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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的阳光正好, 苏袖月一手撑着纸伞, 一手抱着薄被去晾晒,恰逢秋收时节,蜿蜒的山路上硕果累累, 但大多是不知名的野果。
她倾了倾伞, 问身边空气道:“小五儿, 哪一种好吃?”虽然大致能辨别出哪种可食用,苏袖月却不敢轻易尝试。
“道人, 那个。”鬼魂隐有激动之情,伸出手去指,又蓦地缩了回来,自己见不得光呢, 他腼腆一笑, 对悄然随他动作移动伞柄的苏袖月轻轻颔首。
“谢谢, ”他怀念道:“那果子我小时常见,开在主人家的后园里, 成熟时酸甜可口, 弟弟…他很喜欢。”
“嗯。”苏袖月撸了一把园润澄黄,珍珠般大小的果实, 暂放在被子上,继续往山上的凉亭走, 边走边听小五儿絮絮叨叨说。
“我弟弟啊, 他的心思总是难猜, ”鬼魂无奈却又宠溺道:“小九儿…他总觉得我这个做哥哥的愚蠢, 站错队,其实呢…”
“其实,”苏袖月停下脚步,把薄被搭在围栏上,掸了掸,对躲在凉亭里遮阳的小五儿道:“我先问一个问题,你们…是孪生兄弟吗?”
长得相似吗?
“当然。”小五儿骄傲道。
“那我知道了,”她走到中央石桌旁坐下,边捻去野果子的皮边道:“鬼,其实,你是故意和小九儿唱反调的吧。”
“道人,你…”他微怔。
“小五儿,虽是萍水相逢,我对你知之甚少…”她直视着鬼魂的眼睛,轻笑道:“我看人的眼光,还可以。”
“是因为担心他?”她尝了个果子淡淡问道。
“嗯,弟弟机灵,心性大,我们兄弟不管跟谁,都是在刀尖上舔血,上面倒了,我们也不会好过。”小五儿小心翼翼碰了碰桌上的果子,无奈穿了过去,他只好望向几乎一样的两个道:“所以道人,鸡蛋…不能放到一个筐里。”
弟弟万一跟错了,那对立面的自己就是跟对了,哪怕他有生命危险,自己也可以和弟弟交换身份。
想到这里,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道人,我果然像弟弟说的愚蠢,这么快就死了。”
“不,你是大智若愚。”苏袖月清浅一笑,人心真的难测,有为了再见葬礼上的帅哥杀姐姐的妹妹,也有像小五儿这样的哥哥,每个人都是特殊的。
她不禁有些懊恼,从事的专业让自己寻找共通性,先前面对严慎言,裴彧,甚至檀婳时,她无疑都是从主观出发,靠着直觉推测和多年积累的经验来认定对方的属性,而后…再慢慢通过客观事实验证。
这样的做法,是自信,也是自负。
她若有所思,敛敛心绪从袖中取出了火折子和一根小蜡烛,点燃后,对小五儿笑道:“鬼,我一个人吃不完。”话落,苏袖月似玩叠叠乐那样把野果如上供般堆起来,揶揄道:“小五儿,你可得保佑我啊。”
“嗯!那是自然,谢谢道…谢谢你呀。”小五儿抿着唇角,苍白的脸涨红了些,若说先前对苏袖月还有几分忌惮,此刻却全然觉得舒服。
人与人相处,舒服最重要。
不,人与鬼,他满足地望着新鲜的果子,正欲尝尝,却见苏袖月跑到不远处的山泉旁,脱了鞋袜,捋起了裤腿。
“喂,你干什么呀?”他别过眼问。
“干什么?”苏袖月循着目光回头,轻笑道:“鬼,别惦记了,你好好吃素,将来投个好人家,她边说边编了个简易草笼,慢慢踩进泉水,弯下腰开始捕虾...这个身体太孱弱了,祈愿寺又一点荤腥都不让沾,她能怎么办?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咯。
折腾了一会,苏袖月听着潺潺的流水声,重新淌上岸,手上的草笼里,青虾的数目颇为可观。
她又用火折子和枯草生了火,再添了几截果树枝当果木,看能不能增加一点香气。一切就绪后,火光不大不小,用来烤虾却足够了,苏袖月把剔了虾线、清洗干净的青虾串起,一边翻面一边用僧侣袍的广袖扇着,未过多时,就依稀可见被火燎起的焦皮,和渗出的金黄虾油滋滋作响...
留守在凉亭里的小五儿见状,不由口水直留,奈何闻不到,他滚动喉结眼巴巴望着,只见苏袖月又跑了回来。
“道人,你…”小五儿扬起笑脸,以为这人是来撑伞接他的,结果…
“鬼,借你几个果子用用。”
苏袖月说完,拎起野果转身就走,她的火候正好,恰是果香入味的时候,就是...没有酒。
这个时候,要有坛陈酿相佐,谁还当和尚啊。
她想着,随手挤出果汁浇上,香气霎时四逸,回头看,小五儿却躲起来了…莫名其妙。
思虑间,耳畔忽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她回眸,先是闻到了酒香,再定神一看,见到了红绸封紧的褐色瓷坛。
是女儿红。
“9527,你破戒了。”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来人大喇喇地坐在火堆旁,半仰着,手肘撑地翘起了腿,露出半截瓷白脚踝…
熟悉的骨节分明,苏袖月收回眸光,闷闷应了声:“是破戒了,高僧。”
语气像个被训的孩子。
她心绪微乱,却见云笙似乎没有责难的意思,索性在他的注视下,试探着取下串烤好的青虾,顾自尝了尝。
杀生戒已破,再浪费就真是罪加一等了。
“哎,等下。”醇厚的低音止住了欲大快朵颐的苏袖月,云笙笑着,揭开了放在一旁的酒坛,递予她道:“佳肴配美酒,天经地义。”
“…”苏袖月不敢接,虽说和佛门高僧“同流合污”很有安全感,但云笙手中的女儿红一看就年份久远,他们又不相识,无功不受禄。
摇了摇头,对方却不肯挪开。
“傻孩子,当一个男人把东西捧到你面前,就是想你接住。”云笙倾身,握住苏袖月的手咬了一口细枝串住的青虾,微眯眸子道:“现在可以喝了?”
苏袖月这才明白,他是怕自己不敢,遂以身作则,主动同流合污。她轻笑:“高僧,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是这样吗?”话落,饮一口酒,果然是在地底存了多年,酒香余韵悠长。
她抬眸,却见云笙意味深长地摇头,发丝散而不乱,苏袖月注意到,他把微微染霜的长发整齐地梳在脑后,露出漂亮的美人尖。
“怎么?觉得我眼熟,认识我?”云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的眸光,似乎想验证些什么。
“没…”她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再抬首,云笙已躺在秋时枯黄的草地上,双手枕在后颈,随手折了截草根叼在嘴里。
姿态风流,浑然不似上了年纪,苏袖月敛敛眸...岁月经年,人的一举一动都深入骨髓,许多年前,云笙也定然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青葱草地上,慵懒而卧,邪气勾唇,坏坏一笑的“雅痞”少年。
眨了眨眼,她又听到云笙说:“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很多年前?”
“啊?”苏袖月轻摇头,一脸茫然,又似害羞地低下头,几欲埋进手中的酒坛里,其实…
她不害羞,而是错愕。
就像裴彧,也说他们是旧相识,可苏袖月的记忆里,肯定以及确定没有。
她稍稍留心,又瞧着小五儿躲起来的模样,隐约觉得眼前的高僧定有过人之处,自己很有可能是早掉了马甲,被云笙看出并非原主了。
所以,他才这样问吧。
思怵间,僧帽忽然一紧,苏袖月睁大眼睛,任由云笙把自己从酒坛口提起来,他的动作很轻,末了又揉了揉她没有毛发的头顶,“9527,留起来吧。”
“向佛,不拘泥于形式,也无需证明。”
“嗯。”苏袖月应声,仰起头粲然一笑,嘴里歪扭的牙自成特色,尤其是两颗小虎牙,笑起来格外有感染力。
“小孩儿,你很可爱。”云笙低头轻笑,他目光柔和,饮了口酒,微醺道:“其实…从前有人告诉我,酒肉穿肠过——”
佛祖亦可抛。
做一件事便忠于一件事,佛祖与酒肉并不相悖。
“对了,小孩儿,”他忽然想到什么,偏头望向苏袖月,半阖着眸子懒散道:“祭典将至,按照往常惯例,当朝丞相会代表女帝来祈愿寺观礼…届时,你可别像今日一样乱跑了,听说他——”
云笙顿了顿,对严慎言男宠无数的事将信将疑,他点到为止,提醒道:
“小孩儿,你自己小心点。”
*****
京城,歌舞升平。
丞相府邸,严慎言遣散歌姬,只留下了一名月白水袖,衣袂翩翩的女子。
他瞧也未瞧,斜倚塌上,捻着手中的暖玉棋子,行云流水抬手行礼道:“请坐罢,主上有何话要说?”
“唉…七年了,何必如此,严大人?”檀婳无奈一笑,自从用打小佩戴的玉牌与严慎言相认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不尴不尬…倒也不是其他,只因这玉牌虽不起眼,却能与严慎言手里的一半成一对儿。
这一对玉牌不仅仅是信物,意义尤其深远,严慎言的父母还在世时,就从小告诉他,玉牌结义,同是男子时,以兄弟相称,应尽心辅佐,若一男一女时…
严慎言那会不明白,却也谨记,时至今日,他才知晓父母口中的两种情况,二老恐怕一早就知道…身为前朝遗孤的檀婳是女儿身,也定然是希望长大后的自己能迎娶她。
因而,哪怕严慎言与檀婳二人心照不宣,各自意有所属,有了这一层关系,多少觉得尴尬,檀婳也知晓严慎言对自己一贯是尊敬有加,态度却疏离…她轻叹一声,开门见山道:
“严大人,前几年你入军营,想来已收获颇丰,加之云南那边也愿相助,朝臣亦被你牵制有余,又有文渊阁在江湖上的影响作为后盾,那么何时…改朝换代呢?”
“咦?”严慎言落下一子,他自己与自己对弈,未抬眸道:“主上...是等不及了吗?”
他知晓,这件事是支撑檀婳活下去的心念,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当是害怕被遗忘。
而能在史册上与所爱之人贴近,是檀婳失去容珏后,最后的寄托。
那么他呢?严慎言落寞一笑,推乱棋局,淡淡道:
“主上,历来改朝换代,都有些征兆,这人为的鬼神之说,我们…也应该有。”想当初,徐芷力排众议立为女帝,不也用的是凤星转世,天命所归这招吗?
他话落,檀婳了然颔首,
“那...从何开始?”
“祈愿寺,高僧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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