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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修又站在了别院前的山谷里。
日暮苍山, 触目皆是清冷的景色。残雪覆盖着枯草, 孤零零的岩石突兀地冻在溪流中，光秃秃的枝头立着一只虎视眈眈打量来人的黑色寒鸦。他踩在冻得发硬的土地上，转身回望那所别院，心中浮起无限孤寂与怅惘。
她还是走了。他又一次输给了百里昭。
“少爷，”一直默不作声的卫海终于开口，“六王爷无君令而擅自返京，您可以……”
卫修摆了摆手, 转过身, 继续向山谷深处走去。
“那家伙不拘什么都喜欢做两手准备，没有把握绝不会轻举妄动。这次他人虽回来了, 谢玄北将军那里必定还留着个替身。他怎能算不到这些？我已是失了先机, 再去首告根本徒劳无益。”
起码, 他得向上边解释他是怎么发现百里昭的。那这里就该暴露了, 而他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所别院。
“至少那家伙救我一命。”卫修说到这里有些懊恼，“我欠下这么大的人情, 说不得以后还要想法子还他。”
没有百里昭带来的蛊医加毒医，他恐怕活不过三个月。真是沮丧，他怎么就没算到，慕容暖都落魄成那样了, 还能把蛊种到他身上。她和逸王勾结，是几时发觉他对谢芝缨的心思的？他自认这个秘密一向隐藏得深。
想想真是后怕。因为他的疏忽, 谢芝缨差点就……
卫修发出一声沮丧的叹息。这祖传本领, 真是白学了。
卫海安慰道：“依奴才看, 六王爷虽然能力卓绝，却并无多少野心，不会为难您的。”
能力卓绝？这四个字听起来真是不一般的逆耳。
卫修冷哼，悻悻地说：“不过是惯于不按常理出牌罢了。”
他分明已抛出那具摔死了的替身女尸，其容貌体态都与本人无异，任谁都会以为是谢芝缨了。可百里昭居然能指示随从，把那女尸抬回王府去，再放出消息说，王妃长期重伤，卧病在床！有人来探望，他就让那死尸躺在房里，放下纱帐……
也不嫌膈应。
话说回来，百里昭是用了什么药物，叫死人看起来和沉睡的活人一样的？
不不，最想知道的是，百里昭怎么知道那女尸不是谢芝缨？他自认做得完美无缺。
不知不觉说了出来。卫海讨好地笑了笑：“还用问，他们是夫妻呀。枕边人还能不熟悉。”
“……”
真是扎心。卫修捡起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朝树上抛去，枝头的乌鸦被吓了一跳，不悦地“吖”了一声，扑棱着翅膀远远飞走。
枕边人。卫修眼底泛过一丝寒光。可不是枕边人么，所以，该消失的枕边人，就该消失。
就像已经病死的奚珮晴姐妹一样。
“少爷，您该这样想。大计已实现，今后要走的路更宽，也更长。您真得好好地考虑老夫人和夫人的提议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卫海说到这里就住口了。他毫不意外地看见了主子发黑的脸。哎，点到为止就好，再多说，后果就可怕了。
得不到和已失去，其实都像水中花镜中月一般，该放下就放下……唉，但愿主子能早点参透。
……
谢芝缨终于回到了久违的睿王府。
而百里昭在将她悄悄送回后，继续乔装改扮返回边疆了。
虽然两人只有短短数个时辰的相聚，对谢芝缨来说却是足够了，她又能做回从前的自己，回到家人身边，再不用担心见不到他。
百里昭告诉她，慕容暖散布的那些谣言根本无须理会，他已经都处理好了。
“哪里就能到那么糟糕的地步，”马车里他轻抚着她消瘦的脸，“一切都事在人为，再多再大的困难，也不是想不出破解的办法，我怎可能为了前途与妻子永别。”
“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我？”
“你相公我当然知道了。”
这个问题，百里昭没有再多解释。
他抵达边疆后便带领一小支精干队伍偷潜入东闵境内，专门负责离间东闵与其各盟国之间那本就不甚紧密的关系。东闵皇族内部也是矛盾重重，项先生分析得很是透彻，擒贼先擒王，深入敌后瓦解其主，是更有效的里外夹击，能更好地配合谢玄北。
此外，他还收买了一些巫师和蛊师。这也算是东闵独有的致命绝技了，他得设法化解。慕容暖为了对付谢芝缨，靠的不就是这些恐怖阴毒的术法。
看看差不多做完该做的，百里昭便星夜兼程潜回，宫变前夕，他已抵达京郊。他虽然没来得及阻止那场动乱，却在第一时间看到了谢芝缨的所谓“遗体”。
是不是自己的妻子，他怎会认不出来！
百里昭并不感激卫修所谓的保护与照顾，卫修这么做当然是为了抢走他的女人。
百里昭一直都在盯视慕容暖，她刚散布那些谣言的时候他的人就已粉碎了这个阴谋。卫修却让谢芝缨误解，认为自己的存在构成了对他和谢家人的威胁。好在他早早回来了，让她伤心很有成就感是吗。
“三哥，到底还是夺了储位，”谢芝缨贴着百里昭的胸膛叹道，“他那么敌视你……”
百里昭犹豫片刻，悄声在她耳边说：“那个人，不是三哥。”
“什么……”
谢芝缨吃惊地回忆着与逸王最后见面的场景。的确如此，她就说他看着自己好像看着个陌生人一般！
“那他是谁？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百里昭低声回答：“我怎会不知道。我把藏宝图给了三哥，他借口修堤坝，人却跑去掘藏，想得了财宝后拿来招兵买马。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宝是挖到了，却被早就等着这一刻的二哥夺去了性命。”
“天……”
谢芝缨抽气。二皇子百里晗。因为碰了皇帝碰过的宫女，被废为庶人赶出京城，永无返京可能，甚至是这次陈贵妃薨逝，皇帝都没有叫他回来奔丧，他已把这个儿子忘记了。
“卫修追随的人，其实一直都是二哥。”百里昭淡淡地说，“我想，总是他又凭借自己那出类拔萃的本领，看出二哥有什么帝王之相吧。二哥被赶走后卫家人收留了他，谁不想有从龙之功呢。”
可惜他发现得晚。卫修追随逸王，不过是为了帮着逸王对付其余几个有实力的皇子，替二皇子尽可能早地扫清前进途中的障碍。他把卫修“争取”过来后，卫修也确实替他提供了不少重要情报，原来人家根本就没把三哥当主子。
“我的天，那么逸王妃的病，奚侧妃的病，啊，还有陈贵妃……”
“对。”百里昭吻了吻谢芝缨的额角，“亲生母亲和最亲密的枕边人，怎会看不出来？所以，她们只能死。三哥六岁的儿子，也死于那场动乱，即使不那天死也会病死。他府里其余的姬妾，也会一个个地被处理掉。芝缨，以后逸王府你一步也别踏入。”
谢芝缨打着冷颤点头：“我才不去。对了，二……新太子不怕被人认出来吗？至少父皇能认识他吧。”
百里昭的目光迷离起来，缓缓地说：“他被逐出京城时，我还只有七岁，后面的皇子都还未出生，五哥也与他不相熟。能认出他的宫人，怕是根本没有了……至于父皇，呵。”
父皇便是认出来也没用。
百里晗“救”出帝后，其实就是劫持了他们。那份另立太子的诏书，是父皇在被胁迫，还是被哄骗的情况下颁发的？这个还真不好说。
“最是血腥帝王家。”谢芝缨叹息，“要是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就好了。”
百里昭沉默不语，只是拥紧了怀里的人。他现在有了她，还有了即将出世的宝贝，当然会努力营造一个安逸的去处。
……
一年后，云州。
腊八这天下了场雪，银装素裹的睿王府分外热闹。上头已吩咐过，下人们都知道腊八对王爷王妃来说是个格外重要的日子，早早地清扫积雪，换了新的红纱灯笼，巧手的丫鬟们在树枝上扎了七彩绢花，嘻嘻哈哈地去找茂叔领赏。
“小郡主喂饱了。”谢芝缨正在燃香，红玉笑眯眯地抱着粉妆玉琢的半岁小女娃走了过来，“吃饱了就吮手，口水糊了一脸，奴婢都弄干净了。”
“嗳，我的乖宝贝儿。”
谢芝缨接过女儿，亲了亲她胖嘟嘟的小脸，拉着小胖手朝香案上凑。那里放着一只打开的锦盒，雪白的丝绒衬垫，正中央是一串翡翠珠子。
谢芝缨让小女娃去触摸那珠子，红玉不禁摇头。这串珠子成色不好，浑浊又暗淡，可主子却把它珍重地收藏起来，腊八还摆到香案上。
青烟袅袅中，谢芝缨抱着女儿默默地祈祷。
母亲，祝您在那里一切安好。
去年的今天，阮黎衿的灵魂离开了她。自从那天起，珠子就变得失去光泽了。她便把这天当做生母的忌日。
慕容暖有句话说对了，她做了阮黎衿的女儿，何其幸运。阮黎衿不光给了她生命，还付出了心血与灵魂，为她换来一段幸福的人生。
不止，还有谢家人，以及百里昭。
百里昭立下军功，在皇帝面前争取到了以云州为封地。这里是他曾治理的县域，云州百姓真心实意地拥护睿王爷。分封之后他火速带着全家搬迁至此，数月后京城竟传来五皇子百里昕宫变的消息。
就和百里昭前世一样，百里昕宫变失败，被赐毒酒一壶。也许他是识破了什么，但已无济于事。这些，都离不开卫修的策划。
谢家更是如此，与灭族惨祸擦肩而过。百里昭与谢玄北凯旋归来后，曾告诉谢芝缨，战争之初天渊军队一度惨败，所幸及早发现了问题所在。
用于解读密信的解密册丢失。后来，这份册子被证实是让东闵得去了。
这是件极其可怕的事，若非发现得早，战时的军备设施、军力布局、作战计划等重要的军情就会被敌国解读，西南兵迟早全军覆没。谢玄北一方面火速更换了手册，另一方面不动声色，以旧手册规则传递假情报迷惑敌人，终于扭转战局。
但他排查了所有人，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密册是怎么会被窃的。
“会有谁能接近将军呢？莫非是枕边人？”百里昭一语道破天机。
谢玄北疑惑地说：“不可能啊，眉兰与我在一起也只有去年我回家那几天……”
他脸色难看地住了口。就是那几天！
解密册每隔几个月就要换一次。那几天正好新册子修撰，那天晚上，他和妻子吵架后心情不好，一个人去书房坐着生闷气，青杏过来送茶点……
青杏打扮得袅袅婷婷，还薰了香，那股香气……当时，他还以为回到了十几年前，见到了日思夜想的阮黎衿。那是迷魂香？
虽然事后青杏被眉兰重罚致死，可解密手册一定是那个时候被她拿走了。
青杏是敌国奸细？！那么眉兰和她的家人也……
见谢玄北满头冷汗，百里昭拍了拍他的肩：“四婶她没有问题。这个婢女早就杀了原先那个青杏……我只是偶然发现。四叔，你和岳父都是重要战将，家中人务必仔细清查，细作无处不在。”
“王爷说得在理！”谢玄北冷汗涔涔，因为这个疏忽，差点酿成大祸。
谢芝缨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震惊了半晌。这么说来，前世父亲就是这样被诬陷为与敌国私通的！谢家被诛九族，竟然真是慕容暖一手策划。她真的深恨谢家全体啊。
当年，慕容暖的母亲阮黎裕代替堂妹嫁去东闵，却为时已晚，愤怒的谢玄东有了密图，经过一番筹备，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占了叶番皇庭。阮黎裕做了亡国奴，东闵王爷又嫌她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黎衿公主，对她冷若冰霜。
阮黎裕后来死于宫廷斗争。慕容暖在一些逃入东闵境内的残部支持下想出这个长久的阴谋，伪装成翠珊来到谢家。那时，她不过八.九岁。八.九岁的孩子有那么深沉的心机和那么深切的仇恨，可见阮黎裕培养得多么成功！
怀里的小女娃手舞足蹈地发出兴奋的声音。谢芝缨觉得身子一暖，两只大手将自己和孩子一起搂住。
“娘子，我提早回来了。”百里昭吻了吻她的脸，把女儿抱过来逗弄。
“长得越来越像亲娘了。”他用鼻子蹭了蹭女儿的小鼻子，“是个小美人儿。”
“眼睛像你。”谢芝缨抿嘴笑道，“桃花眼。”
“不好吗？”百里昭低声道，“把你迷得神魂颠倒的，夜里更是……”
“……你闭嘴，孩子在呢。”谢芝缨面红耳赤，“谁为你神魂颠倒了，明明是你缠着我。”
百里昭哈哈大笑。他坐了下来，把妻子和女儿一起抱到怀里。
“娘子说得对，是我对你垂涎三尺，从头到脚。”他咬着她的耳朵，热气喷进耳孔，她怕吓着女儿，又不敢拼命挣扎，只得狠狠地瞪他。
百里昭满足地笑着，目光飘向香案前的珠串。
“是得好好感谢这个大媒人，大救星。”他轻声说完，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伟大的岳母。
虽然谢芝缨没有告诉他重生的事，但他却在一次次和珠子的交流中猜出，珠子里附着的是个灵魂。净虚大师圆寂之前派人找过他，告诉他往生翠的力量。
凝结神识，凝聚魂魄，保护要保护的人。
阮黎衿的母族本是天渊边境一个神秘的灵师家族，后来不知为何迁徙到了叶番。那位西陵墓穴中发现的美丽女子，就来自这个家族。他本来以为谢芝缨是那女子的后代，后来才查到，那位宠妃只陪伴了前朝帝王短短数月就病死了。
深宫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
谢芝缨轻声问：“一年了，京城那边都还好吧。”
“岳父岳母都很好，他们前几日不是还来信吗。等春暖花开，岳母还会带着小舅舅过来，”百里昭点点女儿的小脑门儿，“记着到时候跟他要红包。”
“……我，我是说宫里。”谢芝缨又好气又好笑，这人！
“嗯，还不是就那样，太子妃快要生了……卫家太子妃。”
卫修的大妹早就嫁给了百里晗。卫修不过二十五岁就提为正二品太子少师，又与太子太傅的女儿定了亲，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有这两层裙带关系。
百里昭是知道卫氏家族野心的。他并未揭穿。他对他那个冷酷狭隘、翻脸无情的父亲实在没有多少热忱。百里晗与卫修也算是贤君能臣了，对他、穆惠妃和谢家人亦都没有伤害，就这样吧。
安享岁月静好，这是大家的心愿。
“娘子，我们也得加紧了。”小女娃打了个哈欠，百里昭抱起女儿轻轻地摇，“给囡囡添个小弟弟，啊不，小妹妹也行。”
谢芝缨扫一眼门口，羞恼地说：“囡囡还小。你就惦记着这个！”
百里昭露出馋痨相：“你也该让你相公开荤了吧？”
“你……”
百里昭不依不饶地说：“娘子，之前你说要亲自哺乳，怕不小心有了影响奶水，不肯我碰。现在囡囡也过了半岁，乳嬷嬷也请好了，岳母又来信说，孩子这个月份上你就可以不用自己喂了……今晚行不行，你相公我憋了那么久了，要憋坏了。”
低头一瞅，小女娃居然应景地睡着了。百里昭喜上眉梢，招来红玉把孩子递出去，转身关门，嬉笑着一把托起谢芝缨朝床前走。
谢芝缨挣扎着小声抗议：“现在是白天呐，你刚才说的是今晚，就不能……唔……”
再多口舌也挡不住一头饥渴已久的饿狼，自然是很快被吃。
浓情蜜意，缠绵缱倦。他们相遇相知相爱，相互扶持，这才是扭转命运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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