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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眼惺忪中,他瞧见一男子轻裘缓带,满头华发,朝着自己款款而来。那人皎如玉树,风华无双,似与飞雪同生,又将随风飘去。
只见华发男子略抬小臂,温雅顿觉眼前一黑,瞬间晕了过去。
次日,日上三竿。
温雅清楚地记得,自己是被一记冷战给冻醒的。
他顶着朗朗乾坤,被那映雪的日头刺得睁不开眼,隐约瞧见自己赤条条地露宿街头,衣袍鞋袜皆被除去,周遭有千百道目光炯炯而来,甚是尴尬。
再一回想,自己昨日不过戏谑了那人几句,大抵酒后唇舌不能自已,又深论了些有的没的,就被如此捉弄,实在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赤身裸体置身冰天雪地里,此人再无寒意,只觉得周身火辣辣,耳根热滚滚,恨不能钻个地洞,一股脑儿消失不见。
温雅羞赧坐起,瞧见手边还躺着一硕大牌匾,其上大大方方睡着几个金字——上将军温雅——顿时连地洞也不想挖了,只想挥刀抹脖,与世长辞。
宫中来报,上将军温雅于街头宿醉,场面滑稽,将军局促。
公子琰细细听完,蹙眉问道:“谁人这般造次,胆敢当街戏弄温将军?”
宫人哑然,不知如何应答。
凛凛寒光,碎碎堕琼芳。
那人眉眼含笑,垂首,却是一声长叹。
瞻部,周饶。
不想安宁搬至东苑,真还时来运转了。
此人名头响亮,为人也不十分正派,自然人气一直居高不下,羡煞旁人。
不同以往的是,近日来这东苑的,除却自讨没趣的中容不谈,剩下的人,或多或少,竟都是有求于安宁。
就比方说之前将安宁吊在树上欺辱的那个妃嫔赵氏,彼时雄赳赳气昂昂,此刻却是屈尊纡贵,三步一磕头,五步一叩首,愣是自门口起就诚意满满,一路跪行至安宁面前。
安宁近来越发邪乎,见状犹恐折寿,连连闪躲,避之唯恐不及。
赵氏以为安宁仍不解气,“砰砰砰”以头抢地,磕得血肉模糊,惹得安宁轻抚小腹,频频皱眉,口中念道:“一疯子尔,吾儿莫怕。”
\t其实说老实话,眼下安宁怀胎不足三月,尚未显怀,身形飘忽如流风之回雪,她若不说,其他人还真瞧不出个名堂来。
\t可那赵氏不然,她见安宁不喜,又“啪啪啪”痛扇了自己几个耳光,嘴上不停地念叨着:“小人不敬,惹姑娘受惊。”
\t安宁定睛一看,方才瞧清楚这人是谁,回想一番,名字确实是记不得了,于是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t赵氏见安宁怒气未消,也不敢擅自起身,诚惶诚恐,跪行至安宁面前,痛哭流涕道:“求姑娘救救小人*。”
“私生的?”安宁粲然一笑,面色明艳,说出的话却是令人咋舌。
她刚欲蹲地与赵氏齐平,身旁几个宫女连忙搀扶,急急唤道:“姑娘当心动了胎气。”
安宁撇了撇嘴,复又直起身子,揶揄问道:“你自己的女儿,自己不看好,求我有什么用?”
她见赵氏泪如雨下,一时半会儿口齿也不利落,扶额叹道:“哎呀,堂堂瞻部的当朝公主,该不会是跟个哪野和尚跑了吧?”
赵氏泣涕涟涟,有一句没一句地向她哭诉,什么身世坎坷,什么命途多舛。
安宁这才得知,原来那赵氏与中容,这些年来育有一子二女。其子乃中容长子,与半半年岁相仿,一女刚及豆蔻,一女不过总角。
赵氏的长子不知得罪了何方神圣,出宫被人砍了十根手指,十根脚趾。少年手指脚趾俱断,如今形同废人,行走不能自理。长女好端端呆在宫中,却不知为谁人玷污,此刻疯疯癫癫,怎么问都不说,只整日披着落下自己元红的薄褥,于苑中起舞,翩跹瘆人。
安宁听罢恍然,难怪中容这几日脸色比猪肝还难看,原来是自家后院失火了。
回想昨日此时此刻,安宁不过在苑中赏秋,中容气势汹汹杀将过来,指着她鼻子就骂:“你简直就是祸水!”
安宁平日里被他派人里三层外三层给圈禁着,谁也不招惹不了,平白无故挨了通骂,当即回道:“你索性把我端个盆给泼出去不就结了?”
两人一如既往,不欢而散。
眼下听了赵氏这番陈词,安宁才稍许理解,中容为何会突然暴跳如雷,行止失常,活像更年期早至。
只是她之前就千叮万嘱,告诫那赵氏,出门须得当心,切莫一时大意,踩了钉子。
该提醒的早就提醒了,他们自己看不住一个皇子一个公主,到底与她安宁有何事相干?
安宁越听越委屈,转身进屋,将门随手掩上,声音娇嗔,有气无力地自门缝传来:“腌臜丑事,吾儿莫听。”
胎儿听没听到安宁不知,但她是真真切切地听闻到了,门外传来哭声,汹涌澎湃,一声不倒一声,一浪高过一浪。
嚎啕那人似体力极好,明明是个女子,中气比男子还足,半晌也不见其停歇。
安宁暗暗佩服,呼啦一声拽开门来,便有一人直直扑入她怀里,吓得众宫女阻拦也不是,纵容也不成,七手八脚,慌乱不成体统。
安宁再一注目,不想那赵氏仍端端跪于庭下,神色中既是诧异,又是鄙夷。
在瞻部这座皇宫里,倘若一人身负江湖气,又能行走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毫无阻碍,那人必是半半无疑。
安宁无奈之下,只得对那半半半推半就,连搂带抱,不住安抚道:“究竟是哪个王八羔子,惹咱们家女侠受了这么大委屈?”
\t半半纵是哭天抢地,听了这话也忍不住一嗤,转身对赵氏道:“你再赖着不走,剩下的那个也保不住了。”
\t赵氏闻言,只当半半替那司幽门做了主,不再为难她的*,当即五体投地,叩谢而归。
\t半半见赵氏连同其爪牙离去,这才扑通一声跪地,抱着安宁大腿,复而高声哭喊道:“干娘,求求你救救祝渊吧!”
安宁心道自己又不是菩萨转世,怎么近来求她救苦救难救急的人那么多,连半半也不例外。
她想扶起半半,奈何那丫头一身蛮力,如秤砣坠地,也只好由得她去了。
半半抱了好一会儿的大腿,哭也哭够了,跪也跪累了,于是自行起身,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那祝渊还真不是为骗婚而信口雌黄,他的大限,转眼就快到了。
半半说,祝渊得了一种罕见的怪病,周身筋骨逐渐僵硬,至今半载有余,每况愈下,已几近不能动弹。
安宁心道自己既非悬壶济世,又非仙子神女,祝渊沾染了什么毛病她尚且不知,又岂能仅凭着大发慈悲便将他医治?
与祝渊那小子,她不过是在宫里的演武场有过一面之缘,纵那半半哭天抢地、悲痛欲绝,她也很难见得就能感同身受。
于是她任凭半半哭诉了半天,盯着半半双唇上下翻动,起初只是不知如何接茬,渐渐便不知半半究竟在说些什么,哭些什么——只看到那丫头嘴在不听地动。
不觉间,安宁双耳听不到周遭响动,脑子却不知侵入谁人记忆,感受分外真实。
她好像看见了一个人,恍恍惚惚立于屋中,像中容,又不像中容。
那人似高高临于众生之上,俯瞰万物于足下,若是强行拿中容的傲气与那人作比,两人简直有天渊之别。
但即便是这般光彩大盛之人,此刻也是垂手而立,勘勘受人耳提面命。
安宁好奇又不解,鬼使神差地问道:“你这回又是犯了什么错,被罚至此地思过?”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大惊不已——她既不认得这人,也不知什么犯错思过,奈何自己说出的话,竟是无端熟稔,又亲昵?
还好,那人像听不见她说些什么,只继续低着头,一语不发。
“汝半分慈悲都不念,枉为六灵之首!”
安宁听得这声音,精神为之一震。
她四下环顾,却不见那龙首蛇身的怪物,心中念道:是了,盘古上神一向慈爱,又岂会这般声色俱厉地训斥什么人?
再一恍惚,只听一人在她耳边哭道:“燧皇都死了,你还能救他,为什么不能救祝渊?干娘你厚此薄彼,一点慈悲都不讲。”
今时今日,半半仍记得祝渊在她耳边残喘言道:“神曲《斩灵》,起死回生之术,你干娘远比众人想象得要神通。”
“慈悲?”安宁看向半半,莫名其妙,似懂非懂。
半半本无意数落安宁,听她问话,顿时觉得委屈,大声哭道:“干娘你知不知道,祝渊他快不行了,快不行了!”
安宁懵懵懂懂,好像问了一句:“人呢?刚才这房中,是不是站着多余一个人?”
“是,是父皇。”半半不知安宁为何会如此一问,顺手指了指。
安宁这才看清楚,屋子的正中,可不就站着一个中容,哪有什么六灵之首,光灵羲和?
那人比日月星辰还耀眼,又有谁会比他更高傲?
安宁只道自己方才是被梦魇住了,并未多想。反正近些年来,她常常梦见一些怪事,近来愈发频繁,像是陈年往事,内容无非围绕盘古和他那几个不成器的灵神子女,时而也有公子琰乱入,大抵不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