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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第十一章
眨眼春浓,满园桃李芬芳,湖底落英霏霏,一只肥美的鱼儿跃出水面,一心要闯龙门。
窗外鸟雀叽喳,窗下有半片美人影,已占完此间春色。
青青拧着眉,指间握一枚小小寿山石,正拿着纂刀一点一点全神贯注地刻她的印。
春儿退在门外不敢吵她,因此她腕子上没力,想伸手要一杯茶都得自己开口叫人,但正巧这时候金达进来了,说是来瞧瞧院里缺了什么,开春正好一起置办,稍后却关了门,提醒青青,“殿下,太爷爷早先说的那法子,要抓紧办,晚了……恐怕要生变。”
青青接过金达递上来的青瓷茶盏,抿一口温温热热的福建寿眉,轻声道:“变?有什么可变?你太爷爷不是顶顶厉害的人物,有他在不该是什么都不必怕么?”
金达为难地缩了缩手,答:“这一时半会儿的奴才也不好说,只是太爷爷他老人家在宫里头见得多听得多,总比奴才考虑周详。”
“他总是……样样都对。”她略微抬眼,透过窗户缝隙望了望站得笔直的江淮之,只片刻便收回眼,低声感慨,“连作践我都对得很。”语毕,不等金达出声劝她,便说再要一方鸡血石来消遣,便打发他出去。
这下她的印还剩最后一笔,却怎么也没兴致继续,随手扔到一旁懒得再看,牢骚没处发,一回头春桃已经端了水来,预备伺候她净手。这样贴心周到的丫鬟,比宫里老嬷嬷们调*教过的也不差什么,最好的是话少,知分寸,用起来让人浑身舒坦。
然则她还未舒心多久,院外就起了吵闹声,不必想也知道,定是府中霸王下朝回来。
他这几日都未宿在府里,听香云说陆震霆在外头很是快活,她还以为他还得多快活几日再回,没料到今儿一早就来了,还闹出这么大阵仗。
稍倾,她便瞧见一个靛蓝袍子满脸堆笑的喜庆人儿提着一只红酸木鸟架子闯进来,自然,鸟架子上还拴着一只蓝绿相间的虎皮鹦鹉,倒是与她儿时养过的有些相像。
这喜庆人儿冲她一扬眉,“你瞧,爷可没忘了你,这鸟儿厉害得很,会说几句人话,瞧你镇日无聊,爷便买了回来供你消遣。”
青青已经过了那段喜欢新鲜热闹的年纪,早年间很是喜爱的东西,如今摆到眼前来,只当是个平常物件,并不上心。
陆震霆见她神色淡淡,以为她不信,便差人取了瓜子仁儿来逗鸟。
鹦鹉为了讨一口吃的,很是尽力,一连串说着“长命百岁”“万寿无疆”“恭喜恭喜”。
陆震霆听完好一阵得意,“怎么样?这玩意新鲜吧?”
瞧他这样,青青反倒不忍心泼他冷水。听闻他们陆家六十年前改了汉姓,替皇祖父镇守西北,常年生活在关外在不毛之地,不知京城里的皇亲贵胄们这些年翠被豹舄、鼎铛玉石,奢靡到了什么程度。
不要说一只小小的会说话的鹦鹉,就连南越国的大象也照样能栓在园子里养着取乐。
青青只好说:“话说的是不错,瞧着也热闹。”
陆震霆适才满意,“爷就说,你一定能喜欢。来个人——”
来了不知多少回,他还是连个丫鬟的名字都记不得。正巧秋菊在一旁伺候茶水,他一伸手,就把鸟架子给了她。却不想秋菊似乎对养鸟很是在行,稳稳当当接过来,把鸟架子抬到胸口高,一蹲身,“奴婢先将这鹦鹉安置在廊下,姑娘若是在屋子里呆得闷了,也正好出门散一散。”
说的也是正经官话,字正腔圆的,听着就觉得亲切,只是这名字……实在是糟蹋人。
青青这厢琢磨了许多事,陆震霆却仿佛从没看见秋菊似的,说了声“下去吧”,便歪到青青身后,照例揽着她,然则只将手臂横在她腰上,不再像往日一般上下其手。
青青知道他这几日虚得很,进门前虽换过衣裳,但头发丝儿还能透出些浓艳脂粉香,便问:“王爷近来忙得很?”
陆震霆打了个呵欠,懒懒道:“南边送上来一批汉女,我四叔不爱这些,他老人家宫里每个女人都有来路,哪有闲心应付这些?大笔一挥全都给了我六叔,让他去分派,他哪会这个?该给谁不该给谁,给错一个都是麻烦事,索性把大家伙儿都招了去,一连消遣了四五日,闹到今儿才算消停,各自领了各自的该回哪儿回哪儿。”
青青听他面不改色地说完这些荒诞事,忍不住冷哼道:“往日皇亲无论如何胡闹,总还遮遮掩掩的要点脸面,你们这个可是……一点脸都不要了。”
青青出言讥讽,陆震霆不怒反笑,揉着掌心里纤纤一抹杨柳腰说道:“心肝儿这是醋了?”
青青扭过脸看窗外,一分好脸色都不想给他。
陆震霆凑过来亲一亲她耳垂,憋着笑说:“这也就是些玩意儿,跟方才那只鸟差不离,心肝儿何须同她们计较。”
她心想,自己也不过是个玩意儿,凭他这张见人说人话的嘴,到了别的院子里指不定将她贬低成什么呢。
当下沉着脸,也不愿与他演戏,拨开他的手便要起身,半道就被他拉回来又跌在他身上。
陆震霆还是一张油盐不进的脸皮,凑过来寻她的嘴唇,青青却是不愿,挣扎之间指甲盖儿抓破了他的脖子,留下两道扎眼的血痕。
陆震霆疼得吸了口凉气,火也不停往上蹿,一开口语气不善,“你这又是闹得什么脾气?”
青青伸长手比抵住他胸膛,咬牙道:“脾气?我哪有本事找王爷耍脾气,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王爷自然想怎么作践就怎么作践。”
“你!你简直莫名其妙。”
“我自是莫名,总不必你来懂。”
“行!只当爷疯了,一回府头一件事就是来瞧你!”他一抬手,狠狠将她掷在地上,带着满都火气甩开帘子冲了出去。
门帘还未完全落下,春桃便赶来将跌坐在地的青青掺回榻上,轻声细语问道:“姑娘可伤着哪儿了?”
青青仍有些怔忪,忽而听见春桃一声呼叫,“呀,磕着手肘了。”她一低头才发觉,手肘处已经飘着淡淡的青与红,估摸着不用多久就是一片淤青。
春桃将她衣袖放下,“姑娘稍等,奴婢去取伤药,淤血揉开就好了。”
青青却说:“不用那么麻烦,这伤不碰就不疼,揉起来反而要命,就这么着吧,又不是从前,蹭出一条红印都要把满屋子宫女太监挨个罚一遍。”
她受了辱,却全然不曾放在心上,自扭了扭腕子,还想去拿那块未完成的寿山石,春桃忽而说:“姑娘一连刻了好几日了,这活计耗眼睛,合该歇一歇,外头风好云好的,不如去院子里走走。”
青青也已经待得闷了,索性点头,等春桃给她系上披风,便扶着她往外走,没走几步就遇上陆震霆带回来的那只鸟,秋菊正拿一根小棍儿勾它的爪子。
春桃解释说:“这是要仔细瞧瞧这鸟儿带不带病。”
青青上前一步,惊了秋菊。
她拎着鸟架子给青青行礼,回话说:“姑娘,这鸟儿原先就养得好,身上一丝毛病都没有,性子又活泼,王爷定是上了心的。”
春桃道:“姑娘给这鸟起个名儿吧,奴婢的老姑姑说这些猫猫狗狗的,有了名字才认主。”
“姑姑?”她只轻轻一问,若有似无的,很快揭过去。她在廊下想了想,吹了一会儿风,略勾起些许往事来,隔一阵才开口:“叫胖哥儿吧,容易记。”
她说完,春桃立刻笑盈盈去逗鹦鹉,“胖哥儿,听见没,你有名儿了。”
胖哥儿叫了两声,忽然开始怪腔怪掉地说人话,“吉祥如意”“长命百岁”。
春桃道:“胖哥儿可真机灵,说的都是吉祥话。”
然而还没等她夸完,胖哥儿突然冲着青青喊,“小十一,小十一!”
引得青青一愣,好不容易回过神又听它喊下一句,“哎哟我的小心肝儿!哎哟我的小心肝儿!哎哟哎哟哎哟我的小心肝儿!”这一喊似乎就没完没了了,直直喊到嗓子破壳才低头喝水。
青青这下明白过来,这只鹦鹉是有人专程训好了给送到她身边,却又看不出有什么目的。她一时烦得很,打算差香云去把金达叫过来,才一转身就听见正院里传来靡靡丝竹声,一个弹琴一个唱曲儿,颇有意趣。
只不过唱的尽是“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这类淫词艳曲,逼得青青快步回屋,唯恐让那调子脏了耳朵。
入夜,乾政殿里,批不完的折子堆成山。
陆晟累得睁不开眼,索性都撂下,靠在椅上闭目养神,但安静了一小会儿,元安就见茶水太监出来传话,叫另一个容长脸的太监李文秀进去回话。
李文秀原本不出挑,但他干爹早年间已经出宫容养,原也是个能耐人。
李文秀迈过门槛,走起路来一丁点儿声音都听不见。
陆晟知道有人来,也没睁眼,只轻咳一声,李文秀便似得了旨意,将那方尚缺一笔的寿山印递上去。
陆晟将冰冷的印章握在手里轻轻摩挲,听李文秀将今日所闻所见絮絮叨叨再讲一遍,过后沉吟道:“伤得重不重?”
李文秀答:“手肘上淤了好大一块儿,瞧着是疼得很,但姑娘却不怎么在乎,连药都不许上。”
陆晟一挥手,“下去吧。”
李文秀当下低头弓背,一步步退了出去。
里间又只剩他一个,他这才睁开眼,将小小一枚印章翻过来,看清了上头三个字——“不成画”,他起先是笑,觉着这隆庆高足也太过自谦,过后又品出“不成画”当中的无可奈何,竟似《西关饮马》的旷世悲凉,抹不平、驱不散、无人可诉。
隔了许久,他才叹出一口气,消磨了这旷古的悲凉。
夜深了,元安在门外劝他早些歇息,他却从案上找出管用的刻刀,给这枚印添上最后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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