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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子凡既入了翰林院, 也就不能常在家呆着, 每日早早地便要出门进院,据说是在编纂什么北周律例, 日日泡在纸堆里要到半夜才回来。西西瞧他疲惫的模样,也就不好意思邀他行事,他果真是累极了, 有时澡都不洗便趴在床上呼呼大睡。等他睡过去时萧子渊再偷偷爬起来洗漱一番,整得干干净净。他才洗漱完忍不住就往西西身上扑过去,萧子凡身体的劳累他是完全感受得到的,只不过从他自个儿的意志来看,这点程度的累做些运动也没什么。
周西西制止他责备道:“他都那么累了, 你还折腾。”
萧子渊只好无奈地自个儿躺下, 满脸的不高兴。
周西西忍不住说他两句:“子凡那么多活儿你怎地不帮他一下?”
萧子渊摆摆手:“他老喜欢自己单干我有什么法子?这孩子, 还影响到我们两个的幸福生活。”
周西西用手指戳他酒窝, 笑出声来。
周西西又道:“你该跟你爹谈谈,叫他给你弄个好差事,不用那么累的。况且去做翰林编修能有什么出息?”
萧子渊枕着胳膊望着天花板,上眼皮轻轻拍打下眼皮几下, 侧身过来对西西道:“你知道吗?去做这编修还真有大收获。”
“什么收获?”
“有关废后杨氏一案。现在我们修订律例翻查卷宗, 发现当年那事诸多疑点,只怕杨皇后并没有想象中那般作恶。当年谋反的幽州王慕容延,那案子也有很多对不上号的地方。”
北周的官方说法是,废后杨氏与慕容延阴谋篡位,这才导致国家动荡饱受邻国欺凌,最终酿就金陵台上的惨祸。可如今翻查案宗,萧子渊却发现当年许多所谓谋反“证据”皆是强词夺理,又多为人证而极少物证。须知道,人总是靠不住的东西,稍微用点刑罚威胁,那可是逢谁都能狠狠咬上一口。
而当年大将军赫连叡,正是靠着诛杀外戚和异姓王把握朝政,倘若把这案子给翻过来,无疑是对赫连叡釜底抽薪。或许,萧太傅的目的正在于此?
萧子凡是想不到这层的,萧子渊也懒得与他解释太多,索性让他继续无忧无虑当自己憨傻老好人的外壳,平日里整理卷宗时虽不插手也仔细在旁看着,暗地里记下那些个不合常理的地方。
作了太傅家的儿媳妇,固然各项生活都被照顾得周到,可却也少了许多独自逛街随意嬉戏的乐趣。周西西几乎在家中呆得发霉,好容易听得皇宫内侍来召:“兰妃娘娘请姑娘进宫一叙。”
陆菀风连轿辇都给她准备妥当,真个是出门脚不沾地的待遇。
兰妃住在皇宫的怡心斋里,才刚下轿子西西就闻到股浓郁的醋味,想来宫中有时疾的样子。再一打听,竟是兰妃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宫内众人俱是忧心忡忡。
周西西也被要求蒙上面纱才得进殿去探望。
她还是第一次进到妃子的寝宫。这里布置得比起太傅府里规格毕竟要高些。地板用的青海木,踩在上头跟泥地一样结实,绝不至于发出什么违和的声音。熏香则用的是西域进贡的千里兰,闻来不但定神定心,还叫呼吸舒畅。幔帐虽不用什么金丝银丝编织得浮夸,却是精致有度,走近看时薄如蝉翼的帐幔上头竟然绣了千里花景,实在好不神奇。
陆菀风躺在帐幔后,卸了妆容,显得有很是难受。
三娘坐在帐边照顾着,看来已到了此处很久。见得西西前来便推菀风:“陆姐,西西到了,你起来吧。”
陆菀风咳嗽几声勉强支起身子,拨开帐幔,唤左右给西西搬来椅凳坐下。理了理前额的头发,对西西道:“我这病体残躯的,倒叫你见笑。”
西西关心地问:“姐姐患的是什么病,何时这样的?”
陆菀风冲左右使个眼色,她的大宫女迎春立马会意,领着众姐妹退到门外候着。随后陆菀风摇着头道:“是心病,兼带着梦魇作了。”
她也把这话与三娘说过,而后才从三娘那里得知西西曾为华姨诊治的事迹,便就叫她进宫来替自己看看。
这可是周西西的拿手好戏,遂来了精神,反问她:“为何忧心?”
陆菀风有几分不想说,三娘便替她说来:“就是陛下的缘故。前几日陆姐姐见着前皇后杨氏的画像,竟发觉她俩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于是这样害了病了。”
周西西倒是颇能理解这份心情,若是深爱着一人却忽然发现对方爱的不过是自己的皮囊,甚至是因为旁人而爱的这份皮囊,只怕任凭谁都有些心里头的不快活。不过她只觉有些不对,似陆菀风这般机敏过人的女子,又怎会因此就病得如此厉害?
于是西西接着问她:“姐姐,可是还有别的什么事?”
陆菀风不出声,三娘也不出声,好像真没什么别的事情。
不过对于西西来说,越是沉默的地方,越应该被打破。沉默即是对该说而未说的压抑。她对三娘道:“三娘,要不你也先出去,我治病的时候不习惯有人看着。”
三娘应了声,也往外头去,顺带把门带上。如今房里只余下西西和菀风两人,西西第三次问她:“陆姐姐,你若要病好,就得与我说清楚。我与你这般关系,定不会告诉旁人。”
陆菀风摇头不答,只是道:“西西,若我不说,你能治好我不?”
其实在以往的经验里也曾碰到过这样什么都不肯说的病人,虽然有些不合流的嫌疑,西西总还偷偷用出她催眠的手段先把秘密探听出来,而后再对症下药,或许此刻对于陆菀风应该可以适用同样的方法。
她便答道:“也可以。你在我这好生睡一觉,起来大致就好了。”
陆菀风狐疑:“真有这般法子?”
西西索性胡说一番:“确实这样。只是我用此功耗费颇多,若姐姐能与我明说,我便不必劳累一场了。”
陆菀风又咳嗽几声,握住西西的手道:“妹妹,我是真说不得。可又不愿这病躯拖累于我,以致于服侍不得皇上。辛苦你一场,我这宫中的什么山药补品你尽可随意取用。”
西西见她这般急切的模样,料想她对自己信任度已经足够,便就取下脖子上的玉坠子来放到她眼前晃悠起,兼带着低沉的唤她入睡的声音。陆菀风不愧是心思缜密之辈,前番数过十来声她的眼睛里还是迥然有神,待得西西再三与她说明放松时才终于忍不住轻轻垂下眼帘,而后越垂越下,到最后微微阖住。
把她沉入梦乡,周西西着实费了不少气力,看来刚才说的什么耗费功力颇多真不是骗人的话。
周西西用手帕擦擦额头的汗,开始导引陆菀风。
“你看到什么?”
“船,我们上船。”
“我们,都有谁?”
“我,洛阳。”
“要去哪?做什么?”
“要去京城,去选秀。”
周西西顿了顿,心想她是回忆起当初决意入宫时候的情景了。那时候巍峨的龙船沿着多宝河顺流而下驶向京城,沿途每到一处便许秀女前去应征,若能入了姑奶奶们法眼的便请上船,沿途里好训练规矩,争取入宫后无差无错。其实那船看似华丽实则凶险,秀女们争风吃醋起来暗自将同伴推落大江的时有发生。能够顺利到达京城进宫的,实在算是幸运。
她猜想或许是陆菀风在船上遇着什么不如意的心理创伤,一直潜伏到今天。
“你上船了?船上有什么?”
没想到陆菀风这般回答:“我,我还不想上。”
“为什么不上?”
“我在等一个人。”
“谁?”
陆菀风沉默下来。
沉默是魔鬼,是最应该被驱逐的魔鬼!而魔鬼所至之处,也是真相潜伏场所。
周西西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接触到问题的核心,再加重语气:“他是谁?”
陆菀风的额头上沁下汨汨汗珠。
其实按着西西所学的理论,实在不该这般对待病人。可她总觉得她必须追问下去,或许这跟她的直觉有关。一旦触碰到这个直觉,恐怕什么理论不理论的都记不得了。
周西西心里猜到几分,那个“他”就是萧子渊。
那天陆菀风替弟弟道歉时看向萧子渊的眼神,她的一举一动无不尽收周西西的眼底。周西西又不是瞎子,怎会不对陆菀风的举动有丝毫感觉?那天她走后西西着实如释重负,本以为自己就此忘记那事,如今此情此景她又全盘记起,愈发控制不住内心的躁动。
她也不知道现在到底是在帮陆菀风,还是在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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