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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坪上那少年殿下, 回手自背后箭袋中抽箭, 搭弦, 一把拉开雕弓, 屏息静气,瞄准箭靶,姿态潇洒流利,动作一气呵成。
显然已经练了很久, 挽弓的手臂, 有点微颤,手上虽然套了玉扳指,也已红肿,稚嫩的手指间,眼看着已经磨出厚茧。但是, 凝视箭靶的眼神, 依然专注, 晶亮, 仿若全身的精气神都已经贯注到这一枝箭里,手指上的那点挫磨,完全不被他放在心上。
“嗖”的一声劲响, 羽箭飞离弓弦,划破静谧的空气,射向对面箭靶。
距离红心, 尚有寸许。
那殿下用力扁了扁嘴, 飞快地又抽出一枝箭, 重新搭弦劲射,这回却是过于急躁,一箭离弦,连中靶的声音都没有,擦着靶外尺余掠过,在附近侍从的惊呼声中,远远落进水池。
李重耳双眼微红,两边唇角都向下撇去,只紧紧绷住,一声不吭,又回手摸向身后箭袋,抽出一枝,又一枝……
“殿下,今天大有进益了,三十余箭射中红心。”屠将军待得他全部射完,方才上前,满脸堆着笑容:“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李重耳转过头,脸上的阴云密布,嘴巴也翘得可以挂箭袋了:“二百箭只有三十余箭命中红心,你也夸我?别以为我听不出真心假意!”
“嘿嘿,殿下的箭术,已属不凡。百仞之外,三十余箭射中靶心,在军中都是了不得的勇士了,殿下还未成年呢。属下也算是从小习武,现在也做不到这般准头,当然了,属下没有殿下勤勉,每日数百箭的练法,让属下……”
“本王能跟你比?”李重耳将雕弓丢给身后侍从,忿忿地走出草坪:“本王要学的是澹台将军,据说他十八般武艺,样样娴熟,百仞之外开弓,箭箭连珠射中红心,对刀对枪,一招制胜,拳脚膂力,也是非同常人,本王不能枉负这飞天赋予的神力,必当练就一身天下无敌的功夫!”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屠将军不以为忤,始终赔着笑容:“禀殿下,皇子封王,要有辅护都尉,五兵精选了数名世家子弟,圣上指了御府丞霍承安的大郎霍子衿给你。十二岁,也是允文允武,少年才俊。喏,快过来拜过殿下。”
霍子衿连忙上前跪倒稽首:“属下霍子衿,参见韶王殿下。”
“免!起来说话。”
两个少年,自此方面对面地对视了第一眼。那李重耳身量甚高,虽比霍子衿小两岁,但个子不相上下,眼眸中满是嚣张锐气,凛凛逼人,霍子衿自幼也算是见惯场面,然而在他的逼视下,也不自禁地俯首垂了眼帘。
如今回想那天情形,仍清楚记得当时的心情。没有喜悦,没有兴奋,满心都是委屈和不安。
霍子衿本来,自荐的职位是肃王李重华的辅护都尉。李重华是圣上李信的第四子,只比李重耳大两个月,也是同时封王。父亲霍承安说,那肃王是著名的秀丽人品、雅致性情,恬淡听话好伺候,跟着他准没错儿;却不料在殿试那天,圣上李信看中霍子衿端庄稳重,硬是临时调换,把他指给了韶王李重耳。
为的是什么?就是因为这李重耳性情跋扈自负,我行我素,须要一个极沉稳的侍从。
本来就是不情不愿,又当场见到李重耳待人无礼,嚣张傲慢,这胸中更是塞满沮丧,脸上都赔不出笑容。那李重耳倒是毫不在意,一把拉起他的手看了看,见他指间有茧,顿时笑逐颜开:
“你也会射箭?来,射给我看!”
霍子衿只好听命上前,张弓搭箭,连射三发,两箭均中红心,唯有一箭微偏。李重耳拍手大笑:“不错!以后每天陪我习箭,限你一个月,教我胜过你!”
身后的屠将军嘬了嘬牙花子,用同情的眼神望了一眼霍子衿。……
时光倏忽,一眨眼七年飞逝。如今的李重耳,跃马开弓,百步穿杨,军中人人称羡,只有霍子衿知道,那是他每日数百箭风雨不改,经年累月练出来。皇子习武,一向有之,但是大多也只是为了健体防身,唯独李重耳,练箭习枪,都为的是要上疆场。
“本王要学的是龙骧将军澹台咏,一手金枪出神入化,舞起来水泼不进,无人能够近身,传说他在阵中冲杀之际……”
好端端一个皇子,一提起他那人生榜样澹台咏,便眉飞色舞如个说唱变文的艺人一般,霍子衿起先还毕恭毕敬地肃立凝听,后来时日长了,对殿下不再那么畏惧,一听他提起澹台咏的名字,便一脸生无可恋的神情。
“殿下金枝玉叶之体,岂能与寻常将官一样亲临战阵,一旦有个闪失……”
“闪失,闪失,你满脑子除了闪失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我娘也没像你这样对我管手管脚!我是男子,不是闺阁小娘们儿!走开,叫侍女送新衣服来!那朱袍颜色不新鲜了,今日换那件新染的穿,听说中原最时新的样式是领缘织如意双麒麟纹,叫少府寺依样给我制几件,织金要细,经纬密实些,颜色不要茜草,要朱砂……”
眼下的李重耳,又在精心挑选他的每日新衣,自侍女推上的衣架中瞄来瞄去,亲自选了一件新制的八宝莲花暗纹袍衫穿戴起来。这殿下自幼爱惜姿容,喜欢漂亮衣装,也是多年来本性未改。霍子衿看着他满脸得意地对镜自照的样子,心中暗暗腹诽:
“穿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等会儿还不是被那七宝按在泥里打。”
“殿下,依属下之见,今天还是不要去比武了,出征前都不要去。”出自一名辅护都尉的责任心,霍子衿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说出来:
“出征杀敌,多少都要讨个吉利,殿下每次比武屡战屡败,今日也……也难求一胜,临行前搞得大败亏输,未免有伤志气与威风,还是待得来日凯旋再比不迟!”
“为人当讲信义,说好了不见不散,就不能临阵脱逃,输了也要去。”李重耳对镜正冠,扬眉欣赏自己的姿容:
“再说了,我即将远行,起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也应该跟他道个别。输赢的事嘛……你知不知道凡事都有定数,一生注定的胜负也就那么多,我在他这里输过了,战场上就会赢回来……喂,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输,你到底是他的人还是我的人!”
霍子衿悻悻垂首:“祈愿殿下能赢。”
李重耳哼了一声,摊开一只左手,递到霍子衿面前:“这个给我放回佩囊,小心装好。”
霍子衿双手接过,只见是一只小小白瓷瓶,形作扁圆,貌不惊人,瓶口已然塞住,依然散发出一丝微微的异香。
这殿下真是越来越邪性了。
爱穿漂亮衣装也就罢了,精心修饰仪容,连打架都声明不准打脸,也都罢了,如今居然还玩起香来!他自幼不爱花花草草,从不在室中燃香也不在身上佩香,圣上赐的珍奇香品全都弃之一旁不大使用,最近这是怎么了?
前日忽然见他身边出现这只瓷瓶,也不知是打哪儿弄来,喜爱无比,珍重无比,时时握在手中深嗅,读书也嗅,议事也嗅,纵马行在大街上,不知怎么就想起来,自佩囊中摸出,把玩片刻,悠然凑到鼻端嗅上一嗅……
还说自己不是闺阁小娘们儿!这样下去,迟早哪一天要像城中那些浮华少年,每次涂脂抹粉,擦得遍体异香……
霍子衿身为辅护都尉,眼看着自己的主上一路跑偏,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手捧着这只瓷瓶,闷头片刻,终于又奋声开言:
“殿下,玩物丧志,不可不防。乐意玩香,在府中玩玩也就罢了,随时带着个香瓶,走到哪儿嗅到哪儿,这实在……太有损殿下风仪。这香瓶我替殿下收着,别装在佩囊里了,那虎头佩囊是装印绶用的,普天之下也只有殿下会在里面放个香瓶……”
话音未落,已经感觉到凛凛杀气,如刀如剑悬扫在自己头顶。
“哪儿那么多废话。”
李重耳已经在众人服侍下穿戴完毕,一身华服,光彩耀目地站在霍子衿面前:“给我细细装好。用你的话讲,‘一旦有个闪失’,可就不是去劈柴那么简单!”
霍子衿忍气吞声,自架上取过李重耳的虎头佩囊,小心打开。那囊中已经装了四彩朱绶的龟钮金玺,侧面夹层又装了当年飞天赏赐他的玉瓶,如今再塞入这只瓷瓶,真是满满当当。面前的李重耳,气势汹汹地张开双臂,待霍子衿将那佩囊于他腰间系稳,方和颜点了点头:
“你懂什么。这物件是一份深重心意,岂是寻常香品可比。待会儿比武时候,你给我摘下来,好好捧着,回来赶午朝时候,重新佩上……”
霍子衿警惕地睁圆了眼睛。“什么心意,谁的心意?”
李重耳白他一眼,摸摸腰间佩囊,整整衣冠,傲然轻咳一声。
“你还真是赛过我奶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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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颗刚揉好的香丸,圆润,微湿,异香扑鼻。依序排列在薄纱绷就的香罗上,仿佛一个列阵的军队。
莲生小心翼翼地捧着香罗,摆到草庐背阴处,让清晨的微风与艳阳,将香丸慢慢阴干。
裹紧身上的猩红绒毡斗篷,用力搓搓冰冷的手指,捂在嘴边呵一呵气。寒冬腊月,草庐里实在冻透骨髓,幸好有这件李重耳赠予的绒毡斗篷,看起来薄薄的,却比棉被还要暖和。莲生身形娇小,整个人都裹在里面还有余,大片火焰般的赤红中只露出她一张小脸,更显得面色莹白如玉。
瞄一眼置在墙边的计时香,时辰快到了,赶紧饮酒变身打架去。自从那日雪夜并肩对敌,对那小殿下起了莫名的亲近之意,竟然特别期盼再见的日子,打架也好,聊天也罢,都是舒心适意的好时光。
临行前不禁又停下脚步,爱惜地抚摸一下那座计时香。
这不是一般的香品。是她的功劳簿、勒功石、金牌、印绶……是在奔往香神殿的道路上,又成功踏过一关的宝贵记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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