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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行宫的冬日, 冷得像是一把结冰的刀在慢慢地刮着骨头。
且东南人民喜湿,皇家又无冬日居于长宁行宫的惯例,因而行宫在建造之初,并未铺设地龙。冬日一来, 便是在房中摆了七八个火盆也不甚温暖。
宋槿正如往常一般,坐在窗边,翻着匣子里的东西。
他不过二十五岁,在镐城时还是家家有女家家求的少年宰相,绝美的容颜不知折了多少少女的芳心,上花轿嫁予旁人之时, 红盖头下哭得撕心裂肺。
便是去年他离镐城之时,往来相送的香车挤到了城门外, 大将军家的幼女骑马追了他二百里,都未见马车中的人掀帘看上一眼。
而如今,他坐在窗边, 细细地捧着手里的布老虎如珠似宝,那垂在手边散开来的头发, 却是比那如玉的手的颜色还要更白上几分。
多情应笑我, 早生华发。
芫荽推门进来,将手里端着的参汤放到一旁, 伸手就去关窗, “小公子也不知疼惜自个, 这般天气,还对着窗吹风。”
宋槿连头都未抬,只伸手又推开了窗,一天未说话的嗓音有些干涩,“无妨。”
他捏着手中的布老虎,检查完上面并未有掉线和破碎,转头去看窗外正对着的一棵桃花树,柔和了眉眼朝那棵树笑。
芫荽却差点被他那笑笑得掉下眼泪来。
她比长公主还大上几岁,如今已是四十二之龄,可那头上的白发,也不过是稀稀拉拉的几束,比不得宋槿满头霜花。
通徽十七年春日,长公主是弯着嘴角死在睡梦中的,她受病痛连累多年,虚弱时连个杯子都握不住,死了反而是种解脱。
而她按着长公主的懿旨,将其葬在了长宁行宫的后山,扶着衣冠椁去了镐城,见过泪流满面的宣帝,才拿着长公主给的包袱,去了宋相府见抱病的宋槿。
宋槿那月正好伤寒,连着平东南兵乱时受的伤告了病假,并不知三日前,宣帝就已收到了长公主薨的讣告。
他听闻门房来报,长公主身侧的芫荽姑姑求见,喜不自禁地换了崭新的春袍,亲自到了二门外迎人,却只看见芫荽满眼通红浮肿,手里拿了个包袱。
八年前的某一幕重现,他差点就没站住脚。
他在朝中忙忙碌碌了八年,没有功成名就的奢望,不求天下苍生的安康,他几乎是用着流离在外的旁观者身份,当着万人之上的宰相。
唯一的目的,不过是在她回来之际,坐在离她最近的宴席上。
宋槿只是想让她觉得,这么多年的教导没有辜负,即使她离开了朝堂,即使她执意要一个人去等死,他也会守住她要守的国泰明安,给她坚实的屏障。
养育之恩,教导之义,他还没来得及一一回报。
只芫荽跟着长公主的时间久了,说话做事都随了她的干脆,开口一句便是,“奴婢拜见宋相,奴婢此来,是奉长公主遗命,给宋相送礼的。”
她半蹲着身行礼,将手里的包袱递了过来。
“这是殿下为您备下的生辰礼,补八年之缺,至您百年。”
“殿下临终前,唯愿您,福寿绵长,一生无忧。”
宋槿踉跄了两步,终于扶着墙站稳。
他毕竟当了八年宰相,大场面见得多了,此时还能硬挤出个笑脸来和缓压抑得让人心跳都暂停了的气氛。
“芫荽姑姑这是说笑吧,殿下若不喜我送礼,我不送便是,不必开此等玩笑。”
芫荽却不容他退,只把包袱往上递了递,“殿下葬在长宁行宫,衣冠椁如今停在宫中的掌珠殿,陛下让您明日进宫,操持长公主下葬事宜,圣旨稍后便到。”
她略停了停,声音有些哽咽,“殿下当年执意要走,便是不想临死引您和陛下伤怀,如今您也该让殿下宽心,以慰她在天之灵。”
宋槿许久都没说话。
他闭了眼,想盖住自己浑身洋溢着的哀恸和愤怒,只许多事物不是闭了眼就能盖住的。
不过一瞬,滚滚而下的泪水就沾湿了他的前襟。
春袍单薄,沾湿后风一吹,凉得透彻心骨。
次日,宋相上朝时,满头青丝变白发。
在朝中的老臣们个个心知肚明其中缘由,但却同时三缄其口,不敢再言一丝一毫有关宋相和长公主的秘闻。
一是死者为大,此时妄议,坐在龙椅上的宣帝定然饶不了他们。
二是宋相此前下死手惩治了几个嚼舌根的大臣,杀鸡儆猴,堵了天下人的嘴。
三是长公主避居朝堂多年,已许久未出现在热议的话题之中。因而镐城各家贵女恋慕宋相的流言和秘闻不断,宋相与长公主的秘闻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已经春末,待到长公主的衣冠椁葬入皇陵,夏蝉都已经叫了小半个月。
宣帝在勤政殿见了从皇陵归来的宋相,两人一坐一立沉默许久,宣帝才拿起茶盏抿了口,润了嗓子,“你想去长宁陪陪长姐也行,只这宰相之位……”
宋槿拱手,他这几个月瘦得飞快,此时只剩嶙峋之相,“当年殿下便是更看好岳太守,如今岳太守已是吏部尚书,提拔为相也名正言顺。”
宣帝点头,“也可。”
他再看眼宋槿,却是笑得有些发涩,“朕自小便觉得长姐疼你多过朕,因而给了你不少苦头吃,可如今看来,长姐疼你不是白疼的,至少你还可以陪她。”
宣帝堂堂帝王至尊,莫说是去长宁行宫,便是去皇陵送葬,大臣们都是战战兢兢,各种劝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唯恐他出了差错。
两人因着这话重新陷入了沉默,这么些年,他们谁都动过把长公主接回宫中的心,但宣帝子嗣艰难,长公主又摄过政,回宫一事,需周虑的事情颇多。
一拖再拖,如今只回来个衣冠冢。
宣帝一阵阵憋着气,逼得眼眶都发涩了,正要开口,宋槿已经拱了手,草草行礼退下。
从殿门口吹来的风又沉又闷。
宣帝坐着,再说不出话。
宋槿从勤政殿中出来,迎面就撞上了岳桡沉。
岳太守当年被贬,却是遇上了命中注定之人,如今府上两男两女,人生也是圆满得很,因而他见着这位当年最受长公主宠爱的宋相,也是好声好气的。
“长公主殿下走得安详,宋相也应节哀,免得伤身。”
宋槿点了下头,和他作别。
只不过才走出几步,就遇见了韦省之,两人好歹有过当年同在长公主府的交情,碰面都是会打个招呼的,但这招呼打完,韦省之却没走。
“月前听闻崔驸马暴毙,崔侍郎伤情过度,辞了官,宋相可知否?”
他问话时已是确定的语气,没半点疑问之意,最后甚至还带了丝怒气,显然是对宋槿的作为气愤得很,“长公主殿下都未曾出手,宋相倒是小肚鸡肠得很。”
当年起事的成王,宣帝都念了皇家血脉只圈禁了事,是宋槿非要将成王腰斩示众,而那位“谋害”长公主的神箭手,在尝遍了酷刑后血尽而亡。
这位繁朝最年轻的宰相,在朝堂上心狠手辣得一群老臣都畏惧于他。
韦省之几乎都要忘了,他在长公主府,在长公主前面那乖巧懂事,随便她颐指气使,眉眼中总是带着明媚的笑的模样。
而此刻,宋槿看了眼他,黑眸衬着白发,美得更是妖异。
“殿下早逝,原因不过二者,”宋槿的声音凉的很,像是在深井中浸了三日才捞上来,“旧年情殇,以及当初寿宴上的那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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