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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长鸣拉着唐贤小跑到白子行身边,刚想和他说几句话,巷子的另一头便传来一句阴森冷冽的话:“还不去干活?”
白子行身子一颤,桶里的水面猛地晃了两晃。
余长鸣忍不住,伸手去扶那水桶,白子行骤然向后一退,那溲水汹涌了一番,少不得往他身上溅上些。
白子行空不出手去擦,那水便顺着脸颊滑落进他的衣襟里,带来一阵凉意。他不敢让余长鸣帮他。
若是余长鸣帮了他,那在余长鸣看不到的地方,乔叔就会打他一顿,再骂他一顿。他是捡来的野孩子,和他们始终是不一样的。
余长鸣悬着手,不知所措。便见唐贤提过白子行手里的桶,蹲到了他的面前,替他擦了擦脸。
白子行低声道了一声谢谢,他垂着头,便见那浑浊的水面上,隐约映出唐贤的模样,和长鸣长得很像,也和长鸣一样,这般温柔。
一道内劲袭来,沿着唐贤的发间破空而过,便见一个身影从巷子那头走来,声音与先前叫白子行干活那人一般无二:“何时这地也能进……”外人了?
他话未说完,就在看到唐贤的一瞬间缄默无声。
记忆争前恐后地游弋到眼前,恍惚回到物转星移前,初见那人沐风而归的模样。
可那个人终究是死了。
被他亲手埋葬在清幽冷寂的群山之巅,再也不会回来。
余长鸣大喊大叫道:“乔叔,你看,是我爹,我爹回来了。”
傻孩子,人始终还是人,跳不出这生死有定的大道伦常。
生命既已长眠,便再不会有苏醒之日。
乔晟想,这人和长鸣的生父长得真是极像。
可再像,也不是同一个人。
然而唐贤还是以余长鸣父亲的身份住了下来,原因无他,乔晟千般万般的解释,也劝阻不了一个无理取闹的余长鸣。
而白子行今日的事情,也被轻易地一笔带过了。
小时候的余长鸣闹腾地很,或许是才找到了爹爹,便新奇地缠着唐贤玩这玩那。
白子行早上忙了一天,买东家的米,又买西家的面,乔晟对他挑剔极了,总能寻着理由,让他半分停不下来。一直忙活到半夜里,才能忙里偷闲小憩上一会儿。
他实在是太累了,有人晨起叫他,他昏昏沉沉醒不来,便又遭了一顿拳打脚踢。手上青青紫紫,旧瘀又添新伤。
他想长鸣了。
因为只有余长鸣才会掀开他足以遮去一切伤痛的袖口,让他在这冷血无情的地方留有一方痛哭流涕的天地。
这念头如荒草丛生,便再也抑制不住。偷了空,冒着再被打一顿的危险,悄悄去找了余长鸣。
他一路遮遮掩掩,躲在能躲人的地方。
他看到余长鸣摔倒了。
又看到余长鸣自己拍了拍灰,跑到了他爹的怀里。
他道:“长鸣摔倒了,摔得可疼了,要爹爹抱!”
白子行藏得更深了,在大门之后,落下满身阴影。
余长鸣不过轻轻一摔。
而他身上的伤,疼多了。
可没有人会允许他这般撒娇。
若是他也有这样一个爹爹就好了。
既羡慕,又……嫉妒。
他在嫉妒。
嫉妒一个对他很好的人。
长鸣有爹爹,他没有。
乔叔会溺爱纵容长鸣,却对他呼来喝去。
长鸣可以娇生惯养,他却只能在打骂里挣扎度日。
——好嫉妒。
——好想……让他也同他一样,日日察言观色,时时胆战心惊,活在小心翼翼里。
白子行陡然惊醒,这想法让他如坠冰窟,他如何能有这种念头?那是长鸣的亲爹,而乔叔是长鸣的亲叔叔,理所应该的对长鸣好,他不该也不能如此狼心狗肺。
他藏起这身伤痕,也藏起这份见不得人的心思,重又回到那忙忙碌碌的节奏里。
直到睡觉之时,有人推开了房门,他于黑夜之中,乍然醒来。
是余长鸣。
他见白子行醒来,便小跑到他床沿,拿出一个伤药瓶,掀开他的袖子,开始上药:“阿九,他们打你,你该来喊我的。若是我在,肯定把他们全打跑。疼不疼?”
白子行低声回他:“不疼。”
其实疼死了,余长鸣自己很少受伤,也很少替他涂药,手法不知轻重,真是疼到要哭。
余长鸣欢欢喜喜给他上完药后,取下了挂在脖间的玉坠,给白子行套了上去。
白子行睁大眼睛,这分明就是他爹爹留给他的那个玉坠。
余长鸣认真道:“阿九,咱们是兄弟,他是我爹爹,也是你爹爹。”
白子行摸了摸那块玉坠,还带着长鸣的余温。若是月色在亮一些,便能看到他在点头时微微泛红的眼眶。
唐贤透过窗间的缝隙,见到这一幕,才安心了不少。
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偏爱一词,总是多引祸端。
人有七情六欲,贪嗔痴之劣根。
白子行是他的小徒弟,他自然是更偏爱一些。可他毕竟占了余长鸣父亲的身份,长此以往,总要顾及余长鸣的感受。
于是便一步步引导着让余长鸣去化解白子行的愤世嫉俗。
他看见白子行的伤,便想着法子让余长鸣也见到,让余长鸣自己来向他讨伤药。如此,既可以让白子行感到关爱,也不怕余长鸣多想。
毕竟余长鸣五十年后设计白子行的事情,他依旧如鲠在喉,隔应的慌。
生怕他一个想不开,做出什么事情来。
这两人如今青梅竹马,若能相互扶持长大,他乐意之至。
于是他便先回了房,留下两人抵足而谈。
白子行躺在余长鸣身边,睡着前便想,他是乔叔捡来的,能给他一口饭吃,就是活命的恩情。
倘若别人不义,他也不可无情。
人总要给自己留一条线,一道永远不能跨越的线。
次日里,他路过厨房门口,乔叔的声音便穿进他的耳朵里。
乔叔在对那些常年欺负他的人说话:“你们想倒掉他的这些吃食?”
有一个领头的,胆子大:“我就是看不惯那个小杂种!”
白子行知道,他们背地里都叫他小杂种。他在等乔叔的回答,他想起昨日余长鸣和他的对话,呼吸都似乎有了瞬间的停滞。
余长鸣说,乔叔嘴硬心软,其实还是关心他的,舍不得别人欺负他。
“这饭不许倒。”
乔叔的声音字字都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随后他却听他淡漠笑道:“若是他饿死了,这生活可就得少上许多乐趣了,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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