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沽苏城最近热闹非凡,总有人到一所雕梁画栋的宅子外捡破烂。
这宅子不久前还是荒废的,被贴上了皇家封条,据说以前属于姓宋的商贾大户。这户千金的及笄礼,还破天荒被允许在皇城举行,由贵妃主持,不难见其影响力。
后来商贾与外来人士密谋造反,一族都被端了,眼下不过五六年光景,竟萧条至此无人问津。
半月前,不知谁胆大将封条撕开。那夜来过一场雨,铺满灰尘的门被洗个干净。
翌日,就有桌凳椅角的残料被扔在门口。
说破烂其实不然,识货的一瞄便知,其雕花做工的历史起码追溯至唐朝往上,随便捡根木头拿去文宝斋卖掉,足够普通民家吃几月的。渐渐有人开了眼,这才引起哄抢。
但始终无人见过宅子新主的模样。
破烂依旧日复一日出现在门口,直到有细心路人发现,院里开始充满生机,偶尔经过,馨香扑鼻。
再后来,每到正午,总有泰丰楼的小厮往宅内送菜。翻来覆去就几样,烩三鲜、江米酿鸭子、什锦苏盘。
终于有一日,小厮心想,再好吃也会腻,便和管事的多了两句嘴,“眼瞅着开了春,我们楼新进的笋鲜得很,不知小主明日要不要尝尝?”
管事的准备斥他,从内廷里出来一妙龄女子,头发散着,远远看不出模样,声音却清得如同不久前刚下过的雨,“那便加一道吧。”
小厮点头哈腰着退出府邸,第二日却没再来,说送菜时不长眼,在道上被马车撞断了腿。
小厮的发妻平常在闹市卖豆子粥为生。客人可以坐在仅有的一张小桌凳上用餐,也可以打包带走。这日,发妻焦愁着小厮那笔巨大医药费,心慌气燥间差点把锅掀翻烫到客人,赶紧弯腰道歉,“姑、姑娘莫气。”
对方头戴帷帽,长长的丝锦垂到半腰,只窥得大概一张明艳容貌。她没回话,端起别人打包的豆子粥,隔着丝帘闻了闻,“每日大约能做多少?”
年轻妇人回,“二百来碗。”
“我都要了,打包送往城西的慈幼局便好。”
妇人微惊,来者又长吟一声,“嗯……就送两个月吧。”
妇人更惊,呆呆瞧着那管事模样的人递出一张字体,“银两到这儿一次性领。”
年轻妇人不太识字,半信半疑拿回家给躺在病床上的丈夫看,上面赫赫写着——
沽苏城东七弄,宋氏旧邸。
小厮捏着字条感泗涕零,差些拍腿而起。
这厢,那姑娘身边跟着的管事却犯难了。他知道主子口味刁钻又专一,认准哪家便不会轻易接受别的,正左思右想怎么办才好,许多天没沾到油气的姑娘率先熬不住了,撑把油纸伞唤他,“走。”
“去哪儿?”
“泰丰楼。”
这一去可了不得,本就名满沽苏的泰丰楼,一时间楼阶都快被踏压了。
因等候时,上菜的新手小厮毛手毛脚,不小心撩开了对方的帽帘子,乍一抹绝色惊现于莽莽世人前。淡彩发蛾眉,丹唇列素齿。
这小主原本只打算在沽苏停留小段时日,现在没了面纱,干脆破罐破摔,出门不再遮遮掩掩,走哪儿都引起风一阵、火一把。泰丰楼,自然也成为对方最常出现的地方,门庭若市赛过莺红柳绿之地‘最欢阁’。
说起来,她行事比以前低调得多,并未因天生丽质而四处惹风情,但躲得了人躲不开祸。
泰丰楼。
妙龄女子发鬓上都是染坊才有的颜色,狼狈至极。离她两步之遥的新妇手中端着一铜盆,表示她就是肇事者。
当事人默默在管事的帮助下清理自己,哪料新妇先稳不住,扔掉铜盆噗通一声跪下,去抓女子飘逸的衣摆,“姑娘求求你,不要再出来祸害我家夫君了!我腹中已有他的孩儿,我们府上经不起这样折腾啊!”
管事的欲言又止,瞄主子一眼,她还是漫不经心地,“这位夫人恐怕误会了。小女初到宝地,连哪门哪弄诸多地名都弄不清,更别提结交什么公子,想来——”
新妇忽地甩开女子衣摆,“别想搪塞我!”
“初到宝地?呵,真当我妇道人家没见识?我老早就私下打听过,你便是那密谋造反的宋氏遗女!”
妙龄女擦颜色的细胳膊顿住,眼皮一跳,只见那新妇疯了般起身,恨不得对着四周看戏的群众摇旗呐喊。
“沽苏城中何人不知,当年的商贾巨鳄宋不为,富可敌国堪比秦公吕不韦。宋不为麾下有两宝:经商头脑。小女卿好。比起他身后的财富,后者更是名动天下。不仅生了副仙人颜,还长了颗玲珑心,一条莲花舌,迷得京师众男子魂神颠倒,更与朝廷闻名遐迩的“四大辅臣”关系匪浅。如今若非你使了妖媚术,我的夫君、我的夫君……”
“怎会在行-房之时都念念不忘你的名?!”
说着,她又扑了上来,“你既心高气傲得连上京才俊都入不了眼,何不放过我们这等普通平民!”
宋卿好被新妇摇得眼花缭乱,到底是有脾气的。光听她扯一些自己不愿提及的过往,那火再压不住,哗地起身,“夫人,敢问你家夫君夸过你貌似天仙、身比飞燕吗?”
新妇愣,“没有。”
她蹲下身,就着手中的帕子给对方擦眼泪,“首先,我当真不认识你口中这位男子,真要论,顶多不过擦肩之缘。其次,他连花言巧语都不愿说来糊弄你,说明心不在此。即便我消失了,还有张卿好,刘卿好,王卿好……你既留不住对方,不若顺其自然,生下孩子,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宋卿好见识过太多外来物,思想自然新潮,却不知放在新妇耳里却是大逆不道,啪地打开她的手。
“妖言惑众!”
“我们寻常人家,求的是和乐安康,惯说甜言蜜语算哪门子出众?!他即便一辈子都不对我说句好话,我、我也认定了他。何人愿像你,二十出头的年纪,男人的阿谀奉承倒是听了那么大把,结果呢?不还是孑然一身,被始乱终弃!”
始乱终弃!
周边看客已经听呆,宋卿好也被新妇说得走了神。
遥想当年太和殿前,宫廊林立,有人和风细雨对她道:“浮世万千,吾爱有三——”
“日、月,与卿。”
那时宋卿好还感慨过自己的名字,父亲取得太好。卿,随随便便一句情话,都像说与她听。
但谁能想,这情话绵延的一张嘴,有日会扣着自己妹妹的鬓角,双目发红咬牙切齿:“你就如此猪油蒙心地喜欢他,这么想被男人糟蹋?!”
“好,好。”那人口气重了又缓,“与其睁眼瞧着你被别人糟蹋。不如,我来。”
被困住的少女震惊得讲不出话,汗毛竖起往角落缩。无奈对手太强大,倒扣着她拖进怀抱,紊乱气息覆下。
少女挣不开,感受到有人吻自己的脖-根与下巴,在那怀里又哭又抖地几乎融化,直到宋卿好鬼使神差拎起一盆花,往男子的后脑勺砸。
风驰电掣间,少女羞愧难当跑出寝殿。他回头,眼底酝酿着欲杀之而后快,叫宋卿好时至今日回想起来,还万念俱灰。
是了,情话听多何用?那个‘卿’,根本不是她。
后来,他为那少女杀进重重宫阙,剑指九霄,她却声泪俱下。
“应逍,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喜欢到即便上战场,我也可以为你当箭靶。但如果这箭是你射的,哪怕一箭,我可能就没法活着了。”
而他眼角眉梢结霜:“你的死活根本不重要。”
彼日,她与此刻在脚下哭着乞讨爱情的新妇有何区别?
回忆过往,宋卿好觉得太阳穴有根筋在突突跳,当即没了收拾的心情,转身下楼。
新妇还要纠缠,管事的终于火冒三丈,尖声尖气儿遥指新妇,“闭上你这乌烟瘴气的嘴罢!”
“不闭又如何?”
“那便休想在沽苏立足!”
“哈!”新妇怒气未泯,笑一声,“恐怕不止无法立足这般简单吧?她既能恶毒到亲手杀死自己的爹娘,那手段可比一般人辣得多……”
新妇越来越口不择言,所幸宋卿好已走远,管事的赶紧一拂袖子跟上。
待出了泰丰楼,喧闹彻底平息,他才上前问候,“小主,可好?”
宋卿好脚下在黑不溜秋的小道上一滑,被扶住了,撅起嘴笑,“死不了。”
话说得这样轻巧,管事的却流露出怜悯眼光。
他本是皇庭内的管事公公,姓高,因当今公主与宋卿好交情匪浅,不放心她独自离开,才派了人跟在身边伺候。除高公公以外还有几名婢女,但宋卿好出门不想太招摇,一般不带。
说起来,那人也忒狠心。
当初将这罪臣之女宠上天,连先皇的话都没放在耳里。转眼说翻脸就翻脸,唉。
这晚,宋卿好亦有梦来。
梦见摩肩擦踵的京师,有人送她一枚血玉戒指。
她想戴,又怕被看出自己特别喜欢,踌躇着试了好几次,干脆将细圈往袖里一藏,娇嗔:“殿下真是,来就来,还带什么礼物?”
那人凤眼半弯笑,梦中人却哭了,语言模糊喃喃着什么。
婢女叫了两声没叫醒,凑近听。
“应逍、应逍……”
“可你还是对我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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