丝微气不断,一侧小丫头正暗暗抹泪,见成去非进来,给腾了地方。
是他食言,把她一人丢在这小小的巷子里,天上飞鸟都已归巢,而她不知辗转了多少次的希冀和失望。
成去非先前多半是因惦记那些古籍孤本,才待她花几许心思,他本无心于儿女私事,不肯在这上头耽搁功夫,而眼前人命悬一线,到底让他生出一丝悔意--
她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上无父兄,中无夫君,下无子嗣,不知从何处来,眼下亦不知命归何处。
眼见琬宁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得很,四儿忍不住上前提醒:
“大公子,是不是该给姑娘净身换衣裳,待会身子凉了就……”说着忍不住哽咽起来,这贺姑娘才十六岁的人,同府上婢子们年龄相仿,花一般的好颜色,花一般的好年纪,不禁念及有一日夜里偶然听见她呢喃着,近了身,才听清是在说窗外斜挂的一泓月。
日后,贺姑娘便再也无需记挂那一地的月色了。
成去非僵在一侧,并未动弹一下,眼睛虽仍是冷的,心底却热了起来。他这是注定要亏欠她了?挣扎几分,却迟迟拿不了主意,
不由再度攥了攥那只手,果真没了上回的热度,冰凉一片。
成去非把那手往唇侧送了送,轻轻呵气似想要让她暖和些,低语道:“我怕是要对不住阮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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