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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曲人枯瘦的手拨动着陈旧的板弦琴,沙哑的嗓音唱着那首《火神佑》。
刚刚人多嘈杂,叶老板没细听,这会儿忙完了, 忽听楼上唱曲人和着板弦的寂寥声, 慢声念道:“夫魂离去恨悠悠, 云娘思及亡夫所托, 又听墙外窃窃私语声,旧人欲扶二公子接家业,让她云娘离家去。云娘悲泣哀命艰,凄凄长夜难捱过,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闻南仓犯火神, 大火怒燃三整晚,替她烧净这旧人,为她烧尽拦路荆, 梦圆只在火光间。只可叹啊只可叹,二公子命魂追兄去, 锦心绣肠无双风华,却终落个美面枯身祭火,雄心伟志飞烟灭……”
他唱的竟是那曲二十三年前被新朝禁的《火神佑》!
叶老板吓出一身冷汗,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携酒上楼, 打断道:“小将军, 叶某忽然想起, 祈愿节快要到了,祈愿节我们揽月楼的相思酒最有名,你还没尝过我们揽月楼的相思酒吧?”
唱曲老头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手停了下来。
南柳与她兄长一样,肖父,长了一双天生笑眼,笑起来,如繁花绽放点上盈盈珠光,绚烂极了。可她怒时,这双天然带笑的眼在冷如冰的脸上竟比平常人发怒更令人胆寒。
此刻,南柳含冰的笑眼正对着叶老板。
叶老板冷汗沿着脊背慢慢淌下,放下酒,硬撑着给南柳笑了笑。
“我看天色已晚,小将军现在回营可还赶得及?”
好久之后,南柳忽而一笑:“酒就不用了,我也没什么人要相思,时候是不早了,多谢叶老板提醒。”
她轻放下半两银子,起身离去,冰霜满面。
她离开后,叶老板抓住唱曲人干瘦的肩膀,急道:“你怎么能唱《火神佑》呢!新朝明令禁止不让唱……”
唱曲老头:“这位客人不听沈青天断案,问我有没有别的曲,我隐约见晚霞火红,一时想起了这折旧曲。这曲禁了二十多年了,这位客人声音年轻,我估摸着她没听过,也不会多想,所以才唱的。主要是我忍不住哟,多好听的曲子……叶老板放心,我唱了段旧曲而已,虽与旧闻有相似之处,但……旧曲中二公子身死火海,可咱这昭王不是啊!昭王虽被火烧残了身子,可却活着继续当王爷呢,就算他是前朝王爷,咱皇上也依然敬他,平常百姓根本想不到这上头去……”
“你也知你唱的这是什么!”叶老板气恼道,“姚老啊姚老,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前些年你还跟我说你虽看不清人,但这双耳朵却可代替眼睛听出客人的身份,好,你倒跟我说说,今日这位客人是什么身份?”
唱曲人迟疑道:“……我听你叫她小将军,她不就是青云营的小将军吗?还能是谁?”
“错了!”叶老板压低声音,说道,“她龙章凤质,我观她举手投足言行举止,就算穿成乞丐也难掩骨子里的贵气,一口京音,身上还带着沉香木的味道,袖口又有牡丹暗绣,年纪二十不到,我问她姓什么时,她笑答自己从父姓,姓柳。柳,明白了吗?你自己想想她会是谁!”
“你是说,她是……”唱曲人惊了又惊,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叶老板压眉怒道,“姚老,今上大制火铳,不缺兵不缺钱,缺的无非是铜是铁。岚城周围以及玉带林地下多的是这些,这块地朝廷早晚要挖的。因而公主来云州探勘,待在岚城,一点都不奇怪!我一直千叮万嘱,她要是来了,伙计们尽量少说话多做事。没想到独独忘了提醒你,你今日就给我唱这么一出,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唱曲人慌了神:“我也不知怎么糊涂了,偏偏今天唱这本子……都怪我这双瞎眼,瞧不出真龙真凤……”
叶老板叹息一声,叫他是个曲痴,可怜道:“姚老,你先回家去歇几天,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全看她怎么想。”
他说完,又添了一句:“不过我觉得,她应该不会怪罪你……”
天已黑透,寥寥几颗星挂在夜空中,月牙弯如钩。
青云营东营西营俱闪烁着灯火,草地散发着好闻的气味,温热湿润。
南柳走得慢,刚进营地,见雁陵等在营帐外,加上月光拉长的影子,更显的她腿长,雁陵大步走了过来,挪了挪三股红绳拧成的额带,说道:“李侍卫同说,木屋已经搭好,在赤溪上游老林子里,柴火也都备了,现在就可以烧水沐浴,你看是今天去还是明儿去?”
南柳恰想跟她说今日在揽月楼听到的那首《火神佑》,点头道:“现在吧,我正有话要同你说,我今天在揽月楼,听了个曲儿……出了营地再同你细说。”
出了营地,雁陵板着那张正直的脸,凑过来鬼鬼祟祟问道:“什么曲?你去听了宋瑜说的那首什么呵兰气吐银丝轻拢酥胸听娇吟的《月半明》了?”
南柳还未听过她说过如此露骨直白的淫词艳曲,当下震惊道:“什么?还有这个?你再说一遍,叫什么?”
见她是这个反应,雁陵失望,咳了一声。
南柳好笑道,“没想到宋瑜连这个都跟你说,果然他们服你之后,关系就近了。”
雁陵道:“殿下也会有这一天的。等明月将军带来新制的火铳,教他们用火铳时,就轮到他们服你了。”
南柳挥手笑道:“说回正事。雁陵,你可听过《火神佑》?”
“那是什么?”
“母皇二十年前禁的一首曲子。”南柳收起笑,望着夜空中的那弯月牙,“我今日听了。”
“皇上禁的曲?讲什么的?”
南柳道:“崖州布商大户去世,膝下无儿女,妻子有经商之才,于是他将家业托付给妻子继承。然布商的家仆们却想拥戴当时在外跑商的二公子做家主,说二公子才是正统继承人。妻子被迫立下誓言,待二公子回来后将家主之位让出。不料当晚,二公子所宿客栈遭劫,歹人放火烧店,二公子葬身火海。你觉得这曲子,说的是什么?”
雁陵心直口快,当下便说了出来:“说皇上吗?前朝帝病故时,昭王爷在凉州监制火铳未能返京,皇上临危奉旨登基,冯翔那帮逆贼却说皇上继位非正统,前朝帝要传位的是其弟昭王,咱皇上是矫召继位。皇上自是不怕这些贼人,就说:那诸位就等昭王回来,问昭王要不要这个龙椅!这帮反贼知道昭王素来最敬重皇上,于是勾结神风教袭击凉州火铳制造处,想烧死昭王栽赃给皇上,好借机起兵谋反。好在昭王命大,虽被烧成那副样子,可硬撑着活了下来,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皇兄的江山交给陛下,我就放心了,请皇上下旨查办逆党吧。哼,冯党那群人这才消停做鬼去了。”
南柳愣了一愣,看向她。
雁陵奇怪:“怎么,我有说错吗?这事我娘给我讲了不下百遍,绝不会错。”
南柳微微皱眉,低声道:“我只是在想,为何不提你父亲……”
雁陵怔了一刻。
裴雁陵之父裴古意,是前朝昭王爷班尧的书伴。
当年凉州火铳制造处起火,昭王得救,但裴古意却因护主,葬身火海。
“……我没见过他,他长什么模样我都不知。”雁陵木着脸说道,“我是我娘带大的。为保护昭王葬身火海,尸骨无存,我爹也是个英雄,我很敬佩他。皇上追封他侯爵之位,恩赐都给了我娘,我也很感激他。我敬他感激他,也会想他。但父女亲情……没有。于我而言,他只是个英雄,是名为父亲的陌生人。”
虽然这话听起来有些凉薄,但细想来南柳也能理解。
南柳沉默着,她没给雁陵说的是,《火神佑》这首曲子里有这么一段。
布商咽气前,忽见窗外风吹柳动,柳树的影子打在墙上,像极了人形。他又惊又怕,说树妖来了,拉住云娘不让她离开。云娘却说那是猫,让他安心阖眼,不要记挂家业。布商更是害怕,最终在极度惊怕中咽气。
这段唱词很是莫名奇妙,似是横插一笔,但细想,风吹柳动,柳树影惊到家主……
‘柳’这个字,用的很是微妙了。
南柳心道:“难道,前朝帝病亡与父君有关?若那个吓死布商的‘柳’真的暗指父君的话……前朝帝为何会怕父君?当时父君应该只是个五品学士,平日里批答奏章罢管些文书罢了,前朝帝怕神怕鬼也不应该怕父君啊?”
雁陵出声打断了她的沉思:“快到了,从这里进林。”
南柳望了一眼前方的山林,收回思绪,叹了口气,说道:“走吧。”
她们沿地势上行,草木渐繁,空气也湿冷起来,进林后行不出百步,耳畔传来飞瀑拍崖声。
拨开半人高的野草,一条三人宽的瀑布挂在眼前,飞溅的水散作雾,化成烟。
飞瀑不远处的溪岸上,有一座小木屋,还围了篱笆,屋檐下悬挂着一盏风灯,水雾中点亮一捧朦胧暖光。
雁陵说道:“这里水清,柴都放好了,现在就能烧水沐浴。”
南柳心中一动,脑海中忽然想起拾京最后的回眸,喃喃道:“……苍族。”
“李侍卫都查探好了,北走百步进林子,里面有苍族的禁地,平时无人来,所以肯定不会遇上苍族人。”
“什么禁地?”
“就一潭子。”雁陵说道,“墨玉潭。李侍卫让我们放心,苍族视墨玉潭为净化污秽之地,是惩罚罪人的地方,他们好像是说,溪水为净,潭水为脏。把脏的东西沉入潭中,就会得到净化。”
南柳心突然快速跳了两下。她望着林子深处,黑暗中,林子深处浮动着点点流萤,树影月影与夜色交融,幢幢影子后,就是深不见底的墨玉潭。
流萤缓缓飞来,雁陵进屋试了水温:“殿下来吧,温度正好。”
南柳收回了视线。
听他说自己是本地人,南柳朝街对面的花孔雀队伍扬了扬下巴:“对面那些,是苍族人?”
叶老板点头笑道:“是呢,每逢集会他们会到城内来卖蛇胆药材,换钱买点稀罕物供给族长。小将军有要买的东西吗?去那个穿白衣的孩子那里问,只他会说官话。”
南柳微惊:“只有他?”
叶老板点头:“不错。苍族深居玉带林,打猎建屋纺纱织布,能自给自足,因而与外部隔绝,大同之前,岚城的百姓都没见过苍族人。我看小将军的年龄不大,不知你是否知道建元元年的岚城之战?”
南柳自然知道,她父君每年都要跟她唠叨几句建元元年的云州战役。
建元元年,母皇刚刚登基即位,神风教从凉州越境入云州袭击岚城,与前朝乱党勾结,以云州为起兵地,妄图与母皇划江而治,分裂十三州。后来大同军民齐心,粉碎了神风教和逆贼乱党的阴谋。
南柳没想到她只提了句苍族,叶老板能扯这么远,虽有些心不在焉,但南柳嘴上还是应了声:“怎会不知,邪教犯我大同,洗劫岚城,万幸骄阳明月二位将军坐镇云州,驱逐邪教,护我大同。”
叶老板抬手指向街对面的那些苍族人:“神风教从凉州哈什山越境而来,穿过玉带林时掳走了几个苍族女人。苍族女为尊,此举激怒苍族人,苍族的巫女和族长下令出林追击。那时神风教正攻岚城,城中乱作一团,百姓绝望之际,忽听城外玉带林传出阵阵牛角号声,不一会儿,箭雨从天而至,苍族除了不能打仗的老人小孩,几乎全族出动,就在岚城外,岚城百姓看着他们一刀一个脑袋,收割神风教的脑袋。”
南柳突然觉得自己之前想错了,这位叶老板可能不是教书先生,而是说书先生。
她听出了几分兴味,追问道:“之后呢?”
“苍族人代代幽居玉带林,那是他们第一次出林,出场不可不说震撼。可惜神风教配了火铳,等领兵人反应过来列队回击时,苍族人凭弓箭弯刀根本敌不过,那一仗苍族人伤亡惨烈,那天晚霞如血……”
“叶老板。”南柳刚被勾起的兴趣,在预感到他要长篇大论后立刻消失,无可奈何打断道,“我最开始问你什么问题来着?”
叶老板知自己犯了老毛病,连忙道歉:“我长话短说好了,骄阳明月二位将军帮他们剿灭了神风教,商谈之下,他们愿意开林,偶尔也会到城中来。早些年,到城中来的苍族人官话讲不好,每次卖东西总要闹出事来。直到十年前,队伍里忽然多了个苍族小孩,官话流利,就是那个穿白衣服的,他叫拾京。”
南柳确认道:“你说的是街对面戴面具的那个?”
“是。”
南柳默念两遍拾京二字,问道:“我曾听闻,苍族人以母亲的名做姓,这拾京二字,叶老板可知怎么写吗?”
“拾京。”叶老板好端端的却突然叹了口气,“他同我说过,他的姓,是捡来的意思,我想应该是捡拾的拾吧。”
“稀奇,他母亲名拾?”
叶老板不忍道:“不,是他父亲,他父亲叫拾。”
南柳惊奇:“我记得苍族不是以母为尊,只认母亲不认父亲吗?他怎么能姓父亲的名?”
“因为不配从母名。苍族人不承认他。”
叶老板放下抹布,似是想起什么,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小将军要是感兴趣,我来讲讲苍族的事吧。”叶老板慢吞吞道,“他们族长喜欢我家的千秋酒,每次苍族人回玉带林前,都会在我这里买一坛酒。一来二去,叶某也算是那孩子的相熟,知道了不少苍族的事。瞧见那个身上搭六色布的姑娘了吗?”叶老板指着持弓的苍族女。
南柳点头,沉声道:“瞧见了,花花绿绿的,老远就被她晃了眼睛。”
“她是下一任的苍族族长。”叶老板说道,“苍族人崇尚色彩,族中地位越高者,能穿的色彩就越多。族长七色为尊,她的女儿穿六色次之。五色为苍族女,四色为婚配过的男人,三色是还未到婚龄的男孩子。”
“白色呢?”
叶老板转了语气,望着街对面的白衣人说道,“三色是正常情况下的最底端,单色白,未染过的布,只有拾京一个人穿。”
南柳眉头一沉,表情更是冷冽:“为何?”
叶老板道:“苍族人信奉溪水母神,最重血脉。他们为保血脉纯净,决不与外族通婚,更不会与外族人生子。他们认为外族人的血不干净,若是与外族产子,生下的孩子也是不干净的,不配为苍族人。拾京他是异族子,因而苍族人不认他。”
“苍族既不承认,那就让他跟着父亲,出林子便是。”
叶老板面露同情:“小将军忘了,他父亲名拾。”
拾?
南柳拇指搓着袖口,想了半晌,道:“你的意思是,他父亲是苍族人拾回去的外族人,林外无家可归?”
叶老板点头:“十年前那孩子第一次到酒馆来买酒,我问他官话是谁教的,他那时还小,我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他说,他阿爸教他的官话,阿爸是外族人。我又问了他一些问题,得知他父亲早已不在人世,且死在苍族,拾京他也不知道父亲家在何处……不过有件事我一直没能弄明白,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些被神风教掳走的苍族女?”
“你说。”
叶老板疑惑道:“苍族人最恨血脉不正。当年被神风教掳走的苍族女,有几个活了下来生了孩子,孩子刚出生就亲手掐死,沉入墨玉潭。此事被采药人目睹报了官,岚城的官员专程进林查问过,可苍族奉血脉信仰为天,为不与苍族起冲突,办案的官员最后不得不妥协,判她们无罪。我的意思是,活着的异族子,只有拾京一个。我不知他为何能活在苍族活下来,苍族人没杀他,但也未承认他,是不是很奇怪?”
南柳问:“他父亲是谁,是神风教教徒吗?”
叶老板微愣片刻,慢慢摇了摇头,斟酌道:“我不清楚。对了,拾京偷偷跟我写过他的名,一个‘京’字,说他名字是父亲起的,他还问我过我京城离这里远不远。待会你可以听一下他的官话,北地京腔,早些年更明显,这些年他的云州腔稍显,京腔倒是淡了些,我猜他父亲应该是京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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