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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杀声迅速响起, 土匪的呼喝席卷而来。
伽罗先前就听闻北地战乱后盗匪横行,却未料会在此处遇到。她下意识握紧匕首, 与岚姑并肩紧贴, 警惕观望四周。
昏暗的天光下看不清远处争斗,北凉的阵脚却被冲乱了。
呼喝声渐渐趋近, 混战中忽然窜出几个西胡打扮的彪形大汉, 直往火堆旁冲过来。
刀疤男人挥刀阻拦, 却被踢翻在侧。岳华如利箭窜出, 迎击西胡, 令其攻势稍滞。
这般举动着实令刀疤男人惊讶,他又将岳华瞧了两眼, 迅速翻身起来, 口中唿哨, 想召集军士们过来护卫。然而土匪凶悍,横冲直撞地劫掠队伍中的钱粮财帛, 那些军士自顾不暇, 哪能赶来相救?
没过多久, 西胡人横冲直撞, 破开圈外防守, 鹰爪般抓向伽罗肩膀。
岚姑来救时被人踢开, 伽罗拿匕首防卫, 虽迫得那人收手, 却很快被夺了兵刃。
岳华与那刀疤男人并肩苦战,被几名凶悍的西胡人拦在外围。
熊熊火光下,伽罗将交战情形看得分明——那晚云中城外被西胡人拦截时,岳华身手出众,独力对付十来人都不在话下,此刻她的身形却滞涩了许多,看似拼命苦攻,砍伤了数名西胡人,实则连那道屏障都难以破解,只管左冲右突。
心中诧异瞬息即逝,匕首被夺、岚姑被推开,伽罗孤立无援,轻易被那彪形大汉捉住。
肩膀上如同扣了铁箍,不知是被按了哪个穴位,令她半身酸麻难以用力。
呼救的声音淹没在夜风里,不过片刻,那西胡大汉便拎着她冲出重重阻碍,翻身上马。篝火旁的混战还在继续,土匪们的呼喝此起彼伏,而岳华终于冲破阻碍,随手抢了匹马,疾追而来。
四野漆黑,疾风鼓荡,呼喝声渐远,就连追兵的声音都消去了。
离开平地,渐入山岭,道路起伏崎岖,两旁树如鬼影。不知疾驰了多久,那西胡汉子才拎着她翻身滚入道旁的草丛。骏马疾驰离去,在伽罗短促的惊呼之后,那人迅速捂住她的口鼻。
等了片刻,西胡追兵如疾风掠过,丝毫未察觉黑暗中的异样。
那西胡汉子待人走远了,复拎着伽罗,大步走了半天,叩开山间茅屋。
这显然是山中暂居的猎户,隔着门扇问是何人,听对方说是夜间投宿的,小心翼翼的开了门。却未料善心引来灾祸,进屋后被那西胡汉子猛击后颈,软倒在地,不知是昏了过去,还是已被打死。
伽罗心惊胆战,情势未明时不敢擅动,被他丢在地上,便倚着背后的木柜躲开。
须臾,屋中亮起火光,那西胡汉子反锁屋门,凶神恶煞的看向伽罗。
借着火光,伽罗终于看清他的面孔,竟是先前在云中城外拦截她的西胡头领。不同的是他脸上新添了伤痕,衣衫也已破旧,目中凶光比从前更甚。他方才勇猛得如同虎狼,此时却仿佛用尽了力气,颇显疲惫,坐在桌边让眼皮打了会架,见伽罗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便是怒目一瞪。
伽罗连忙低头,避开锋芒。
心中却稍稍松了口气。
对方是孤身一人,虽然形同虎狼,却也会有打盹的时候。
她打不过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趁他睡着时刺穴致胜,或许还能求得半点生机。且此事宜速战速决,免得他同伙赶来——只不知上回一役,战青和杜鸿嘉的合力防守之下,他的同伙还剩多少?会在多久后赶来?
伽罗愿意去北凉探个究竟,找寻父亲的下落,却并不想去西胡自寻死路。
她不敢拖延,当即定了主意。
十四岁的少女身姿窈窕,伽罗骨架子小,身材格外秀气玲珑。淮南温软气候娇养下,更是娇媚可怜,惊慌如小鹿般的眼睛望过去,全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她怯怯看了那大汉一眼,复垂首瑟缩,片刻之后,竟靠着衣柜睡了过去。
西胡大汉自负强悍,对她戒心不高,过来探得她鼻息绵长,已然熟睡,精神稍微松懈。旋即走开两步,靠着衣柜坐下,却忍不住打盹。
许久后,伽罗悄悄睁眼,看到两步之外那人倚柜端坐,双目深阖,疲倦困顿。
她勾了勾唇。
人体周身要穴遍布,想让人昏死过去,能刺的穴位颇多。伽罗要一击而中,必得选个易于下手之处,屋中点了烛火,动手前叫他察觉影子殊为不妙,只能从后面偷袭。她斟酌了片刻,目光紧盯住他风池穴。
珊瑚金针早已备好,她竭力镇定,往旁挪了挪。
那大汉全然未觉。伽罗壮着胆子,扬起手臂,金针猝然刺向对方风池穴。
金针触及皮肉的瞬间,对方警觉睁眼。伽罗大惊,趁他尚未反应过来,竭力将金针刺得更深。对方受袭怒吼,挥臂格开伽罗,想要站起身时却晃了晃,继而暴怒挥拳,如同兽苑狮吼。
伽罗惊出满身冷汗,连滚带爬的躲到远处。
那汉子穴位被刺,竟然硬撑着站起身来,双目赤红,摇晃着扑向伽罗。
伽罗未料他强悍至此,见对方来势汹汹,忙惊慌闪躲。猛听利箭破空,劲弩弦动,有人撞破门扇闯入屋中。她惊而回首,就见一道黑影如蝙蝠般扑向西胡汉子,利剑刺出,将对方的惊呼切断。彪悍大汉胸前的羽箭犹自震动,气息却已断绝,身形一滞,轰然倒地。
那黑影收剑回身,烛光下眉目分明,竟是杜鸿嘉!
伽罗绝处逢生,喜出望外,极度的惊慌猛然转为喜悦,当即低声道:“表哥!”
“伽罗!”杜鸿嘉脸上带笑,眉目间的紧张担忧还未散去,大步过去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臂,见她浑身上下并无伤处,总算放心。旋即朝门外道:“外面可有异常?”
“无人察觉。”冷淡的女声响起,却是岳华。
伽罗胸腔依旧狂跳,得救后满心欢喜,紧揪着杜鸿嘉的衣袖不放,心有余悸的往那西胡大汉看了看,拉着杜鸿嘉过去,取出那珊瑚金针后擦拭干净,仍旧放回珊瑚手钏之中。后面岳华冷眼瞧着,等伽罗起身后,她伸指触向那人风池穴,手指揉动,掩饰他颈间伤痕。
临行前,伽罗请杜鸿嘉帮忙,将那猎户藏起,免得遭受连累。而后不敢多逗留片刻,悄无声息的出了茅屋。
循着山路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借着昏暗月光看清两匹马。
杜鸿嘉扶着伽罗上去,将她护在怀中。
夜风渐冷,伽罗身上冷汗过后便觉冰凉,被风一吹,更是瑟瑟发抖。杜鸿嘉有所察觉,不动声色的将披风撑开,借着在前面执缰绳的双手,将伽罗整个罩在怀中。怕她受寒,又拍拍她肩膀,示意她靠近些,无需顾虑。
他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双臂孔武有力,胸膛暖和而结实。
伽罗微微后仰,莫名的觉得踏实。
*
一路疾驰,至天色将明时,才往道旁客栈暂歇。
岳华自去吩咐店家备热水饭食,杜鸿嘉送伽罗进了客房,瞧见皓腕间的珊瑚珠子,忽然道:“你那手钏倒别致,我看看。”
伽罗依言褪下给他。
杜鸿嘉取出内藏的珊瑚金针,啧啧称奇,“当时若非你出手,我和岳华未必能轻易得手,这倒真是利器。”
“我贸然出手,反倒帮了忙?”伽罗倒热茶给他,闻之莞尔。
杜鸿嘉道:“那西胡人很狡猾,桌上点了蜡烛,是防备有人从门窗偷袭,他能预先察觉。况他坐得离你极近,但凡我和岳华出手,他可立时拿你为质,令我们掣肘。你暗中出手,虽不能取他性命,却令他身手迟钝,我和岳华才敢现身。”
“当时他站起来,我还当绝无逃命的机会了!对了表哥,你们怎会赶来救我?”
“是太子殿下的安排。”
“太子?”伽罗愕然。
杜鸿嘉瞧着她明眸中尽是诧异,失笑道:“我也觉得意外,没料到他会这样安排——土匪是散落的兵丁所扮,西胡人寻他们帮忙,也是太子安排人牵线,昨晚看似抢劫,实则安排已久,连那些西胡人都不知是计。我在暗处盯梢,只等西胡人抢走你,再寻机救回。”
“那岳华呢?”
“是个幌子,迷惑北凉。岚姑也被土匪抢走了,别担心。”
伽罗未料谢珩真的会安排人去救她,疑惑欣喜之余,将杜鸿嘉的话咀嚼两遍,恍然道:“此时鹰佐必定以为我被西胡掳走,西胡人到那茅屋,会以为是北凉将我夺回——岳华用的那□□,应当是北凉人的?”见杜鸿嘉颔首,心中一方巨石终于落地,吁了口气,“所以此刻,能安稳歇息了!”
“吃完饭再睡,别空着肚子。殿下说了,舅父的下落他会派人打探,无需担心。”
杜鸿嘉含笑,见她发间沾了草叶,伸手去摘,触及墨缎般的头发时,意有眷恋。
伽罗先前权衡过利弊,此时又担心是谢珩故意设套,更不敢轻易吐露,只行礼道:“多谢彭大人关怀。北凉虽然荒凉,但此事既然是朝廷安排,我也只能依命过去,或许还能为祖父和家父求得一线生机。至于将来打算,不过是尽力求生,还能如何呢。”
“姑娘当真这样想?”
“民女见识微薄,还能如何。”伽罗叹气。
“令尊和傅相的处境,确实令人担忧。我出京前曾想去尊府探望,却未料禁军把守得严密,不许闲人入内。其实尊府的显赫,京中谁人不知?这回战败,也未必就是傅相之过错。徐相与我虽然力争求情,终究未能挽回,着实遗憾。”彭程叹息,续道:“姑娘担心令尊和傅相,徐相与我亦是如此。姑娘必定也希望他们能安然回京吧?”
“当然。”伽罗点头,面带忧愁,“家道剧变,若是祖父回不去,恐怕真要一败涂地。”
这是实情,伽罗的忧心并非作伪。
彭程颔首道:“谁都不愿看到傅相一败涂地。姑娘这回北上,想必是鹰佐王子所请?到了北凉,鹰佐王子自然会看重。虽说初到那边处境会艰难,但以姑娘的才貌,博得鹰佐王子的赏识绝非难事。届时姑娘极力劝说鹰佐王子放回徐相,与姑娘有利无害。”
伽罗屈膝行礼道:“还请彭大人指教。”
彭程被谢珩严防死守多日,想着明日就要议和,难得的良机下,自然要极力劝说。
他瞧过附近,见没旁人,便低声道:“傅相与当今皇上的恩怨,姑娘或许知道。要保傅家权势,必得太上皇归来,否则以当今皇上的行事,傅家上下必定性命不保。姑娘应当明白,当如何行事了?”
伽罗点点头,又皱眉道:“事关重大,又岂是我能左右?”
“姑娘自管劝说,旁的事我会安排。徐相府上的少夫人也在我临行前嘱托,务必照拂姑娘。我身在鸿胪寺卿之位,朝中还有徐相做主,必定能设法令姑娘在北凉过得很好——这是当今皇上和太子殿下绝不会做的。姑娘无需顾虑旁的事情,只管劝说鹰佐即可。”
伽罗应了声,几乎能猜到他的打算。
徐相府上的少夫人是她伯父的长女,左右相不止私交甚好,还结了儿女婚事,这是少见的事情。两家利益相关,又需仰仗太上皇才能保住权势,彭程认定伽罗会被说服,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么,在她劝说鹰佐之余,彭程会如何安排?
无非金银财帛,曲意奉承,以利相诱,甚至给出更荒唐的让步也未可知。
再往后,自然是靠着徐相经营数年的势力,夺回朝政大权了。
太上皇回归,傅家、高家权势富贵可保,这当然是很诱人的。可即便北凉愿意放人,太上皇就能安稳回京,重掌权柄吗?
伽罗不知道原先那位太子为何呕血而死,八岁的皇子为何暴毙,却总觉得,谢珩父子被压制多年后能迅速入主皇宫,绝非庸碌之辈。太上皇复位的事,应当是希望渺茫。
她不敢答应,只做苦思之状。
正自沉吟,忽觉地上多了道影子,抬头就见岳华不知是何时赶来,手中长剑在握,剑尖抵在彭程喉间。
彭程对喉间的冰凉后知后觉,下意识往侧面躲了躲。
剑尖如影随形,岳华眼中仿佛结着寒冰,目光如刺,要将彭程刺穿。
彭程面色不变,似乎半点都不为被人窥破而担忧,甚至显得有恃无恐。他官居高位,被一介侍卫这样执剑冒犯,竟然也不曾作色。
两人对峙片刻,彭程忽然笑了笑,继而抬手捏住剑尖,缓缓将其拿开。
岳华剑尖虚指,目光却还是刺在彭程身上,如藏愤恨,直至彭程走远时,仍未收回。
伽罗冷眼旁观,觉得这情形实在有趣,仿佛这两位陌路人有过私怨似的。
然而也与她无关。
见岳华并无动身的意思,伽罗便是一笑,“咱们走吧?彭大人背上也没绣花,似乎不值得细看。”不待岳华回答,便抬步走开。
*
次日清晨,岳华换了身寻常民妇的装束,与岚姑一道跟在伽罗身后,等待谢珩宣召。
议和的事由谢珩率鸿胪寺、吏部等官员去安排,伽罗安静坐在屋中,直至晌午将近,才听外头陈光道:“殿下请傅姑娘前往明光堂。”
伽罗依言出去,意料之外的,看到杜鸿嘉也站在门口。
他自抵达云中城后边忙碌奔波,极少露面,此刻出现在屋外,晌午的阳光下,神色间的疲惫难以掩饰。伽罗低头,还能看到他袍角不知何时染上的污泥尚未干涸,想必是从外面匆匆赶回。
他的身后乌压压的站着数人,为首的男子应是北凉将领,腰悬弯刀,趾高气昂,脖颈上的刀疤醒目。刀疤男人的身旁是一位鸿胪寺的官员,后面则是北凉卫兵,阵仗不小。
伽罗冲杜鸿嘉行礼,微微抬眼,便见他也正瞧过来。
他抬了抬手并未说话,却以唇形迅速道:“别害怕。”
伽罗诧然不解,探究看他,杜鸿嘉却已转身向那刀疤男人道:“请吧!”
刀疤男人将伽罗浑身打量,鹰目之中有审视亦有戒备,继而挥手,令四名北凉卫兵绕到伽罗身后,而后往外走去。
客舍里柳色方新,暮春时节的风却还带着凉意,吹得枝头花苞瑟瑟发抖。
伽罗紧跟着杜鸿嘉前行。
议和所用的明光堂内,气氛倒不似伽罗所想象的剑拔弩张。
谢珩端坐在上首椅中,是惯常的冷清威仪,身后战青带剑而立,英姿勃发。对面坐着的全都是北凉人,为首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方脸上生了一把虬髯,神情姿态异于他人,衣着佩饰更为华贵,想必便是鹰佐了。
彭程久在鸿胪寺,跟北凉打过交道,见伽罗进门,便含笑道:“王子请看,人来了。”
鹰佐双目灼灼,命伽罗近前掀开帷帽,往她身上瞧了片刻,旋即扯出颇放肆的笑容,“果真美人如画。”
“傅姑娘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王子慧眼识珠,目光独到。”彭程笑着附和。
谢珩却忽然扣了扣桌面。
也不知方才众人议和氛围如何,他这轻扣明明动静不大,却霎时吸引了众人注意,连鹰佐都不自觉的瞧过去,只是神态依旧放肆,道:“太子还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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