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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未时刚过, 索月萝与傅攸宁就拖着各自两队垂头丧气的绣衣卫又乌泱泱打内城出来,回了光禄府。
一群人灰头土脸, 谁也没说话。光禄府绣衣卫总院的整进院子中士气之低迷, 仿佛笼罩在一个大写狂草的“丧”字中。
索月萝有气无力地垂着头坐在议事厅门口的石阶上,哑声对傅攸宁道:“我瞧你脸色不大好, 待会儿咱们去同尉迟岚讲讲,明日你歇歇,不必过来了。”
“索大人你的脸色, 也并没有比我好太多。”傅攸宁讷讷的, 一时并不能良好适应这样友善的关照。
自打春猎后,索月萝对她的态度亲切许多, 她是明白的。毕竟在范阳一起并肩战斗过, 多少有些同袍之谊的意思在了。
可在众人忙得焦头烂额时, 自己忽然享受到额外关照可以脱队偷闲……总觉得不大好的样子。
索月萝抬眼轻轻瞪她:“明日赶紧上宝云庄给大夫瞧瞧, 也不知你那手腕骨折究竟是好没好了。不然若有什么爬高爬低、举重若轻的活, 我也不大好意思叫你做。”
兰台石室的存档史料实在浩瀚,几进院子里各间房内的书架都摆得满满当当, 许多年代久远的史料全被束之高阁, 之后少不得要爬高爬低的。
这两日她们可真是半点没偷闲, 动用近百号人,也尚未将里头的史料翻完。
傅攸宁知她是好意,只是故意这样讲, 免得让自己觉着尴尬, 便点点头道:“那后日换你歇着, 我来顶上。别到时我俩都倒了,且不知要拖到何时才找得到线索。”
眼下的局面已然不是她这颗不怎么聪明的脑袋能掌控的,她也该去面见齐广云了。
无论是邹敬案,还是她与梁锦棠的事,她觉得,齐广云聪明,也许能指一条路给她。
便是真真没路了,至少,能找个人说说,也不至于这样难受。
“到时再说吧,”索月萝疲惫地捂住脸,含恨切齿的声气从指缝中闷闷漏出来,“兰台那群王八蛋,居然托辞要晒书将咱们赶出来。X的,晒书?什么烂借口,真当我是吃干饭的啊?”
内城除了天子禁苑,便是几大举足轻重的中枢机构。即是绣衣卫,也并非轻易可进出内城的。
这两日她二人领了近百人出入兰台石室,动静不可谓不大,而内卫总统领居然放她们畅行无阻,想来尉迟岚必定是动了不少手段的。
文官们从来瞧不上绣衣卫,总觉绣衣卫严酷又诡秘,行事毫无君子之风;但本朝天子依靠绣衣卫来掌握各路秘闻、隐情已是传承几百年的铁律,他们在台面上并不多嘴,私下里对绣衣卫却是不少刁难。
今日兰台的人更是绝,午时一过,忽然跑来说他们要晒书,请绣衣卫的人明日再来,就这样给扫地出门了。
“我办案多年,遇到的阻碍自多了去了,”索月萝自掌心抬起脸看向傅攸宁,声音沙沙的,却满眼气愤,“可兰台这帮老贼,竟以如此简单粗暴的托辞来羞辱我的智慧!”
傅攸宁自个儿一向是不擅与人直接相持争执的,说穿了就是退让惯的,可她明白,索月萝不是个忍气吞声任人踩的。
今日索月萝能忍下这口气退出兰台石室,不得不叫她刮目相看。
“若按你往常行事之风,怕是宁愿打起来,也不会走的。”傅攸宁拍拍她的肩膀,有赞许亦有敬佩。
今次查邹敬案,其实真可谓是名不正言不顺,绣衣卫对外对内、对上对下全都紧着口不敢多说。
可这两日动静这样大,傅靖遥便是不明白内情,也绝不会不知这近百号人的动向。
偏他沉得住气,半个字也不过问,是以今日她们被兰台的人赶出来,也没处说理去。
“眼下邹敬案尚无实据,又是背着少卿大人行事,说来总是咱们理亏心虚。若非如此,打就打了,我会怕那群老贼?”索月萝愤愤撇嘴。
世人皆知索大人是出了名的目中无人,只要是办案所需,没哪处是不敢硬闯的。
旁人总以她仗的不过是堂姐索贵妃的面子,她向来也不屑解释。
虽靠着堂姐的面子,她不必如傅攸宁一般自分院候补武卒做起,一来就是绣衣卫总院的天降总旗。可她清醒得很,这些年自个儿天下皆知的盛名,那都是一桩桩案子攒回来的。
她是靠着家姓、裙带才顺利堂皇地走上这条路没错,可能走到今日这样的地步,所付出的心力与勇气,足以配得上她所得的这一切。
她俯仰无愧,自然可以目中无人。
可这回邹敬案事发突然,尉迟岚情急之下开篇就没开好,总归是心虚着在办。她心知若三两天查不出个结果,少不得还要与兰台低眉顺目。
索月萝之所以是威名赫赫的索大人,可不是光靠蛮干。最重要的是,她识轻重,懂进退。
在人屋檐下时,她会低头的。
“明日我也不等点卯了,一大早就去接着翻,”索月萝疲惫的目光里有着坚定的微芒,“你且宽心,在邹敬案尚无进展之前,我绝对、绝对能忍住,不与兰台那群老混蛋翻脸。”
她对邹敬案的执着,一则是此事若最终查无实据,尉迟岚及绣衣卫的下场都不会好看;还有更重要的缘故是,毕竟,事关邹敬可能叛国。
江北索家并非世家名门,不过是近二三十年才兴起的庶族新贵。索月萝自认并无达则兼济天下的士子之心,从不忧国忧民,可在她的认知中,便只是庶民,也该心怀家国。
她是武官,不会讲微言大义,可她知道,这就是她的战场。她只是在做她该做的。
傅攸宁自她的目光中读出许多,便重重点头:“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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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事纷扰,其实傅攸宁脑子乱得很。
瞧着所有人都怔怔的,便起身独个走了出去,想去找傅靖遥谈谈。
她觉得自己应当同傅靖遥讲讲道理,总不能一直在梁锦棠那里待下去的。眼下所有事都越来越混乱,她也越来越无所适从。
结果还未走进傅靖遥办事那进院子,就遇上梁锦棠,当下就愈发颓丧了。
梁锦棠瞧她那灰头土脸的样子,就知他们今日定又是一无所获。况且这时辰就打道回府来了,料想多半是在兰台石室遭了刁难被赶出来的。
怕这只兔子晚些回去又要躲着人哭,便挡住她的去路,低声问了句:“叫人赶出来的?”
傅攸宁茫然抬眼看他,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抿唇“嗯”了一声。
她一向自认是心中能扛事的姑娘,近来却不知为何,总是一见着梁锦棠,就觉有万般委屈止不住。
这很危险。可她真是没法子。
梁锦棠被她可怜的样子瞧得心尖又软又疼,便忍不住伸手轻轻拍拍她的头顶,轻笑:“罢了,明日我去帮你吧。”
梁大人要进兰台,可没人敢拦。
“不了,若抬了你出面,那同跟兰台撕破脸也没两样了,对你也不好,”傅攸宁垂下脑袋摇摇头,“况且,索大人刚刚同我说讲了,明日我去宝云庄再瞧瞧骨折好没好。”
再说了,此事若说最该谁出面的,那也该是傅靖遥。可傅靖遥装作不知,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显是对这案子毫无信心,轻易不愿将自己搭进去。
连光禄府最高掌事人都不愿惹祸上身的事,自然更不该是梁锦棠的责任。
梁锦棠叹气:“那明日我陪你同去宝云庄吧。”
傅攸宁惊慌抬脸,急急道:“不必!”
有人霎时脸一黑,又咬牙了。
傅攸宁本就被众多事情搅扰得乱糟糟的,脑子分外不好使。此刻瞧着他的神情,没来由就觉得自己仿佛是有些欺人太甚似的。
“我、我晚些回去想做个水晶盅吃。”傅攸宁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总觉得眼下硬着头皮聊下去就对了。
梁锦棠不满地轻哼:“所以呢?”这算顾左右而言它吧?
“若等到放值后再去,卖水果的摊子定是全都收了。买不到梨子就做不了水晶盅……”啊谁来告诉她,她在说些什么鬼啊?
“我差人去替你买好先送回去就是了。”梁锦棠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顺着她的话岔开,反正一切都很莫名其妙就对了。
傅攸宁心乱如麻地望着他:“那能不能……多买一些?我、我做多一点,你明日、明日帮我带给索大人,大家分一分也好……”傅攸宁,你醒醒啊!这到底是在聊什么呀?
“嗯。”梁锦棠觉着自己在这只兔子面前未免也太逆来顺受了,话题是怎么跑到“梨”上面来的?
“你……刀工好不好?”傅攸宁觉着……还是自暴自弃算了。
想着什么就顺嘴在说,反正脑子是没法使的。
梁锦棠瞟一眼她那还绑着药布的右手,淡淡道:“应当……比你好一些吧。”
傅攸宁脑子懵懵的:“我刀工不好的。上回做水晶盅时雕坏了好多……害我一晚上啃了八颗生梨……吃得我都恶心了。”
哦?合着是让威风凛凛的梁大人上街买梨、明日得帮人送过来不说,今夜回去还得先帮着削梨雕水晶盅?
可只要面前这张脸摆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威风凛凛的梁大人就总也不怎么威风的。
“知道了,”梁锦棠听到自己在喵喵叫,很没骨气地应下了这荒唐的要求,还小声抱怨了一句,“干么不叫丹露和宝香帮忙。”
只是雕几颗梨而已啊,梁大人这双手该使长刀才对吧?他可是做大事的人!
“只是小事,麻烦旁人总不怎么好……”傅攸宁在心中一直提醒自己今日绝不能再哭了。
梁锦棠瞧她满眼的恍惚隐忍,也不忍再让她难受,便一径顺着她:“对,你说的都对,既不愿麻烦旁人,那就麻烦我吧。”倒也没什么不好。
“你又不是旁人……”不能哭啊,不能哭啊,“我、我去做事了。”
师父说过,每个人,都应当是有用的。
若无用,便该坦然被漠视,甚至被放弃,将有限的资源腾给有用之人。
她对梁锦棠,就是无用的。她并不能为他做什么,能有什么用呢?
可她就这么莫名其妙、颠三倒四、乱七八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梁锦棠却没有转身就走,还那样温柔又无奈地笑着,好生站在面前应承着她毫无意义的无说八道。
眼中浮起水雾的傅攸宁突兀地转身就走,生怕自己下一刻就真的忍不住了。
她觉得,自己真是个走了好狗运的混账姑娘。
初夏的日头明亮热烈,光禄府院中绿荫处处。
威风凛凛的梁大人叫那一句“你又不是别人”安抚到心情大悦,只觉天高气爽。
他自然记得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也没昏头到忘记摆在自己与傅攸宁面前尚有诸多不明朗的困阻,有待他去披荆斩棘。
甚至他还隐隐担忧着,不知她身上那毒,齐广云究竟有没有根治之法了?或许该再回大宅找褚鹤怀那个长舌的庸医一起想想法子?
不过,这些全可暂先缓一缓,毕竟,梁大人是无往而不胜的。
当下他脑中最清晰的声音是,男儿大丈夫,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不就是自家那位姑娘想吃梨么?即刻叫人去将整条街的梨全买了!
当夜,梁大人在傅家姑娘惊愕又崇敬的目光中喜上眉梢,赫然发现自己竟是雕梨界被埋没多年的不世良才。
接连雕一百多颗,竟一颗也没雕坏。
真是了不起的梁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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