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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惊鸿
第二日的时候下起了雨,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赵西楼到底没撑到同和连城说好的三日。
当她看见魏鹿披一身细雨而来时,便知道事成定局。若不是侍卫乙被一箭贯穿了肩头,赵西楼也是想夸他一句百步穿杨的。
若是再放上一把火,便可效仿百年前的八国之乱。
赵西楼冷眼望着眼前二人与后头太/子/党的朝廷重臣们,反思了一下“是我做得不够好吗”。而她知道再差也不过是无功无过,还不到这群人痛心疾首的地步。
不过是不想要这样的执政者罢了。
宋远拢袖而立,站在最显眼处,脸上端着平和地微笑,同赵西楼相顾无言。
宋远看着面前略显狼狈的女人,觉得心中快意。
你纵使曾经站在比我高的位子上,如今依旧要仰视我——到了现在困兽一般的境地,我看你还能矜持骄傲到几分。
连寒依旧身体不适,软绵绵的手臂挂在赵西楼的脖颈上:“真是群窝囊废。男人打不过,便来欺负我们女人。拔起剑来,不去指着外族,反倒是朝向了自己的同袍。”
她目光一扫,落在西南王魏鹿的身上,继续肆无忌惮地嘲弄,因为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嘴里说出来的嘲讽之言,反倒是像在调情:“魏鹿,你也有脸来这里。”
魏鹿听懂了这简短词句中的所有含义,也听清了其中的失望透顶。
魏鹿脸上没有露出什么愤怒,反而是温和的笑容:“便知道你会骂我。”
他垂下头,星子一样的双眼埋在眼睫投下的一片阴影中,看上去略显阴郁。
魏鹿上前两步,赵西楼身子紧绷起来,好似一只母狮要护住自己的孩子,她眼中有火焰跳动,那些不可言明的色彩叫做威严。
无人知道那张妍丽的脸上是如何显现出这种神色的,但是它确乎存在着。
魏鹿见了她的动作,知晓赵西楼的顾忌,故而讽刺一笑,当着赵西楼面前抛下了手中的长剑,磕在大理石铺就的皇宫地面上,乃是一声怦然。
他的表情不似刀锋,不似长剑,终于柔软了下来,他没有任何的收敛,大大方方地说:“跟我走。”
魏鹿虽然面朝赵连二人,但所有人都知晓这句话是朝着谁说的。因为他的目光如水,不是平日的情深意重,却是带着沉痛的光芒。
那光芒燃了又灭,灭了又燃,是晨星薄暮中难见的风光。
话语间,他还欲再向前。
赵西楼终于忍无可忍拔剑而起,镇山河发出一声悲鸣似的声响,刀刃雪白,似乎从未有染上过鲜血。
“你再敢往前走一步?”
那剑抵在魏鹿的脖颈上,魏鹿置若罔闻,有意望着那剑刃上靠去,若非赵西楼反应迅速地收回了镇山河,恐怕便要血溅当场了。
魏鹿抬手摸了摸脖子上那一道出血的伤痕,目光仍然在连寒的身上停留着:“非要我死在你面前,你才满意吗?”
赵西楼沉默着提着长剑,手指微微颤抖着。她虽与魏鹿泛泛之交,但却并未真的想杀了他。而此时的魏鹿却如亡命徒,想以死要挟。
想以死要挟连寒跟他走。
连寒的脸上是一种茫然的神色,好久她才抬着眼睛问:“你说什么?”她的目光有些呆滞,仿佛不太相信方才魏鹿所说的每一句话。
魏鹿笑了起来:“公主殿下,你愿意同我走吗?我这大夏江山不要,我这高官厚禄不要,陪着你纵马河山,徜徉江湖。你愿意同我走吗?”
连寒仿佛第一天见到魏鹿一般,虽然她满月时第一回见到魏鹿的时候,自己尚在襁褓里,往伸手来逗自己的小王爷脸上咬了个牙痕印。
多年后那牙痕已经消去了,魏鹿无端提起时也只是于时戏谑一句我们八字不合罢了,一如往事前程都一并风干在了岁时中。
她的神色终于从长公主那应当有的矜持泰然变成了慌乱的少女,二十来岁的少妇脸上露出了十六岁的她应有的神色,是她少有显露的样子。
她忽然想起了她十来岁时看过的那场烟花,盛放在皇城的上空,那是薄暮与极昼不分的艳光四射,又或许是流霞与山岚的颜色。
魏鹿说:“这是送你的。”
她却说:“你这是借花献佛。”
她会错了意。
又或者是她从未有意。
虽然她的记忆已经掠过了千山万水与江河湖海,但是放至眼前也不过虚虚一霎。不过是魏鹿睁着那双深情的眼睛望了她几秒。
她曾经见过这样的眼神,是魏鹿十一岁时,得了那张好弓,是他十四岁时,得到了那把宝剑惊鸿,是他二十岁时骑着高头大马,提着惊鸿与好弓,夺了那射猎比赛的第一。
少年骄傲矜持地目视眼前的豪贵们,有些独居尘外的逍遥狷介。
连寒看着他,只是想,我要击败他。
从来的得理不饶人,从来的一往无前,从来的狭路相逢勇者胜。
连寒自诩勇者,最看不起的自然是懦夫。
于是连寒看着眼前人同那个骄傲的少年两相重合,用一口气吐出了一个不字。她不喜欢这样子的魏鹿,小心翼翼得摧毁了他自己,留下的人不过面目全非的一张脸罢了
她从前的所爱之人在北漠,她如今的所爱之人或许正在赶来救她的路上。她爱的从来不是江湖或是朝堂,她所爱的,不过是爱人的立足之所罢了。
她不知道魏鹿在等一个什么答案,但她知道自己的答案必然不合他意。
赵西楼深吸一口气,冲着有些诧异的魏鹿道:“西南王,退回去。”
宋远在一旁冷笑了一声:“你如今已是笼中困兽,怎么敢拿这种口气同西南王说话?”
赵西楼从魏鹿的身上移开了眼睛,她看宋远的眼神仿佛在看什么死物,仿佛在看跳梁小丑。
“哀家有何不敢——难道还要对着你们这群叛臣贼子下跪不成。”
“哀家非但敢用这种口气同你们说话,还要拿镇山河削了你们的脑袋。”
宋远怔住了,确切的说,他是被激怒了。
他恨透了这样的赵西楼,这样一个他无可触及高高在上的赵西楼。
他忍着一种从心底涌上来的自卑与酸楚,还想用他那文人式的舌战群雄逼退眼前那个居高临下目视着他的女人,魏鹿却如她所言地后退了一步,先一步自露短处。
他不咸不淡地询问连寒:“为什么?”
连寒望着他那仿佛受了风霜摧折的样子,终于是笑了起来:“你问我为什么?”
她眼中含了一些笑与泪:“因为你来得太晚了。”
即便是算到年月日的精确度,魏鹿也是最早的那个。连寒一出生,他们便打过了照面,分出了胜负。
而连寒却说,你来得晚了。
他得了这样的一个匪夷所思的回答,只是低了头一笑,也不知在笑些什么,终于是退回了那群太?子?党中。
魏鹿扭头冲太子道:“本王的事已尽。”
太子一脸诧异地看着魏鹿,仿佛在看什么极为有趣的笑话:“王爷便这么退却了。”
魏鹿呵呵的笑了一声,不夹嘲讽:“难道我还能逼着一个根本不爱我的人一块走?她乐意困于宫宇,我纵容是为她破开了城门,她也不会多看一眼。”
太子对于西南王乃是十足的尊重,毕竟眼前之人一言不合便可要了他的脑袋,他而今的所作所为与多年前的赵西楼无异,与虎谋皮的时候,摸老虎屁股的事情到底少做为妙。
故而他不再问他的私事,毕竟现下西南王乐意袖手旁观,他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于是只是浅笑着望向赵西楼,他那张面皮十足的有君子之风,纵容是饶你不死说出口来也似纡尊降贵地同你聊那风花雪月。
“太后娘娘,还请你交出真正的圣旨。”
赵西楼脸上露出一个极其荒谬的神态来:“先帝交予哀家的诏书,唯此一封,到了如今,你们还想质疑,莫不是想拿那莫须有的罪名来定罪吧?”
她的表情夸张,字里行间带了讥讽的强调。
太子看在眼中,听在耳里,温和如玉的脸上露出一个明白的微笑,那微笑里的意思坦坦荡荡——他确实是相信还有一份诏书,而赵西楼手中那封必然是假的。
赵西楼几乎要笑出声了,太子确乎是个聪明的人,不聪明如今也不可能站在此处同自己对峙,但是到了这件事上,却又蠢得像有一颗赤子心了。
她丝毫没有被这样的赤子之心打动,只是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了另一封诏书,一眼也没有看地抛向了太子。
那千钧的圣谕,到了她手中,不过是故白纸一卷,话三句耳。
太子见过另一张真诏书,见此事赵西楼抛下的那一卷似是不同,上前一步接住那诏书,动作倒是飞快。
赵西楼看在眼中,恰是一只恶犬见了肉骨头。
她歪了歪头看太子的反应,看他逐字读完后渐渐苍白的脸色,看着他抬起头,脸上含着愠色。
“你耍我。”那温润如玉的皮子,终于是裹不住那撕心裂肺的里子了。他终于想要跨步上前,或要揪着赵西楼的领子质问她。
赵西楼只是岿然不动地望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可怜人。
太子究竟没能做出如她所想之事,魏鹿一抬手,歪过头去看太子。他与太子并排而立,手背抵在太子胸前,是个阻拦的动作:“还请殿下遵守诺言。”
赵西楼听到耳中,已经能听出个大概,西南王与太子的约定究竟是什么。魏鹿借给太子将士三千,打回上京夺他所要。魏鹿所求不多,无非带着连寒远走高飞。太子或许已经绸缪了许久,五六年的卧薪尝胆并不为过。
而魏鹿不过是心血来潮,所有的联手都始于公主那桩荒唐的婚事。
赵西楼站在原处,思考着如何策反了魏鹿,如果不成让两方略有离间也行。她正欲张嘴说话,太子却已经沉着脸冲四下亲卫道:“守着这两个人,没有我的命令谁也别放进来,谁也别放出去。”
一旁宋远忽然拱了拱身,向着太子笑道:“殿下,臣还有一事,欲与太后娘娘一诉衷肠。”
赵西楼眼神一冷,一旁连寒抬起头来,面上带了些困惑,但也很快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他言辞暧昧,却没有丝毫避讳,面上带着些虚伪的笑意,一身精心打理过的衣裳将那三分笑意衬作衣冠楚楚、人模狗样。
太子听罢笑了笑,似乎也知道些其中过往,加之宋远确乎是对他忠心耿耿,断不会美色当头放跑了她俩。
他微微侧过脸,便点了点头:“行,你要同她小叙,便自己注意着些,莫着了这妇人的道。”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极为无趣——宋远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纵然自己给太后蒙骗了,他也不一定能给骗倒。
而在情爱之事上,他又最是冷静克制,永远脱身在外,冷目远观。
言尽于此,太子却早已放下心来。泄愤似的一脚踢在了侍卫乙的伤上,侍卫乙抿着唇不发一声,脸色已是惨白。
太子收了脚,发现那靴子上给溅上了血迹斑斑。他低低骂了句什么,冲一旁的侍卫道:“把他带出去!”
待得侍卫乙给人拖了出去,在大殿的砖地上拖出一道血痕来,太子终于恢复了平日里温和的眉目,仰首阔步地率着一群人拂衣而去。
魏鹿的步子在原处黏了两息,略显担忧地看了连赵二人一眼,于宋远此人,并非十分信任。连寒面无表情地回敬他一个白眼,魏鹿终于还是头也不回地随着太子走了出去。
恼人的去了,而留下的却更不叫人省心。
赵西楼微微抬眼,便已把前程因果看遍。她尚沉在梦里时,什么鬼话也都信。当好梦醒来时,你看他好颜色也一样是鬼皮下一副枯骨。
她料想过这样的境况,无论是上辈子这辈子,上辈子他享尽荣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野心再大也未有掀了那一人做皇帝的念头。
这辈子因她一言,尚有无数人压在宋远头上,他既孱弱又令人生畏的自尊心好似困兽出笼,再无人可欺。
是杀尽天下不平人,而普天之下,是他最不平,最心有块垒,最有那叫喊的权利。
他的眼眉一弯,冲着赵西楼璀然一笑,是那赵西楼二八年华给那皮囊迷了眼的笑。幸而她早已过了那二八易骗的年纪,桃红柳绿都已看了个遍,不曾动过那除却巫山皆不是的念头。
连寒眨眨眼,似笑非笑地问道:“别急着叙旧,我还在呢。”
宋远却笑得十分坦然:“不过是叙旧,没有什么公主听不得的。”确乎是温文尔雅的模样,最好骗人的样子。
赵西楼冲着他一笑,算得上是和蔼可亲:“哀家可不信你果真是来叙旧的。”
宋远丝毫没有被戳穿的不痛快,相反的,他面上的轻快一并落到了言辞中。
他轻轻说:“这一切不都要从那'旧'中说开来?若非你当日嫌贫爱富入深宫,哪会有如今我看你沦为阶下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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