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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数历代正统王朝国都,建康位列寥寥几个偏安南方的都城,五岳大失,中原不再。
在百年前南渡之时,朝廷迁移,欲保王脉不损,故以淮河大江为堑,以王马共存为护。那些士族门阀渡河过江后,是否会停轨掀帘、驻足回望,是满怀收复故土的愤懑壮志,亦或是决意狐死首丘的泣血苦闷,都已成为不可回考之事。
韶光洗世,白马送人,今人能思今念今,已经是大幸。
可是山环水抱的建康带着“龙盘虎踞”的美名,也有胜于北方都城之处。气候宜人,水汽丰沛。山间修竹茂林,平地曲水碧波。而有些世家大族府邸中的园林,更是堪称世间绝美景色。不过,建康城中的流水,是滋养了大地,还是润泽了干涸的人心,只有水自知。
沈清晓跟着沈敬荣,顺利进入严府大门,一路顺着曲折回廊,来到二层湖心楼。沈敬荣对她介绍,这处是严府内的泽园,以湖为主,辅以嶙峋假山怪石、亭台轩廊。
“扶远兄,我虽然自知在诗赋方面造诣不及你深,但是我万万不认同这等粗鄙之诗。作诗要讲究技巧情韵,诗意清晰与否是次要。你看看这首粗诗,辞藻平庸,技巧随意,毫无用典,我真不能理解你为何会中意此诗?”楼中说话的这人抬眼看到沈敬荣进门走来,大喜,“敬荣兄,可把你盼来了!”
沈敬荣上前问好,为双方互作介绍。原来刚才说话的这位是宁府二公子宁和豫,他的兄长与沈清晓堂姐在三年前互结连理。他话中提及的萧扶远与当今太子皇子同为一族,立在他们二人身边的,则是位居太子太保的谢和。
而这个谢和,在听闻沈敬荣的介绍荐词后,对沈清晓多看了几眼。
“原来是这位是敬荣兄的族弟,失敬失敬!”他转而一脸悦色,“还好敬荣兄来了,不然我们三人就打算看看书写写字了。”
沈敬荣问道:“怎么就你们三人?石安在何处?”
“我来的时候,石安就被人唤走了。他让府中人捎口信,让我们随性尽意。还有我那小表弟,昨夜我姨母突发寒疾,他今日就在家中侍候。”说到此处,宁和豫愁容渐现。
“韩夫人身体可有大碍?”
宁和豫谢过沈敬荣关心:“倒是无大碍,只是说需要休养一段时日。不知沈青小兄弟棋艺如何?前几日我惨败于严石安,我发誓出手的下一盘棋必定要赢过他。今日他不在,我只打算观战。”
沈清晓看见他捶胸懊悔的样子,忍住笑意回道:“我虽懂弈棋之学,但怕是比不上在场诸位。”
“沈青兄弟无需谦虚,既然敬荣愿意带你赴约,你定是有过人之处。” 长久未出声谢和劝说。
“正是此理。谢兄,不如你来会会沈青兄弟,我好看看沈青兄弟到底是何方神圣。”宁和豫说着就让门口的仆人进来摆放棋桌。
萧扶远出言:“和豫,还需等等。今日睿王殿下也会前来,你不知晓?”
“睿王殿下?他回京后不是常称公务繁忙,极少赴约吗?不对,你们三个莫不是都一早知道此事?”三人点头,面面相觑,宁和豫见此状张大了嘴,“这个严石安,他回来我不得好好跟他算算账!新账旧账一起算!”
“和豫,要是真有这么大的委屈,不妨让本王帮你一把。”
随声而入的,是如今贤良才高之盛名满天下的二皇子睿王萧成修,在他身边的那位,则是一战成名、初日回京便接任中护军的顾长仁。他们文武兼修,才望俱隆,又无恃恩自恣、肆意胡为或是自视过高之举,让大肃不少文士武人自愧不如,叹服不止。
萧成修身穿带忍冬暗纹的紫藤灰色敞袖长衫,器宇不凡,气度轩昂。顾长仁则是身衣米白,眉宇间英气逼人,昂昂然若千里之驹。眼下二人连肩而至,足以让飒飒秋风为之静寂。
屋中人闻声皆是一惊,连忙向萧成修行礼。
“今日本是石安请我一道弈棋,我已三番几次婉拒他的好意,总是要过来一趟的。虽然他今日因公外出,提前告知于我,但是人情常理,我还是要到府拜访严家。至于长仁,是受我邀请前来,有意与大家来往一番。”萧成修话中带着谦敬的语气,听者也无意辩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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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个时辰过去,沈清晓挣扎着落完最后一子,眼见着自己在棋盘上的防守全线崩溃。
她面前的这位谢和,在棋局肇始时,表情恬然,步步棋都透着温和敦厚的作风。他隐去锋芒,让她数子,待到沈清晓防备不足、有所疏忽时,一改前态,猛进长驱。到后来他如同出于槛柙的虎兕,出手凶狠,招招致命。沈清晓在棋局威逼下,只能层层设防以求自保,奈何对手过于强大,任她如何垂死抵抗,最终还是惨败。
沈清晓后背一身冷汗,她不由回忆起自己的围棋师傅在教授时曾说道:棋品如人品,人之作风在棋风中可见一斑,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棋局胜势中记得隐藏自我。
谢和到底是怎样的人,她的心中疑虑和畏惧并存。
“高,双方都是难得的高手。”宁和豫连连拍手说道,“谢和棋艺绝佳,这点我们都是清楚的。不过,沈青小兄弟竟然能在他的招数下抵抗这么久,而且在劣势下还能顾上章法布局,看来敬荣兄真是有双慧眼,你的棋艺必属上乘。”
“宁兄谬赞,沈青当不起这番夸奖。”
“当得起,当得起!在我们这处,不用弄虚作假,好就是好,劣就是劣,灵拙蚩妍还是得分清楚的。”宁和豫摆了摆手,“你们若是愿意继续便继续吧,有机会切磋是好事。我去看看敬荣兄那边的战况如何。”
沈清晓目送宁和豫往屋子的另一头走去,他放下垂帘后,她便看不清楚那边的举动。
“时间宽裕,不如再对一局,你看如何?”谢和收敛了棋局中的狠劲,独自将黑白二棋分别装入白玉棋盒。
“我棋艺不如你,在棋盘上怕是要继续让你见笑。”
他听完,依旧执黑子先行:“棋艺切磋,哪来见笑之说,请。”
两方来回数次,谢和打破棋盘两端的无声沉默,说:“你在布局方面十分出色,只是,你的气势不足。遇到好机会,总要狠狠抓住。”
“确实,我的棋艺离尽善尽美还有很长的路。”
“不过我猜测,在棋艺上,敬荣兄对你应该不会太过苛刻。我说的可有错处?”他落下黑子,脸上露出让旁人难以揣度的笑意,“沈家女公子。”
最后五字,谢和是用极其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字吐出。
沈清晓手上本欲落入十字之交的白子,脆生生落入方框,白子又弹至一边,打落两枚无辜的棋子。她惊讶,低声问:“你是如何得知的,我的破绽有如此明显?”
谢和将打落的两枚棋子归位,笑意不明地说:“你的装扮并无大碍,就算是别人因喉生意,也大可归咎于年龄。只是我在建康城中从未见过这副公子样,沈敬荣说你名字中带‘青’字,再联想他的来往亲友,只有几个人有嫌疑,再细细寻思,那就是沈子昱之女沈清晓了。你放心,我不会对外人说此事的。”
他示意沈清晓下子,继续道:“大肃主持评议的官员,对各士族的牒谱了如指掌,能够追溯到祖上几代。我虽没有此等功力,但是对建康城中大族的家庭和交友,大致有所了解。”
沈清晓此时下棋心不在焉,落子杂乱。可对面的谢和虽是落子和说话并行,但有条不紊。
“比如,宁大人和沈大人虽为亲家,但是在政见和职位上,难免是不和的地方。萧扶远虽与皇室出自同一宗族,但是大肃两任陛下有感于前朝动乱,对同姓之人有所忌惮。再说顾长仁,他与睿王殿下有同师之谊,又因青城之战名闻天下,但是大树易惹风相撼。又比如……”他落下最后一子,“睿王殿下在天宁六年间任会稽太守。”
沈清晓闻言一惊:“你是说,天宁六年?”
“正是,女公子难道不疑惑,即使不提地方官员,当年主事官不止一人,为何会迅速把矛头直指令尊?又何以,令尊会在大理寺监牢中染疫而亡?”
沈清晓的眼睛直直盯着谢和,他为何会出此言?他为何会知道如此多?
“女公子与其此时盯着我,疑心我,不如看看你左手侧,睿王殿下已经起身准备离开。你应该有所听闻,睿王殿下平日里诸事繁忙,你要是今日不抓住机会,不知再见他是何时日了。”
要相信眼前的谢和吗?要追上睿王吗?要追溯五年前的事情吗?
沈清晓感到自己的内心是心绪成结,但终究是被多年的郁思大力推出。
第七章:尘隐故
从前,沈清晓随母亲在佛寺里听僧人念经讲佛时,曾听到佛家有“刹那”的说法。当时她懵懵懂懂,不知讲者所云,只在经历一番后才有所悟得。而现在,她忽觉自己未曾想过,自己能在几十步的距离中,做这么多的思虑。
当年事发突然,闹剧又是匆匆收场,这几年她父亲沈子昱的墓碑极少有人问津。她扪心而问,自知世道艰难。但再三追问叔父遭搪塞、试图拜访父亲旧友遇婉拒后,她才明白,有些人的生死,有些人郁结在心头、无法释怀的旧事,在旁人看来不过是生命中飘过的一粒尘埃。
睿王萧成修大胜族弟扶远,小叙一阵后,从棋桌边起身,先于顾长仁出门。走至回廊,他听到脚下两三寸厚的地板,随着身后来人的急促步伐吱嘎作响,故而停步转身,却看见自称“沈青”的白面书生朝自己直直跪下。
“睿王殿下,请恕民女欺瞒之罪!民女听闻殿下于天宁六年在会稽郡任太守,不知殿下可否记得当年五月的暴雨天涝!”沈清晓屈膝着地,地板硬冷,厉风刮过湖面吹来,她后背寒意渐生,指间不住颤抖。
“你是女公子?”萧成修双目瞠瞠,向面前叩首不起的沈清晓发问,“你究竟是何人?缘何故要旧事重提?”
“殿下,还望赎罪,这是我的堂妹,沈清晓。”沈敬荣携风尘而来,毫无犹豫陪沈清晓一起跪下。
“你的堂妹……那她的父亲不就是沈子昱沈大人?”
“殿下,事实的确如此。堂妹年纪尚小,此番实在是为父心切,请殿下能宽宥其失礼冲撞。若有惩戒责罚,敬荣愿替堂妹一力承担。”
“荣哥哥……”沈清晓不敢起身,悄声细语,心有悔意。
“殿下,回廊悬于湖面之上,此刻寒风伤人,不如让沈公子和沈姑娘起身再回话。”顾长仁本和沈敬荣一前一后出门,奈何沈敬荣心切步急,他此刻才姗姗而至。
“长仁所言在理。你们二人并无大过,先起身吧。” 萧成修微微点头应答二人的谢意,又问向沈清晓,“你所为究竟何事?若是关于你的父亲,今日之事我可当未曾发生过。”
此时,天下闻名的三位年轻俊杰,均将目光聚于自己身上,沈清晓深思一口气,鼓起勇气道:“回禀殿下,民女先前唐突搅了殿下的兴致,确有失礼之处,民女愿受责罚。但一切实乃因我父亲当年之事。那一桩案件,牵涉上百条人命,亡父被冤,押至建康入狱,可又在狱中染上疫疾而终。最后案件迅速解决,实犯被缉拿归案,大理寺卿被封赏。可是,其中疑点尚存,为何会独独怀疑我的父亲,为何他会在狱中染病?民女思不得解,望殿下能屈尊为民女解惑。”
萧成修听后,眉头紧锁,仰头长叹:“沈公虽尸骨已寒,但有此孝女,他在黄泉路上定能瞑目。我在会稽郡时,与沈公略有接触,他为官清廉、洁身自好,这点我有所体会。但是这事,我帮不上忙。”
其余三人皆是沉默。
稍作停顿,自嘲之色一闪而过,他又继续道:“沈姑娘难道以为,身为皇族就能为所欲为,无事可惧吗?那时我虽身为一郡之太守,但是上有陛下忌惮,远有刺史为州牧,近有典签监视干涉,又有地方势力暗中牵制,我连随身的亲卫兵都不能过百人。沈公牵涉的案件,我当时本就无法插手,今日,怕是无法给姑娘满意的答复。”
萧成修语毕侧身作望湖观景状,脸色微沉,不愿再多语,多年前的往事浮上心头。至此,场面一度冷似寒冰。
终究,是顾长仁打破沉默。
“沈姑娘,顾某不是局中人,本无立场对此事置评。可斯人已逝,所有的一切在四年前都已盖棺结案。姑娘为父心切,令人唏嘘,众人都可理解,但切记万万不能虚废几年在此事上。”
沈清晓自知顾长仁此话在理,道:“多谢顾将军指点。”
“敬荣在此处谢过殿下和顾中护军对清妹的照顾,今日所得诤言,必将拳拳服膺。”堂兄妹二人行礼为谢,目送顾长仁和萧成修沿着回廊走远。
顾长仁和萧成修二人并肩而行,萧成修眼中似有倦色,嘴角失去控制略往下撇。
顾长仁见萧成修面容有异,开口问道:“殿下,今日是否身体有恙?”
“无碍,只是刚才那沈家姑娘着实让人见怜,不免勾起几年前在会稽郡发生的事情。”
两人穿过蜿蜒回廊,行过之处,所遇下人皆恭敬跪地,低头不敢直视,深知不可僭越之事,为二人辟开一条清道。
“难不成,沈子昱大人当年,真的是……”顾长仁斟酌用词,“背罪?”
“沈公死后,此案了结地干脆利落,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要是没有出沈公这一岔子,大理寺卿怕是要多一重天恩赏赐加身。可是,长仁,莫说证据,会稽郡水深昏暗不假,大族网罗延揽名士,又多辟属内人士为私掾,否则陛下也不会派我前去。但小小一地方官,又何来的通天本事?又为何,幕后人为何不对沈公以尽其用?”
顾长仁点头:“殿下之意,我明了。那陛下可知?”
“父皇心思向来深重,当年对沈公之死含糊盖过,我也不知父皇是被瞒于鼓中,还是为了平衡朝局。长仁回京切记凡事小心为上。”萧成修轻拂长袍,整肃面容,一如常态。
“长仁明白。”
“回京后,可有见过恩师?你在弈州时,他很是记挂你。”
“长仁前日已去拜见过恩师,先生他矍铄如旧。”
顾长仁和萧成修的恩师,是儒学大族清河李氏之后,声名远扬,受人尊崇。
顾长仁还记得,前几日先生告诉他,陛下开春时于后宫呕血,但所知之人为数甚少。他还记得,许多年前,先生说过一句往后再无提及的话:大肃,那是萧氏出了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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